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大學》八條目
網絡轉載 源自孔門之學 2015-02-18
摘要:《大學》與《中庸》均論及“誠”“中”“知”“物”“慎獨”,但涵義有深淺之别。中庸之道是“堯舜性之”,大人之學乃“湯武反之”,領悟《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性)也”“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其次緻曲,曲能有誠”等章句的内涵,然後解《大學》之八條目,才不至于支離決裂。
關鍵詞:誠意 正心 格物慎獨
朱子作《大學章句》,定《大學》為經文一章,傳文十章,“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但通讀《大學》全文,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原本《大學》沒有注釋經文“緻知在格物”一句相應的傳文,《大學》作者沒有對“格物緻知”進行進一步解釋,後世對“格物”的注解衆說紛纭,以至于“格物之說,古今聚訟有七十二家”;其二,“誠意”章傳文隻是直接闡釋“誠意”的内涵,不涉及“誠意”與“緻知”以及“正心”的邏輯關系,這與“修身在正其心者”以下四章傳文截然不同。
一
對于第一點,朱子認為“有阙文”,并在《大學章句》中增補“緻知在格物”之傳文。而陽明認為“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緻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不須增補傳文。對于第二點,為什麼《大學》傳文隻進一步解釋“誠意”,而不對應解釋經文“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也不解釋“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朱子沒有對此予以足夠重視。陽明以“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來解“正心”,既然“正心”是“未發之中”,修齊治平則是達道之“和”,故“正心”以下不是功夫,而是效驗,那麼“修身在正其心者”以下四章傳文與“誠意”章傳文不同,就好理解了。
《大學》八條目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邏輯關系?其實,首章“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于八條目中獨點出“修身”,以及“緻知在格物”,而不順接前文說“欲緻其知者,先格其物”,《大學》作者已經暗示我們,所謂的八條目之間不是前後連接、又相互獨立的一根鍊條。“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既然說“物有本末”,我們就不必執著于條目之數,而是要在八條目中區分一個本末。如《大學》主張修身而後齊家,而後治國、平天下,孔子則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孟子說得更簡潔,“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由此可見,《大學》作者把外王分成齊家、治國、平天下三個環節,不過是結合周朝的封建等級制度而立說。此外,治人之“本”在于修己,親民之“本”在于明明德,故修身是八條目之“本”,格緻誠正隻是修身功夫。
一方面,“物有本末”,另一方面,《大學》又強調“事有終始”,功夫之先後次第體現為“欲…先…”“…而後…”。既然說“緻知在格物”,格物與緻知本來沒有先後之分,下文又說“物格而後知至”,物格與知至有先有後,與前文“緻知在格物”一句不能相呼應,主要是出于行文的需要。“而後”或許也有另一層意思,“至”與“緻”不同,緻知在格物,先“緻其知”而後實現“知至”。
《大學》區分心、意、知、物,功夫有先後次第,《中庸》則是内外本末一以貫之。《大學》曰“緻知在格物”,《中庸》曰“成物,知也”;《大學》曰“誠意”“誠于中,形于外”,《中庸》曰“誠者自成也”;《大學》曰“正心”,《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兩部經典之間具有密切的聯系,以《中庸》來解《大學》,才能真正把握《大學》八條目之間的内在脈絡。
二
《中庸》論“性”不論“心”,一個“誠”字徹上徹下,無内無外。“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需注意“能…則能…”與《大學》“欲…先…”之間的區别。《中庸》曰“誠者自成也”,“誠”不是自心體發出的活動,向外無“意”可誠,“誠”也沒有落實在“心”上,向内無“心”可正,“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誠”是功夫,也是本體,故曰“至誠無息”。《大學》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大學》之“誠”落實在“意”上,“意”是心之所發,“誠”是“誠于中,形于外”,有一個中心。
《中庸》曰“誠者物之終始”,“誠”是“始”,也是“終”,“始”與“終”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故曰“不誠無物”。《大學》曰“誠于中,形于外”,“誠”有一個中心,由中心向外擴充,“心”是“中”,“物”為“外”,由“中”而“外”其實即是緻知格物。心之所發便是意,能誠其意,“意”即是“心”。“誠意”功夫其實要打通内外,由“形”而“著”“明”,以至于“動”“變”“化”,使得心之所發複歸心體,“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是本體”,此謂“意誠”。
誠意、正心是不斷擴充此心,其實即孟子所謂“反身而誠”。《中庸》之“至誠”是“堯舜性之”,《大學》之“誠意”是“湯武反之”。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大學》所謂“自謙”,即行慊于心。“誠意”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誠意”之“行”由心體自然發出,毫無造作,故曰“誠于中”。“誠于中,形于外”是向外“開”,“慎其獨”是向内“反”,唯有“慎其獨”,才能“誠于中”,《中庸》則曰“緻廣大而盡精微”。雖說《大學》之“慎獨”功夫不及《中庸》之“慎獨”精微(莫見乎隐,莫顯乎微),但《大學》之“慎獨”也不是指身體之獨居獨處,“獨”即是“心”,即是“中”。《大學》之“自謙”、“慎獨”也是要時時作反求諸己的功夫,“不遠之複,以修身也”,其趨于極緻,即《中庸》所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性)也”。
