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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歲的時候,我一定很羨慕現在的狀态,成熟、柔軟。”38歲的譚維維對年齡壓力不再敏感,開始懂得欣賞不同年齡階段的美好。她形容自己的性格天生剛強,從小就向往能成為一個柔軟的人,最終是生活和愛情讓她變成了曾經期待的模樣。
柔軟不意味着圓滑,她在音樂上依然敢想敢唱敢表達。相較于11年前直抒胸臆引發争議的歌曲《譚某某》,她在去年底發布的專輯《3811》裡,通過11個故事投射出女性的社會境遇,在音樂表達上鋒芒依舊,态度甚至更加鋒利。這張專輯發布後未能立即在市場上激起足夠大的“水花”,但其引發的關于女性話題的讨論回響綿長,并且還為她赢得了主流音樂獎項的認可——今年5月,她憑借《3811》入圍第32屆金曲獎“最佳華語女歌手”。
柔軟,并未改變她一貫直爽的性格。譚維維說自己出道至今最大的變化是“長大了”,現在不太可能再像《譚某某》那樣去表達一種觀點,而是會思考:如果不像那樣表達,采用别的方式是否依然可以做到像刀子一樣鋒利,一樣可以抓住重點和核心?但她從不後悔年輕時的簡單直接:“每個人都會感謝過去那個不堪的自己,反正我是感謝的。但我一點兒不後悔,沒有那個樣子的我,就不會有現在這個樣子的我。正如我也不認為,現在的我是個‘老油條’。”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柔軟VS鋒利
2006年參加《超級女聲》的譚維維,24歲,給人的印象是個實力強,個性也強的女孩。唱功出類拔萃,為人敢愛敢恨,驕傲、倔強全寫在臉上,為此承受輿論壓力也無所畏懼。四年後(2010年)推出的專輯《譚某某》裡,她更是将敢唱敢言發揮到了極緻。歌詞裡極盡自嘲,但銳利的詞鋒掃過他人,引發了巨大的争議。這個階段的譚維維,像一把剛淬煉出爐的雙刃劍,披荊斬棘的同時難免傷及自身。相比之下,現階段因生活和愛情變得柔軟的譚維維,仿佛配了把劍鞘,外表溫和,内裡鋒利如故。
去年,38歲的譚維維推出了聚焦女性群體的新專輯《3811》,不像《譚某某》那麼直白直接,力量和鋒芒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再寫《譚某某》,并不意味着沒有觀點
“高懸的耳環,犯了什麼賤?我花枝要招展,你道貌要岸然,看誰更膚淺。把這顆良心分兩半,一半喂禽獸,一半千金不換。”這是《3811》專輯裡《錢夫人》的歌詞,用遊戲人物錢夫人的口吻,回應了社會上對女性追求物質消費的偏見。歌曲《小娟(化名)》則以社會新聞裡被隐去姓名的女性受害者作為講述對象——“沖進下水道,從婚房沉入河床。塞滿行李箱,陽台上冰櫃冷藏……”對真實事件的描述,比情緒宣洩更具感染力,也更精準地傳遞出了創作者的想法。如今,《3811》在豆瓣上獲得8.9的高分,引發的關于女性社會處境的讨論仍在繼續。今年5月,譚維維憑借該專輯入圍了第32屆金曲獎“最佳華語女歌手”。
譚維維去年推出的專輯《3811》。
從《譚某某》到《3811》,從直抒胸臆到有技巧地表達,從觀照自身情緒到為與自己密切相關的社會群體發聲,譚維維把這種音樂創作上的變化歸為成長。“我現在可能不會再像《譚某某》那樣去表達一個觀點,但不代表我沒有觀點,這完全是兩回事。”她也坦承,當時《譚某某》受到的強烈批評對她産生了很大影響。雖然沒有後悔過,但她開始反思自己的表達方式。“慢慢長大之後,我會反思,如果不像那樣(《譚某某》)表達,采用别的方式是否依然可以做到像刀子一樣鋒利,一樣可以抓住重點和核心?随着自己的成長,我對這些事情有了不同層面的認知。我不認為一些外化的表達,就是所謂的‘搖滾’和‘有個性’。至于别人怎麼想,我很難去跟每個人解釋,還是做好自己吧。”
