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唐詩》中,一共收錄了6首《登鹳雀樓》。如今為大家所熟知的,卻隻有是署名是王之渙的這一首。
根據唐朝野史《翰林盛事》的記載,這一首五絕,至少在武則天時期,已經為唐王朝上層所接受(關于作者的争議,在這裡不讨論)。
當時的僧人,也曾會引用“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來說法講禅。《登鹳雀樓》自問世以後,曆經唐、宋、元、明、清五代考驗,最終被譽為唐詩“五言絕句之最”。
與此同時,《登鹳雀樓》也是《唐詩三百首》裡36首五絕當中,唯一的一首,兩兩對仗的詩歌。這一點,是非常罕見的。
這首詩用詞,流暢易懂,詩意平中見奇,富有哲理。從宋代起在社會上廣為傳播,到了清代時,它已經達到了“市井兒童,人皆誦知”的地步。
《登鹳雀樓》的成名,為唐詩貢獻了一個“登高母題”模闆。在它之後,緊随其腳步者,包括杜甫、王安石和蘇轼這樣的大名人。
那麼,這首《登鹳雀樓》到底好在哪裡呢?下面就讓我們來聊一聊。
一、王之渙《登鹳雀樓》的長處《登鹳雀樓》——唐·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登鹳雀樓》,以前我們曾經講過這首詩,因為詩的意思非常淺顯,這裡就不再翻譯了。
關于這首詩的長處,開篇我們就提到了,它是《唐詩三百首》的五絕當中,唯一一首“兩兩對仗”的五言絕句。
絕句,本來是不要求對仗的。一般唐人寫五絕,有一聯對仗就很不錯了。比如柳宗元的《江雪》第一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也是工對,但是第二聯就不對仗了。
可是,王之渙的這一首,是兩聯皆對的。第一聯“白日”對“黃河”,“依山”對“入海”,用的是“正對”,第二聯卻用了一個“流水對”。
這樣做,就能避免讓詩歌變得死闆。因此《唐詩别裁》的作者稱贊它:“四語皆對,讀來不嫌其排”。
《全唐詩》中收錄了至少6首同名的詩歌,除了署名王之渙的這一首外。還有一首署名暢當的詩,詩的内容是這樣的:
《登鹳雀樓》——唐·暢當
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
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這一首詩,寫得仙氣飄飄的。開篇詩人就騎在飛鳥的背上,由上往下俯瞰塵世間。感覺整個大地,都被天穹包圍起來了。地面上的黃河,一路向東,流入了中條山的斷山口。
暢當在這首詩中,發揮出的想象力和描寫能力,表面上看很優秀。可它最後還是敗給了王之渙。這是因為,暢當的想象力,隻是發揮在騎鶴遨遊上面。
就好比崔颢寫《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騎在鶴背上,俯瞰地面的景色,對古人來說,并不新鮮。
而暢當在景物描寫方面的想象力,以及對人生哲理的提煉方面,則完全敗給了王之渙。清代詩評家談王之渙的《登鹳雀樓》時說:它有一個好處,就是寫出了“畫面之外的東西”。
在王之渙創作這首詩時,他的眼睛平視正前向,看到夕陽落在中條山外的場景,而黃河入海流,他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因為鹳雀樓所處的位置是“前瞻中條,下瞰黃河”。
換句話來說,王之渙站得比較高時,可以看到“白日”依“中條山”而盡,但無論他站多高,都絕對不可能看到,黃河入海的場景。所以這一句詩,純屬“不設限”的個人想象。
了解到這一點以後,你就能體會到,詩人所描繪之景象的雄大與厚重。根據這首詩第一聯的描述,王之渙寫景之時,已經登上了高處。
已登樓而不言明,最後卻說要“更上一層樓”。體現出了詩人本身那種積極進取的精神和高瞻遠矚的願望。整體煥發着一種向上的力量,符合盛唐人文精神。
因此,曆代詩人紛紛以它為模闆,對“登高”主題進行再創作。
二、曆代詩家對王之渙的“緻敬”第一位向王之渙緻敬的作者,可能是我們偉大的詩聖杜甫。王之渙寫《登鹳雀樓》時三十九歲,而那時的杜甫才十五歲。
王之渙的《登鹳雀樓》在剛剛創作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武則天的肯定,所以杜甫很有可能早就看到過它。杜甫二十四歲的時候,創作了脍炙人口的《望嶽》。
《望嶽》——唐·杜甫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眦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杜甫在這一首五律當中,前面四句是對泰山風景的具體描寫,比較接近王之渙作品的是最後四句:“蕩胸生曾雲,決眦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前兩句是為了突出泰山之高,發揮想象,類似王之渙的“黃河入海流”。
後兩句,根據學者馬茂元的說法:杜甫當時并沒有登上泰山最高之處——丈人峰,因此“會當淩絕頂”,正是他“更上一層樓”願望的體現。
王之渙的這首詩,在唐人的選本裡面不多見,最早應該隻是在上層小範圍圈子裡面流行。它真正開始大範圍流行,是到了宋朝的時候。
