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兔子帶着我們逃離?
一個叫瓦塔南的中年男人正在開車,他此時陷入了人生的困境——對妻子失去情欲,工作焦頭爛額,食欲不佳,腦袋開始脫發,整個狀态大概類似于我們所說的中年危機。然後,他在馬路上撞傷了一隻野兔,他沒有逃逸,而是跟着受傷的野兔開始冒險,駛離泥潭般的生活,将城市遠遠地甩在高速路後。這是芬蘭作家阿托·帕林西納在《遇見野兔的那一年》裡所寫的故事,一個人在兔子的指引下進入荒野世界去冒險。在文學作品中,類似的故事有很多,最著名的是童話《愛麗絲漫遊仙境》,愛麗絲在追逐三月兔的途中掉入了一個兔子洞,從而進入奇幻王國。
同樣擅長寫中年危機的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四部曲中給主人公取了個“兔子”的诨号,他也在小鎮上徘徊着,想要離開既有的現實困境。阿根廷小說家塞薩爾·艾拉在《野兔》中也讓一個兔子擔任了類似導遊的角色,帶着新文明的闖入者發現拉丁美洲原始文明的文化魅力。《黑客帝國》中引導主角進入地下世界的是一隻兔子,《E.T.外星人》中外來文明在地球上看到的第一個動物也是兔子。總之,兔子們總是能将我們帶向意料之外的新世界。
《兔子小史》,作者:達妮埃拉·特拉薩蒂,譯者:伍中正,版本:未讀|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
所以,為什麼是兔子?
在現實中,我們從未見過有旅行者選擇兔子作為向導,狗和海豚要比它們靠譜得多。如果想讓一個動物在故事中承擔某種象征意味,讓它帶領我們逃離眼下的生活、去新世界冒險的話,那麼在自然界中比兔子更具有這種強硬意味的動物有很多——暴風鹱、獵豹、郊狼、座頭鲸,甚至是一隻普通家養的、但總喜歡趴在飄窗上凝視外界的拿破侖貓,為什麼作家們會下意識地選擇一隻毛茸茸的、可以被老老實實關在籠中的兔子來承擔這個角色呢?
兔子不會讓你失望
這個問題的答案之一,是當我們想象一種動物時,必然會帶着潛在的心理投射。例如我們看到開闊的天空,便會希望自己有一雙翅膀,變成一隻飛鳥,至于鳥的種類是一隻白頭海雕還是一隻小麻雀,則取決于你想飛到天空征服并攫取某種目标,還是僅僅向着一隅自由空間逃逸。例如文身的人,如果要試圖給别人帶去兇神惡煞的暗示的話,胸口和胳膊必然要選擇蠍子或狼的圖案而不是一頭小豬。上述故事的創作者們會選擇兔子的原因之一,便是他們在兔子的身上喚起了某種共鳴。
兔子是軟弱的。它們有着颀長而靈敏的耳朵捕捉聲音,卻不會發出任何令人心煩的噪音,它們雖然喜歡跳來跳去,但除非你将手指伸到兔牙裡面,否則它們不會有主動攻擊的行為。當它們蜷縮成一團的時候,渾身變成一個雪白絲絨蛋糕,看起來可以任人宰割的樣子,你可以提起它們的耳朵把它們拎到任何地方哪怕是醫學實驗台上。在自然界裡,兔子也是各種捕獵動物菜單上的家常。
還有什麼比這更能形容在公司裡忐忑不安、生活陷入泥潭的年輕人?尤其是像兔子一樣處于底層的職員們,平日裡,他們不得不像兔子一樣伸長耳朵捕捉周圍的聲音,有時,聲音會不止一種,這個時候兔子們要決定向左跳還是向右跳,然而,左邊可能存在着不懷好意的捕食者,右邊可能藏着看不見的陷阱。對于環境的變化,兔子們總是保持着極高的緊張感。當進行大體力運動時,通常是兔子們逃跑求生的時刻——就像工作中總是在手忙腳亂的加班中表現出對速度的奇高渴求一樣。而公司之外的生活中,疲憊不堪的人——如同厄普代克的那個主人公“兔子”——也沒有太多的生活選擇權,他們的話語總是被忽視,在人際交往中雖然如兔子般無害,但也如兔子般沒有威脅,缺乏地位。這個時候,像兔子一樣從麻煩中跳開,或者能像兔子一樣在安靜的窩裡躺着,不受打擾,似乎是許多故事中潛在的一個共同悖論:我們是一隻兔子,但我們更希望自己是一隻真正的兔子。
《野兔》,作者:塞薩爾·艾拉,譯者:趙德明,版本: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
這隻是解釋了一點它們的形象。還需要解釋的是,在行動上,為什麼是兔子把我們帶向了新的世界。