在專輯《譚某某》裡,譚維維将敢唱敢言發揮到了極緻。
成長也包括對自己能力邊界的認知。在譚維維看來,比起作曲,中國人更在乎一首歌的歌詞。準确地說,是更在乎歌詞所講述的内容。她以前習慣于記錄自己生活中的感受,在創作歌詞的時候寫進去,比如《譚某某》她就參與了作詞。但現在意識到,以自己目前寫詞的水平,還不足以通過歌詞更好地傳遞出想表達的内容。“所以我會求助于詞人,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80後女詞人尹約就是《3811》主要詞作者之一,她負責了《小娟(化名)》等五首歌曲的歌詞創作。譚維維這樣描述她們的合作:“确定選題之後,我會跟詞作者讨論,各自表達想法。《小娟(化名)》創作之前我和尹約聊了非常多,也搜集了很多新聞素材。她隻用了一個小時就寫出來了。”
困頓時刻,找不到風格也找不到自己
譚維維天生好嗓子,音域寬廣,能夠輕松駕馭不同風格的曲風。超級女聲、民族歌手、搖滾音樂人,這些差距極大的标簽,一起出現在她的身上卻毫不違和。從“超女”賽場到維也納金色大廳,從春晚演播廳到歌劇舞台,她的歌聲似乎在哪種場合出現都順理成章。什麼都能唱,固然是歌手能力的體現,但譚維維也因為缺少鮮明的、固定的個人風格飽受困擾。“大家都在說,譚維維好像什麼歌都能唱,什麼歌都在唱,但就是沒有什麼辨識度。在我更年輕的時候,特别在乎特别糾結,每天想的事兒就是怎樣才能找到自己的風格。結果變成為了找風格而找風格,找到最後發現我就是一個沒有風格的人。”
遍尋不到自己的風格,加上“超女”高關注度帶來的壓力,譚維維在28歲經曆了人生最黑暗的時期。也是在28歲那年,《譚某某》發布,巨大的争議聲把她淹沒。她曾提到,那段時間開車經過盤山公路,都會抑制不住想要沖下去。她告訴新京報記者,從“超女”比賽結束到28歲那段時間,她不僅找不到風格,也找不到自己。“舉棋不定,很困頓,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幹什麼。現在來看特别矯情。但我當時太在乎了,而且在乎的點已經不是音樂本身,而是一些外化的東西——今天我來了多少粉絲?台下我的燈牌怎麼那麼少啊,好沒有面子……走錯了方向,關注錯了地方,完全不能自得其樂。自己讓自己極其痛苦,其實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成長,就是與擰巴的自己和解。走出最黑暗時期,譚維維突然意識到,尋找風格也不是那麼的重要。她不再糾結于自己到底是搖滾歌手還是民族歌手,而是從另一個角度認同自我:“能唱,那不是老天給我的福氣嗎?”作為歌手,把每首音樂作品認真完成;作為音樂人,講述自己和周圍的人關注的事情,盡己所能地為一小部分人發聲,就很好了。“以前看事情,不是左就是右,不是前就是後,認為隻有一二三和八九十。成長的有趣之處在于,我發現了中間部分,原來四五六有它們的美好。”
對抗是最難受的,也會讓所有人都不舒服
譚維維是家中獨女,但從小不嬌寵,反而像男孩子一樣直爽仗義。父親去世後,16歲的她成了家裡的主心骨,逐漸養成獨當一面的性格。她形容自己天生性格剛強,但一直期待成為一個柔軟的人,“可能人總是會特别向往生命沒有賦予的東西吧”。對譚維維而言,“柔軟”并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直到近些年才達成所願。“我20多歲的時候,一定很羨慕現在的年齡狀态,成熟、柔軟。是生活和愛情讓我變得柔軟了。”2016年,她接受台灣演員陳亦飛的求婚,步入婚姻。婚姻生活對她改變很大。“幸福的兩性關系會讓人覺得心裡很甜、很有愛。一個人如果被愛包裹着,一定會變得更加柔軟溫和,也會更愛自己。”
