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三月，大明身份最尊貴的親王、開國太祖朱元璋的嫡次子秦王朱樉，在西安秦王府内被三個下人毒死。消息傳回南京，已經年近七旬的老父親朱元璋被氣得渾身發冷。既心痛兒子死于非命，又恨其荒唐不肖。憤恨之餘，老朱不但親自寫了一篇前無古人的祭文，将已經死去的兒子罵為“死有餘辜”，又将其葬禮規格由親王降至國公等級。

以緻三老婦人，潛地下毒入于櫻桃煎内，既服之後不移刻而死。嗚呼！觀爾之為，古所未有！論以公法，罪不容誅。今令爾眷屬不與終服，仍敕有司淺葬降用公禮。俾爾受罪于冥冥，以洩神人之怒。爾其有知，服斯谕祭。—《太祖皇帝欽錄》

但是秦藩畢竟是天下第一藩，爵位該繼承還是要繼承。于是在當年六月，秦世子朱尚炳襲封秦王，成為大明第一個以世子身份襲封的親王。那麼在這位嗣封秦王的身上，又有哪些故事呢？

朱樉墓前石人像

朱尚炳，生于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十月二十八日，秦王朱樉長子，生母次妃鄧氏。朱樉早在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便已成婚，但是他的長子卻如此姗姗來遲，其中是否有所隐情呢？自然是有的。

秦王妃王氏，小名觀音奴，元末名将王保保的妹妹。由于金庸老先生武俠名著《倚天屠龍記》的渲染，很多人把王氏想象成小說中又飒又美的“敏敏郡主”。實際上王氏的命運很悲慘，因為她和朱樉的這樁婚事，完全是朱元璋企圖招降王保保而強行安排的政治婚姻，甚至不顧“敏敏郡主”當時還在為其外公服喪。

時妃有外王父喪，上命廷臣議之。禮部尚書陶凱奏：“大功以下，雖庶人亦可成婚，況王妃無服？”上遂令中使及女史往谕妃家，行納徵、發冊禮。—《明太祖實錄卷六十八》

秦王妃和大明朝有家國之恨，秦王長于江南也根本看不上蒙古女子。因此雙方雖然成婚多年，卻一直并無所出。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八月聽說王保保去世，朱元璋立刻在十一月冊封開國元勳衛國公鄧愈之女為秦王次妃。

敏敏郡主劇照

說實話筆者一直難以理解朱元璋此舉的目的，你要麼幹脆廢掉王氏，立鄧氏為秦王繼妃。要麼繼續供着王氏，為秦王再選一個家世不高、溫柔美貌的次妃。可是老朱兩個方案都沒選，卻以“不傳制，不發冊，不親迎”的待遇讓開國元勳的女兒成為秦王次妃，确實是讓人意難平。

鄧氏過門之後深得朱樉歡心，除了朱尚炳之外，還生了秦王次子朱尚烈。換句話說，朱尚炳和朱尚烈都是鄧愈的親外孫。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九月底，朱元璋下旨鑄造秦、晉、燕、周四王府世子金寶。但是沒過多久老朱突然告訴禮部秦世子金寶停鑄，這其中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呢？

戊午，诏禮部鑄秦、晉、今上及周世子金寶各一，每寶用黃金十五斤。尋命秦世子寶且停鑄。—《明太祖實錄卷二百四》

九月初的時候，鎮守陝西的長興侯耿炳文從西安回京，随即被打發回鳳陽老家養老。據明末著名史學家談遷所著《國榷》中的記錄，耿炳文是因為和秦王朱樉發生了激烈沖突才被召回南京。耿炳文從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開始就兼任秦王府武相，整個王府都是其一手營建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矛盾，讓朱樉要和這位開國元勳外加王府元老以命相搏呢？

筆者懷疑朱樉和耿炳文的矛盾，和次妃鄧氏被賜死有關。鄧氏何時去世，《實錄》和《明史》均未載。但在大内密檔《太祖皇帝欽錄》中，鄧氏是被朱元璋下旨賜死。朱樉偏愛次妃，虐待正妃，此前已經多次遭老朱警告。

秦王府城牆遺址

而這回朱元璋得到密報，稱秦王曾派人制作皇後的服飾給鄧氏穿，同時又将自己房中的床做成五爪龍床。于是老朱一面斥責秦王“僭分無禮，罪莫大焉”，一面将鄧氏賜死。如果此事是耿炳文告密，那麼朱樉找他拼命也就說得過去了。此外還有一個證據，可以幫助我們判定鄧氏死于洪武二十二年。

秦府永興簡懿王尚烈，愍第二子，鄧妃生。洪武己巳年甫六歲，太祖召至京育于禁中，寵愛甚至。—《弇山堂别集卷三十四》

《弇山堂别集》是由明代後期著名的文學家、史學家王世貞所著，裡面對明朝宗室有比較詳細的記錄。洪武己巳就是洪武二十二年，一個六歲的兒童為什麼要被召到南京由朱元璋親自撫養？隻能認為是因為在其母身上發生了重大的變故（補充一句，秦世子朱尚炳應該此前就在南京和其他諸王世子一起學習）。