這一首詩之所以在宋朝備受重視,是因為宋詩非常注重“哲理”,而該詩就有一個非常淺顯易懂,但同時又很勵志的哲理,那就是——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前面我們已經提到過,《登鹳雀樓》在唐朝的時候,已經被僧人寫進自己的佛典裡面,進行傳播。到了宋朝,它自然就得到了很高的評價。
第一個模仿它的宋朝人,就是著名的北宋政治家王安石。王安石是一個非常善于理性思維的人。他在青年時代,未當京官時,寫過一首著名的《登飛來峰》:
《登飛來峰》——北宋·王安石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王安石除了把五言變成七言之外,《登飛來峰》這首詩同樣是第一聯寫景,第二聯說理。不過,它卻沒有像王之渙的五絕一樣,追求對仗。
《登飛來峰》這首詩的後兩句,在近代也非常有名。表面上看,王安石詩歌表達的意思和登鹳雀樓最後兩句差不多,但事實上還是有所不同的。
王之渙寫的是“想要看得更遠,我們就要站得更高”。當然,他的“看得遠”,也包括了“看得更清楚”。
而王安石在《登飛來峰》中主要想強調的不是“看得更遠”,而是要撇開或者越過眼前的障礙物,看向遠方。
在王安石的這首詩裡,包含着對某種事物高度的衡量。他認為生活中有一些人和事的“高度不夠”。隻要自己能站得更高,高到他們達不到時,就沒有東西能遮擋住他的視線。
所以,王安石的《登飛來峰》,看起來是心中先有一件事,然後借着眼前的景象出發,去把它表達出來。
王之渙寫詩的時候,有沒有想什麼呢?也許有,也許沒有,我們無法去進行猜測。因為在這一點上,王之渙的詩顯得非常“自然”。
公元1050年,王安石寫下了這首《登飛來峰》。過了34年以後,也就是在公元1084年,蘇轼登上廬山,寫下了一首《題西林壁》。
同為“登高詩”,《題西林壁》在哲理思考方面,比前面幾首又進了一層。
《題西林壁》——北宋·蘇轼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雖然同樣都是寫登山母題,但是蘇轼的這首詩,直接就是打破了王之渙創造的那個模闆。
王之渙的模版本來是第一聯先寫景,第二聯再說理,王安石也完全是照着他那個思路來的。
杜甫也套用了它的模闆,但是杜甫當時隻有24歲,并沒有什麼講道理的欲望。所以他追求的是“一覽衆山小”,完全碾壓同輩的快感。
輪到蘇轼了,考慮到當時本來就流行說理詩,所以蘇轼索性不花費筆墨去刻意描寫風景,上來直接就說“橫看成嶺側成峰”。
這時,我們就會注意到,蘇轼在登高之後,觀察的視點很不一樣。王安石《登飛來峰》和王之渙《登鹳雀樓》一樣,都是從高處“向外看”。
杜甫寫《望嶽》的時候,看的是泰山本身,但是他隻寫“爽點”而“不講道理”。蘇轼和杜甫一樣是看山本身,不過他重視“講道理”。
為什麼會這樣呢?除了流行趨勢不同,可能和年齡也有一點關系。
王之渙寫《登鹳雀樓》時39歲,杜甫寫《望嶽》時24歲,王安石寫《登飛來峰》29歲,蘇轼寫《題西林壁》時已經47歲了。
蘇轼本來就是一個早慧之人,中年以後他的思想更加成熟。他隻是想借詩來說理,于是關注的點也從“山外”、“山下”落到了這個山的本身。
蘇轼橫着去看山,側着去看山;從遠處去看山,到近處去看山。最後甚至整個人,跳出山外去看山了。
所以在說理這方面,蘇轼的這一首《題西林壁》完全突破了前人說理作品,非常有思想性。
但是不管怎麼說,隻要讀過王之渙的《登鹳雀樓》,你就能看出杜甫的詩、王安石的詩、蘇轼的詩裡都有《登鹳雀樓》的影子。
從後面的三首詩中,你就可以看到,我們中國古代的詩歌,在繼承中發展的脈絡。
結語王之渙的這首《登鹳雀樓》,兼具詩歌這種文學的“形式美”與“理性美”和“情緒美”。
它是兩聯對仗,一聯“工對”,一聯“流水對”。并且按照唐朝的中古漢語發音來說,這首五絕的第二句“流”和第四句“樓”字是押韻的。
因此,它在“叙事形式上”美得幾乎無可挑剔。同時,它帶有勵志成分和哲學内涵。
這個道理今人看着淺顯,但是在王之渙以前,沒有人這樣寫。他第一個把它提煉出來了,并且影響到了後代。
另外,在清代以前,詩評人比較注重研究它的形式美和哲學美,但是清人更挖掘出了它的情感美。
通過對王之渙的生平的考察,人們發現,這首詩的第一聯中,除了在寫風景,還寫出了作者本人對時光流逝的感歎。
王之渙這個人的命運非常坎坷,他早年的時候是一個遊俠般的人物,性格非常豪爽,還曾經到邊塞從軍。後來學寫詩歌,沒想到一寫就出了名。
他當過一陣小吏,縣令愛才,把女兒許配給了他。再後來,他的妻子早逝,他又因故罷官回到了鄉下。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三十九歲的王之渙,登上了鹳雀樓,留下了這首冠絕古今的五言詩。所以他在寫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時,不可能心中是毫無感情的。
隻是王之渙一面在感歎年華逝去,時光短暫,一面卻在鼓勵自己,重新振作起來,要“更上一層樓”。這樣的精神,十分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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