譚維維與先生陳亦飛。
幸福的婚姻根植于平淡的生活。譚維維笑着描述她跟先生的日常——“他打他的遊戲,我畫我的唐卡”。和很多女生一樣,她一開始很反感男生打遊戲,會忍不住抱怨“怎麼又在打遊戲”,但陳亦飛回答:“如果你畫唐卡是一種自我安靜的方式,那打遊戲就是我尋找安靜的途徑。”譚維維覺得很有道理,問對方為什麼沉迷遊戲,相當于别人問自己為什麼會沉迷于畫唐卡或是别的喜歡的事一樣。每個人尋找情緒出口的方式不一樣,應當互相理解。陳亦飛邀請過她一起打遊戲,但她覺得沒意思,不如做菜有趣。做菜是譚維維從小練就的手藝,四川家鄉菜最拿手。“不誇張地說,如果不當歌手,我應該是個二級廚師,哈哈,當然有點兒吹牛的意思。但我做的菜都辣,他又吃不了辣。現在我們都在調整,我做得不那麼辣,他也盡量吃一點兒辣。”
被愛包裹着的譚維維,對外界不再保持抵觸對抗的姿态。“真的非常感謝我的另一半,因為我不斷被愛,才有能力去愛自己和他人、去接受和傾聽别人的看法。”以前她看到網上的負面評價,會接受不了,會很難過,甚至會哭,聽不進任何意見和建議。現在看到負面評論,心态截然不同了。她會調侃:“哎,為什麼這麼說?好有意思,聊會兒吧。”她可以一笑而過,會去思考背後原因,而不是一味地傷心和抵觸。“對抗是最難受的,不僅自己難受,也會讓所有的人都不舒服。”正因為享受現在成熟、柔軟的階段,她對年齡增長帶給女性的壓力不再敏感,“長皺紋也很好,每個年齡階段的奇妙是無法預估和想象的,也是别人無法體會的”。
質量VS流量
去年年底,專輯《3811》上線之初,譚維維因為在社交平台感慨“羨慕流量歌手”上了熱搜。曾經國民選秀節目的亞軍、當之無愧的“頂流”,出道後不接受流量的“裹挾”,以能在音樂上灑脫做自己而自豪,最終卻不得不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承認自己羨慕流量歌手。更有意思的是,她傾注心血的新作未能獲得期待的關注度,倒是這番感慨的言論上了熱搜。
明星還是作品,流量還是質量,整個事件就像充滿矛盾和悖論的幽默小品,背後是快速嬗變的時代,和身處其中的無奈與無所适從。譚維維說,現在能有一個舞台讓她把作品好好地展現,就很幸福了,至于有多少人喜歡,已經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不做流量歌手,做質量歌手挺好
“流量是時代的産物,時代往前走,總會翻篇的。你越想抓住流量,實際上永遠抓不住。”譚維維切身感受到,如今已經不是一首歌能火一個歌手的時代了。但作為音樂人,不斷去創作一定是沒錯的,不能做流量歌手,做個質量歌手也挺好。
去年10月,譚維維曾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稱“羨慕流量歌手”。
譚維維對互聯網世界不太熟悉,朋友常開玩笑說她是“山頂洞人”。她平時隻會用微信和微博,發了新專輯還想着去電台打歌,并不清楚電台、電視台的打歌節目已經凋零殆盡。短視頻App成為新一代年輕音樂人發布作品、與受衆交流的主要平台。譚維維手機裡現在還沒有短視頻App,但她願意去了解。“既然它已經成為大家喜歡的方式,我肯定會去了解。但能否适應得了,還得看個人。”