在野外,兔子并不如卡通形象那麼美好,它們通常是生态破壞的制造者,強大的繁衍力讓它們能在短時間内将幾千平方公裡的土地占為己有。也正是因此,兔子在神話和傳統中被賦予了繁衍力旺盛的象征。盎格魯-撒克遜神話中的月神同時象征着月亮與身孕,古希臘神話中的兔子既是愛情女神阿芙洛狄忒的化身,同時也是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形象之一——這興許是兔子形象在柔美與野性并存方面的一個解釋。基督教文化中也有“複活節兔子”的說法,其實,《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的那隻“三月兔”的靈感正來源于此,那是每年兔子們發情的月份,它們會在草原上生機勃勃地奔跑,同時,當兔子們出現在地面的時候,也意味着寒冬即将過去,春天将要到來。
當幻想故事中出現一隻兔子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它會将我們帶到哪裡,與鷹或郊狼相比,兔子也不會為我們帶回任何戰利品,但兔子讓我們相信,那個旅途的終點一定是溫暖而值得期待的。跟随它,哪怕最後隻是一場夢境的空歡喜,也不要錯過與兔子同行的旅程。沒有動物能在這一點上取代兔子的作用。
我們永遠不會了解到兔子真正的世界
但即便跟随兔子短小的尾巴,踏上冒險旅程,我們真的可以了解兔子的世界嗎?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在小說《野兔》中,塞薩爾·艾拉為我們留下了一個關于兔子的謎語:
“什麼東西藏得如此之深,非要把地球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與此同時,它又是顯而易見的,随便一找就容易發現,那會是什麼呢?按照這個說法,這個東西應該随處可見,隻要去找,或許在這個辦公室裡就能找到。”
我們永遠無法了解兔子真實的世界,我們所看到的,隻是兔子想讓我們看到的。兔子擁有極強的挖掘能力,最早為兔子命名的拉丁語單詞是“cuniculus”,這個詞的含義是“地下洞穴”。野外的兔子們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地下,我們幾乎永遠無法得知它的真實狀态。因此,跟随兔子旅行的故事,未嘗沒有了解自己内心隐蔽的洞穴世界的含義。
不過,并非每次與兔子的接觸都會是愉快的。阿根廷小說家科塔薩爾在《給巴黎一位小姐的信》中講述了一個奇特的故事,主人公在住所突然吐出了一隻兔子,“它是那麼的弱不禁風,帶着難以言表的光彩霎時俘獲您的心”,然而,當吐出了十一隻兔子後,主人公開始無法忍受被兔子們圍繞着注視的恐懼感,讓房間裡充斥着無法清理的兔毛,最後主人公殺掉兔子并死去。這個故事似乎要告誡我們兔子形象的另一面——如果隻是在固定的地點活着,毫無冒險與叛逆的想法,那兔子也無法拯救一個人的生活。
這就是兔子,它能用溫暖的形象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一些靈感與安慰,同時,它又柔軟而渺小,沒有依靠戰鬥來确定領地的能力,隻靠幻想的洞穴在隐秘角落中構建自己的生活。在巴黎聖母院的花窗玻璃上,有很多這樣的場景:一名騎士被兔子襲擊後棄劍而逃。這似乎又是它的另一種形象,正如兔子在中世紀曾被當作堕落與邪惡的象征一樣。它不是積極的,而是在叛逆中——走向期待或消沉。一切取決于旅者的意志。
其實,兔子形象之複雜,正如家兔和野兔的區分一樣,在長期的雜交與繁衍過程中,二者的區别早已十分模糊,兔子形象的兩面性也同樣如此,它既有狡黠、神秘、充滿破壞性的象征,同時也意味着無害、溫順、可愛、單純等令人向往的元素。它會在荒野中奔跑,也會安靜地在狹小的空間中享受獨處的快樂。
兔子永遠不會迷失自己。
作者|宮子
編輯|劉亞光、李永博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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