順着時間線推一下，洪武二十二年鄧氏被賜死，洪武二十三年秦王查知是耿炳文告密，雙方爆發激烈沖突，随即長興侯被召回南京。而朱元璋在召見耿炳文并了解事情原委之後大為憤怒，立刻叫停了秦世子金寶的鑄造。經過缜密的調查，朱樉在洪武二十四年八月被召回南京，此行可謂生死未蔔。好在朱尚炳的大伯太子朱标出面為朱樉說了好話，最終秦王在次年七月回到西安，幸運地保住了爵位。

鄧愈畫像

在朱樉之前雖然也有幾位親王去世，但他們要麼年幼（如趙王朱杞），要麼無嗣（如潭王朱梓），要麼嗣子年幼不能襲封（如魯王朱檀），像秦王這樣死後有世子可以襲封，在大明朝還是頭一遭。父王去世是喪事，襲封爵位卻是喜事，這中間的冠服怎麼轉換成了一個難題，朱元璋讓禮部趕緊制定一套流程。

辛未，上谕禮部尚書任亨泰曰：“秦王既沒，國事無統。世子長成，宜命襲爵，爾其集議以聞。” 亨泰同翰林諸臣議：“漢諸王薨，遣使者拜嗣子為王，則玄冠衰绖素服以承诏，事訖反喪服。又諸侯受天子之命，亦宜服其命服。使者出，反喪服即位而哭。既合于禮，且協人情。” 诏依服命服禮行之。—《明太祖實錄卷二百三十八》

最終老朱拍闆決定，冊封使頒布冊命的時候，世子應該穿命服（即其世子冠服）接旨。等使者走了以後再換成喪服。當年六月，前軍都督府都督謝彥、通政使宋徵奉金冊、冕服，持節冊封秦世子朱尚炳為秦王。謝彥是鳳陽人，朱元璋的老鄉，從渡江開始就跟着老朱打天下。是洪武朝後期少數沒有受到株連的元老，而且他的兒子謝達還娶了朱元璋第十五女汝陽公主。

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九月，陝西都指揮使劉遂之女劉氏被冊為秦王妃。劉遂是廬州人，襲父職為潞州衛指揮佥事，憑借跟着信國公湯和、涼國公藍玉征伐的功勞進封遼東都指揮同知。明初親王權力大，老嶽父不但不用回避，劉遂還從遼東被調到陝西來幫女婿一把。

明初親王九旒冕

• 高福興之亂

作為一個年幼的親王（襲封之年16歲），朱尚炳很快就遇到了挑戰。漢中府沔縣吏高福興、平民田九成暗中勾結，打算造反。這些人和元末明初的那批義軍一樣，都是白蓮教徒。

起義爆發後，田九成稱漢明皇帝，年号龍鳳（這純粹是惡心朱元璋來着），高福興稱“彌勒佛”，義軍迅速攻破略陽縣，還得到了陝西、四川一帶番民的支持。

事情鬧大了，朱元璋對此非常重視，畢竟當年劉福通起義之初也并沒有多少兵馬。他一面讓僅存的兩位開國武勳：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挂帥，調動陝西、四川兩地大軍三萬餘人進行征讨。一面寫信給當時唯一的第三代親王：秦王朱尚炳，讓他小心防備。

事聞，诏征西将軍、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發陝西、四川兵讨之。複敕秦王尚炳曰：“迩者沔縣及狹、蜀間有盜，已命長興侯耿炳文等總兵征讨。爾宜練士卒繕甲兵，時巡邏以備不虞。況爾年幼，尤當夙夜警惕無怠。”—《明太祖實錄卷二百四十九》

高福興顯然不能和當年的劉福通相比，新生的大明王朝也遠強于衰朽的元朝。而且陝西和四川的明軍久經戰陣，和當年元軍的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語。外加坐鎮四川的素有“賢王”美譽的蜀王朱椿，鎮守陝西的秦王朱尚炳雖然年幼，但其嶽父劉遂卻是經驗豐富。據《明史》的記載，朱尚炳還有“巡邊境上捕盜”的舉動，也算是頗有膽識。當年九月初一日，高福興被俘，随即被處死。

秦王封國：西安

• 愍烈妃風波

太祖駕崩後，皇太孫朱允炆即位，随即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削藩運動。好在朱允炆的目标都是其叔父，像朱尚炳這樣的第二代親王倒沒有受到波及。坐觀幾年成敗之後，秦王的四叔燕王朱棣殺進南京城，成為了新的皇帝。

在登基之初，由于政權未穩，朱棣很重視對于宗室的拉攏。洪武三十五年（即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八月，朱棣先是讓朝廷重臣、兵部尚書茹瑺之子和朱尚炳的妹妹長安郡主結親，随即遣敕符召秦王來京見駕。當年九月初二日朱尚炳抵達，叔侄之間進行了深入友好的談話。朱尚炳代表秦王家族承認朱棣為大明王朝合法皇帝，朱棣則表示會進一步保護秦王家族在陝西的相關利益。

