行道燒香 佛教源流
“行香子”,詞牌名,又名“爇心香”“讀書引”。《行香子》曆代作品約有300首,兩宋詞人多《行香子》佳作。《欽定詞譜》以晁補之《行香子·夏日即事》為正體,雙調六十六字,前段八句四平韻,後段八句三平韻。詞曰:
前歲栽桃,今歲成蹊。更黃鹂、久住相知。微行清露,細履斜晖。對林中侶,閑中我,醉中誰。
何妨到老,常閑常醉,任功名、生事俱非。衰顔難強,拙語多遲。但酒同行,月同坐,影同嬉。
全詞清新自然,頗多隐逸之思。“行香子”詞調均由三、四字構成的短句組成,格律整饬,音節流美,活潑生動,讀起來朗朗上口,如溪流淙淙,又如松風陣陣。
關于“行香子”調名的來源,當與佛教有關。此調當為佛曲,“行香”即佛教徒行道燒香,調名本意即以小曲的形式歌詠拜佛儀式中的繞行上香。南宋程大昌《演繁露》雲:“‘行香’即釋教之謂‘行道燒香’也。行道者,主齋之人親自周行道場之中;燒香者,熟之于爐也。”從南北朝開始,朝廷即舉辦“行香”法會。《南史·王弘傳》載曰:“何尚之緻仕,複膺朝命,于宅設八關齋,大集朝士,自行香。”唐代也有“行香”的習俗,張籍詩雲:“行香暫出天橋上,巡禮常過禁殿中。”(《送令狐尚書赴東都留守》)白居易也作有《行香子·清涼山文殊贊》,詞中有“願當來世,生淨土,法王家”等句。
民間亦有“行香”習俗,杭州西湖邊仍有“上香古道”,古代香客乘船在茅家埠上岸,然後沿上香古道去往天竺靈隐諸寺祈福。
淡泊明志 空無之思
《行香子》一詞因其佛教源流,多表達詞人厭倦官場、淡泊名利、抛棄功名利祿之心。如晁補之詞“何妨到老,常閑常醉,任功名、生事俱非”(《行香子·夏日即事》),辛棄疾詞“而今老矣,識破關機。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行香子·歸去來兮》)。詞人願常閑常醉,不問功名,浮名浮利,皆忘于心,這正是對白居易《行香子》詞中“不求富貴,不戀榮華”的曆史回響。此類作品以蘇轼《行香子·述懷》為代表,詞雲: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上阕即景抒情,清夜月明人靜,仿佛遠離塵嚣,詞人把酒對月,生發感慨。名利皆為虛幻,虛苦勞神。末句作者連用三個典故,感歎人生短暫,須臾即逝。“隙中駒”,語出《莊子·知北遊》:“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石中火”,語出北齊劉晝《新論·惜時》:“人之短生,猶如石火,炯然而過。”白居易《對酒》詩中亦雲“石火光中寄此身”。“夢中身”,語出《關尹子·四符》:“知此身如夢中身。”李群玉《自遣》詩中亦雲“浮生暫寄夢中身”。作者感歎人生短促,如快馬馳過隙縫,如一閃即滅的火花,如夢中的短暫經曆,充滿了虛無和感慨。
下阕詞人嘗試尋找擺脫苦悶和自我解脫的方法,既然知音難覓,不被知遇,且不如忘記煩惱,去追求現實樂趣,“陶陶”即無憂無慮,單純快樂之意。若有機會,則做歸隐之思。蘇轼曾有詩雲“老病思歸真暫寓,功名如幻終何得”,官場沉浮,心形俱悴,詞人希望可以遠離官場,擺脫世俗紛擾,歸隐田園,做個閑人,有閑情雅緻,可彈琴、飲酒、賞雲,溪水潺潺,琴聲悠悠,清雅而富有詩意。
全詞雖有虛無出世之思,卻并未止于消沉意緒,詞人雖然慨歎人生苦短、知音難覓、壯志難酬,但更懂得珍惜感受當下的美好,追求自在曠達、無拘無束的理想世界。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入仕之時亦生退隐之心,這是中國古代文人的普遍矛盾。而善于在這困擾與紛争中創造出豁達樂觀境界的,才是真正的蘇轼。
宋 馬遠《山徑春行圖》
甯靜緻遠 林泉之趣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甯靜無以緻遠”,《行香子》詞既有淡泊名利之作,多發歸隐之思,亦有山水風光之作,多顯林泉之趣。詞人多通過對清新山野風光的描摹,來表達自己的愉悅情思。如秦觀《行香子·樹繞村莊》: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牆,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莺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此詞大約作于作者創作早期,當時作者家居,尚未出仕。上片先寫村莊,綠樹環繞,水滿池塘,陽光明媚,春風浩蕩。詞人徜徉在田園中,見百花争豔,競相開放,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下片寫縱目遠望,隐約可見圍牆茅屋,酒旗飄揚,小橋流水,動靜相生,風光如畫。結尾寫莺啼,燕舞,蝶忙,一派大好春光。全詞多用白描手法,語言淺近,清新流麗,明快自然,描繪出一幅醉人的田園春景。