三
張橫渠曰:“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大學》之“誠意”功夫落實在“意”上,使得“意”合于“心”,由功夫複歸本體,如果從“心”體上說,則是“誠于中,形于外”,“誠意”即是“大其心”,不斷充實擴展心體。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既然“誠意”即是不斷擴展心體,以至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什麼《大學》作者在“誠意”之外還說一個“正心”?其實《傳習錄》119條已經給出了答案。《中庸》由未發之“中”而說中節之“和”,同樣,《大學》作者說“正心”,是為了引出修齊治平,“正心,複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把心體立起來,修齊治平隻是從心“體”起“用”,“修身”以下條目均是“正心”。如陽明曰:“自格物緻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天下平”是“明明德于天下”,國治是明明德于國,家齊、身修分别是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身。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心)不得其正”。《大學》強調不能有所忿懥、有所恐懼,如同《中庸》首章曰“莫見乎隐,莫顯乎微”。一旦有“所”,則有内外、能所之對立,張橫渠所謂“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心體就有缺憾。既然“誠意”功夫的根本在于自慊于心,在于慎其獨,“正心”是要化“所”為“能”,轉“物”為“心”,已經把“誠意”功夫統攝在内。陽明曰“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大學》之“心正”也是“未發之中”,“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但還不及《中庸》所謂大本之“中”。孟子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光明正大才是大本之“中”。
“心不在焉”,“在”是“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之他在,不是“自慊于心”之自在,心不“在”即無“能”“所”之二元對立,此為“慎其獨”。《大學》作者正是以“心不在焉”來說“正心”,“心不在焉”如《中庸》所謂“莫見乎隐,莫顯乎微”,“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應結合“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來注解,可惜朱子正好把“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句理解颠倒了。
四
《大學》曰“緻知在格物”,《中庸》曰“成物,知也”,兩者之間功夫層次不同,前者為“緻曲”,後者為“至誠”。《中庸》“成物”之“知”從性體發出,又須臾不離自性,正所謂“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大學》“緻知在格物”是“其次緻曲”,緻知與格物其實是一個功夫,“然亦不是懸空的緻知,緻知在實事上格”,物我之間發生作用,隻是從“物”的角度上表現為“格”,從“心”的角度上說則是“緻”。緻知格物向外“開”,緻知不是擴充知識,而是緻吾心之良知。“往者屈(曲)也,來者信也”,向外“開”則“曲”,所謂“有善有惡意之動”,“誠意”在格物緻知基礎上實現“曲能有誠”,其實也是向内“合”。一開一合,“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心正、身修、家齊等皆是“利”。從《大學》之“正心”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身、家、國、天下皆是“心”,黃梨洲曰“盈天地間皆心也”。如果把“正心”功夫上推至“格物”,身、家、國、天下皆是“物”,黃梨洲所謂“盈天地間皆物也”。修齊治平也是格物,陽明曰:“緻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由此可見,《大學》之八條目決不是從“格物”一端向外延伸至“平天下”的一根鍊條。《中庸》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說“誠者物之始終”,《大學》曰“事有終始”,不說“事有始終”。說“始終”就外化了,說“終始”,則功夫無論落于哪個環節,都有“本”而不流于“末”,唯如此,才是大人之學。
雖說緻知格物是“開”,誠意是“合”或曰“反”,但誠意與緻知格物不是并立的,而是一說誠意,緻知格物即包涵在其中。“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緻知隻是誠意之功而已,故對于《大學》“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不能以辭害意,決不能認為格物、緻知、誠意三者相互獨立又具有嚴格先後次第。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因為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之“反”即包涵格物緻知。“樂”是心體之樂,唯有仁者才能久處約、長處樂,體會到萬物一體之仁,才能“樂莫大焉”,能反身而“誠”,修齊治平也在其中。
“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格物是格此心之物,故向外格物緻知也是向内誠意正心。陽明曰:“我輩緻知,隻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隻随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這其實是在注解《大學》“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一句。“今日良知見在如此”是格物緻知,“隻随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是“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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