但是到了永樂六年（公元1408年），一樁突如其來的“愍烈妃”事件，讓秦王和朝廷之間的關系徒然緊張起來。我們先來看一下《實錄》的原文是怎麼記錄的：

戊戌，賜秦王尚炳書曰：“朝廷制禮，各有定分，無敢僭逾。爾令僧人修齋資薦考妣，蓋欲以報劬勞之恩。而于文字稱皇考妣，又稱愍烈妃。皇考妣是朝廷尊稱，藩國豈得僭用？既于禮有違，且爾于冥冥之中，亦不自安。況愍烈之谥，果朝廷所賜乎？抑爾自加之乎？爾年少寡學，未詣大體，此必俗學腐儒所為。陷爾于僭妄而爾不能察也。自擔據實書之，庶不贻譏有識之人。”—《明太宗實錄卷八十六》

秦愍王墓航拍圖

從文字來看，朱尚炳所為是十分駭人的，因為他對其父母的稱呼是“皇考妣”，這簡直已經迹同謀反。同時這裡還有一個問題，“愍烈妃”是誰？當年朱樉、王氏和鄧氏之間的故事中，鄧氏被賜死，朱樉被毒死，王氏什麼結局呢？

《明史》給出了答案：“樉薨，王妃殉”。而《太祖皇帝欽錄》則給出了這位不幸殉葬的王妃谥号：“愍烈”。看來朱尚炳這次的“修齋資薦”的對象是生父秦愍王朱樉和生母秦愍王次妃鄧氏。但他顯然對母親當年慘死心存不忿，這才把秦愍王正妃的谥号給了生母。此舉公然挑戰太祖皇帝威嚴，自然會遭到朱棣的嚴厲斥責。

• 來自四叔的警告

“愍烈妃”事件朱棣雖然沒有深究，但他随後以讨伐鞑靼大汗本雅失裡為借口，從秦王護衛抽調了近兩萬人。如此明顯的陽謀，顯然是讓朱尚炳有些沉不住氣。此後朱棣多次向秦王降敕，每次朱尚炳都稱病不親自出迎，這種态度徹底激怒了朱棣，他随即向秦王發出一道措辭極其嚴厲的敕書，裡面充滿了威脅的口氣：“齊王拜胙，遂以國霸；晉侯惰玉，見譏無後。王勉之”。同時又下旨将王府主要官員全部逮捕押送南京治罪。

比屢遣人赍符至王國。王不出迎，但令内監取入。及出見使者，又侮慢不一。此皆王不學之過。不學何由達禮？緻王于此者，皆長史、紀善、典儀之失職也，其械送京師。王自今勉力學問，庶幾寡過。—《明太宗實錄卷一百十三》

晉文公畫像

這裡的齊王，是齊桓公，朱棣指出他當年在接受周天子所賜的祭肉态度恭敬，齊國才能成為春秋霸主。這裡的晉侯，是晉惠公。他在接受周天子所賜玉惰時态度懈怠，如此失禮的行為當時就被譏諷為國祚不會長久。晉惠公死後，其子晉懷公被王者歸來的公子重耳（即春秋五霸中的晉文公）推翻，并在逃亡途中被殺。朱棣在這裡引用的兩個典故，顯然起到了巨大的震懾作用，朱尚炳立刻起身前往南京謝罪。

甲寅，秦王尚炳來朝，且首眠不親出迎敕符之罪。上宥而免之。—《明太宗實錄卷一百十三》

從曆史進程來看，此事給朱尚炳帶來了非常負面的心理壓力。僅僅一年之後，嗣秦王朱尚炳去世，享年33歲，在位16年，賜谥曰隐。這個“隐”字，可不是個好谥号，當年唐太宗李世民給他大哥李建成的谥号就是“隐太子”。

結語：作為大明第一個襲封親王的世子，乃至大明第一位二代親王，秦隐王朱尚炳在洪武朝末年處理高福興之亂中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但是作為開國元勳鄧愈的親外孫，生母鄧氏慘死一事，始終是朱尚炳心中的一根刺。四叔朱棣可以靠造反起家，自己為什麼不能給母妃平反？可惜這個世界，終究還是要靠實力說話，實力不足最好還是低調。話說回來，“晉侯惰玉，見譏無後”這句話，差點真的在朱尚炳身上實現。

朱尚炳共四子，嫡長子封秦世子，庶長子封渭南王，第三子封富平王，第四子封宜川王。在他死後，秦世子襲封秦王，是為秦僖王。秦僖王死後無嗣，由渭南王進封秦王，是為秦懷王。秦懷王死後同樣無嗣，由富平王進封秦王，是為秦康王。宜川王一脈傳了四代以後也宣告絕嗣。此後直到明末，整個秦王府大宗絕嗣，兄終弟及的好戲足足上演了六次，始作俑者恐怕還真是當年的秦隐王朱尚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