宋代詞人趙師俠所作《行香子·春日遲遲》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詞雲:
春日遲遲,春景熙熙。漸郊原、芳草萋萋。夭桃灼灼,楊柳依依。見燕喃喃,蜂簇簇,蝶飛飛。
閑庭寂寂,曲沼漪漪。更秋千、紅索垂垂。遊人隊隊,樂意嬉嬉。盡醉醺醺,歌緩緩,語低低。
在純粹的田園風光之外,《行香子》的山水之作中更多表現為詞人的林泉之志,從而委婉表達歸隐之意。如晁補之詞“對林中侶,閑中我,醉中誰”(《行香子·夏日即事》),辛棄疾詞“由來至樂,總屬閑人。且飲瓢泉,弄秋水,看停雲”(《博山戲呈趙昌甫韓仲止》)。此類代表作為蘇轼的《行香子·過七裡濑》: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鹭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這首詞作于宋神宗熙甯六年(1073)春二月,蘇轼時任杭州通判。他巡查富陽,由新城至桐廬,乘舟遊富春江,過七裡濑時作此詞。上阕寫江水清澈甯靜,汀州生機盎然,溪水流轉靈動。末句以一“過”字領起,“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三句,意境清寒凄美,然節奏輕快,畫面飛動,如舟行江中,意态飛馳。上阕寫水,下阕寫山,兩岸連山,重重疊疊如畫景,曲曲折折如屏風。接着詞人用東漢嚴子陵隐居富春江的典故抒發感慨,君臣、功名皆已成為往事,浮生若夢,唯有自然永恒。故末句雲“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正如蘇轼在《前赤壁賦》中所感:“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無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全詞語言清麗又韻味深遠,人生之慨,曆史之思,都融化在這清新流轉、如詩如畫的江南山水之中。
離愁别恨 婉轉情思
在淡泊名利、歸隐林泉題旨之外,《行香子》詞牌亦多離愁别恨之作。因其特殊的格律和音韻流轉的特征,詞人多以時間和地點的轉換入詞,通過遞進,層層鋪叙,從而使情感更為濃烈。如蔣捷《行香子·舟宿蘭灣》: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送春歸、客尚蓬飄。昨宵谷水,今夜蘭臯。奈雲溶溶,風淡淡,雨潇潇。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料芳悰、乍整還凋。待将春恨,都付春潮。過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橋。
此詞寫漂泊途中的羁旅之思。上阕寫旅途艱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暗示春夏季節變化,流光抛人;“昨宵谷水,今夜蘭臯”,通過時間和地點的轉換寫“蓬飄”之況,輾轉流離;“雲溶溶、風淡淡、雨潇潇”,通過天氣變化寫旅途的陰晴不定,更添困頓艱辛。下阕寫旅途鄉思,結句連用三個水上地名,再次通過地點的轉換呼應上阕的“客尚蓬飄”,既寫詞人的輾轉漂泊,更寫詞人的歸心似箭。
以時空轉換入詞從而更好地抒情在《行香子》詞牌上下阕的末句中體現更為明顯。末句均由一領字領起,後接三個連續而又整饬的三字短句,一氣貫注又氣韻流轉。時間轉換往往和具體意象聯系起來,通過意象寫時序變遷,如“看梅花過,梨花謝,柳花新”(朱敦儒)。空間轉換亦是如此,如“漸蓼花明,菱花冷,藕花涼”(王诜),“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李清照)。也有純寫地點的空間轉換,如“向望湖樓,孤山寺,湧金門”(蘇轼),“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蘇轼),“但樓前望,心中想,夢中尋”(朱敦儒)。
時空轉換和意象的結合,使詞句意脈更加連續,情感逐漸濃厚。也有詞人直接通過相類情感詞的重複和疊加來寫愁緒,如“有許多嬌,許多韻,許多情”(洪瑹),“相為人愁,為人瘦,為人颦”(洪瑹),“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張先),“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蘇轼),“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鐘”(趙長卿)。
行行重行行,一曲《行香子》,寫不完的曲中故事,道不盡的千古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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