她有時會去年輕人聚集的B站潛水,搜尋一些好玩的視頻,同時了解更年輕一代的人對音樂的态度。“我以前演過一個音樂劇《蝶》,在哪兒都找不到視頻,但在B站上找到了,還演繹出各種不同的形式。哇,都是我以前沒想到的,蠻有趣!”但有趣之餘,她常常會因00後的一些網絡用語感到困惑,尤其看到一長串字母,不知道什麼意思,還為此專門請教了團隊裡的90後。他們會說:“姐,你是不是住在原始社會啊,啥都不知道。”但問清楚意思之後,她可能會翻個白眼——原來是這樣啊。“他們用那種方式表達,我既覺得有趣,又覺得無聊。”
不過,譚維維也發現,年輕一代音樂人,創作和表達的方式完全不一樣了。她對一個在B站發表歌曲的高中女生印象深刻。“她就用手機上的Garageband(庫樂隊)做出的這首歌。創作歌曲的方法完全不像我們,需要先有個固定的框架,前奏、A段、B段,有個‘橋’、有副歌……她是先有旋律,可能隻重複三句歌詞,寫出來的歌曲依然很好聽。這讓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更加直接。”譚維維從創作方式推斷,這位UP主是從小聽不同類别的音樂成長起來的,而自己這代人小時候大都隻能聽同一種類别的音樂。“我非常喜歡和欣賞這些年輕音樂人,願意更多地了解他們。但要說我自己的創作方式也會受到他們影響,短時間内還不太可能。”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音樂沒人喜歡,一定是自己的問題
第32屆金曲獎今年5月公布提名,譚維維憑借《3811》入圍“最佳華語女歌手”。接受新京報專訪時她表示,入圍金曲獎是對自己音樂的肯定,“感到興奮不已,也特别榮幸”。另一方面,經過幾個月的時間沉澱,她開始理性分析這張專輯的優缺點,剖析作品不受市場“待見”時自己的心理變化。唱片工業時代,做專輯會先分析市場再進行創作。現在誰也不能預料到哪首歌會讓大家喜歡。她創作時并沒有過多考慮市場,隻想把所思所感淋漓盡緻地表達好。“最後‘作業’交到大家手裡,任由評判。我還是有點兒虛榮吧,發了新歌會去看反饋,發現原來大家真的沒關注,我會想是不是我的音樂做得不好。當時的沮喪情緒主要來源于這樣的反思。”
音樂作品反饋未達預期,首先反省是否自己做得不夠好,這并不像那個一貫自信的譚維維。但譚維維說,“自信”隻是大家看到的表象,她認為《3811》無論從制作精良方面還是内容傳遞極緻程度上,都還有很大提升空間。“我之前有幸跟譚盾老師合作了歌劇(《慈悲頌》),并參加了德國德累斯頓古典音樂節開幕式,觀看了很多古典音樂的劇作。當時就有很深的感慨,如果我們的音樂沒有人喜歡,一定是自己的問題。”譚維維自評《3811》在自己職業生涯裡算比較好的,但和别人的一些優質作品相比,還做得不夠好。“現在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新歌在不同媒介發布,聽衆為什麼選擇聽你的歌?時代已經往前走了,我們必須做出一些新的嘗試和改變。”
譚維維和譚盾合作歌劇《慈悲頌》。
新的嘗試,包括以其他音樂形式繼續講述女性故事。譚維維透露,她正在籌備《3811》音樂舞台劇,不再是專輯裡的11位女性,而是重新創作的與女性有關的故事,她本人将在其中出演“譚豔梅”一角。“譚豔梅”是譚維維出生前,父親原本給她取的名字,最終并沒有采用。它也是《3811》專輯裡的最後一首歌,歌中的“譚豔梅”是另一個時空裡的譚維維。“導演希望我在音樂劇裡也出演一個角色,那譚豔梅就是最接近的一個。她跟大家想象的很不一樣,跟專輯裡的譚豔梅也不同,但她是我想要的人生的樣子。如果你現在問我想過什麼樣的人生,那就是音樂劇裡譚豔梅那樣的。”
新京報資深記者 楊蓮潔
首席攝影 郭延冰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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