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中至鎮的薄闆台村,已近黃昏。魯地土路磚牆的傳統農村,在夕陽下顯得影影綽綽,像是罩在一層薄霧沙塵之中,看不分明。李友蘭68歲了,戴着一副老花鏡,我們進門時,她正坐在炕頭動着針線。身邊的笸籮、紙盒堆滿了各色彩線束紮,破布包上插滿了型号各異的針,鞋墊堆着有好幾疊。這鞋墊正是五蓮割花納繡的代表作品,也正是我這趟拜訪的由來。
李友蘭家完全務農為生,她本人大字不認,一副北方婦人中年發福後的體格,頗顯健壯,一看就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全然不像印象中的繡娘。我随手拿起幾雙鞋墊,發現尺碼大得驚人,看得出都是女子為男人所制作的物件。要說多麼精美,着實談不上,厚實綿軟是真的。圖案多是常見的寓意“年年有餘”“壽比南山”之類,色彩對比強烈,紅的綠的擱在一塊兒,有些像當地常見的剪紙、年畫。有意思的是,鞋墊上的圖案均是左右正反對稱,這個地方有個凹坑,另一端勢必就有凸起點,兩隻鞋墊可以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樣兒。
這正是五蓮割花納繡不同于其他繡品的獨特之處。割花納繡,顧名思義,是通過“割”與“繡”兩道工序完成。納繡工藝使得粗線密密匝匝地縫紉于兩片布墊,再通過“割”将繡品對剖為二,成為兩件完全對稱的繡品。世人都知蘇繡中的雙面繡技法,其高超之處在于它可将一件作品做成正反兩面均可觀賞的效果;而五蓮割繡則可将一件繡品變作兩件,真正可謂“事半功倍”。如此看來,割花納繡體現出的倒不是審美情趣,而是生活的實用性。
事實上,李友蘭原本是不會割花納繡的,是嫁為人婦後方才開始學着做。我問她可曾給老伴做鞋墊。她一聽,臉上竟泛起些羞赧,紫膛的臉也越發顯得紅潤,68歲的大娘身上複有了女兒态。她老伴插起了話,聲音洪亮:“現在有,年輕的時候可沒有。那會子忙,又窮,誰顧得上搞這個。”相較于四大名繡而論,五蓮地區的割花納繡的确有所不同,它的存在空間不是想象中的閨閣繡樓、美人靠,而是房前屋後、田間地頭。
滿足了現實生活的實用需求後,人們往往願意賦予其更多的藝術價值,這是一門民藝能夠存活并發展的助力點。而我尋得五蓮割花納繡的精妙之處,是在幾天後。
闫秀榮是縣化工廠的一名退休職工,也是五蓮割花納繡的省級非遺傳承人。她家在縣城裡的一處單位宿舍,上午去時,家裡已聚集了不少女眷正圍坐割繡。割繡鞋墊的基礎一是做鞋墊底襯,二是得有圖案模闆,三是配線。這三樣,有人嫌麻煩不好做,也有人不會畫圖稿,于是紛紛求購于闫秀榮。
我問起割花納繡的繁複之處,闫秀榮首先給我展示了“确子”。她從裡屋抱出一大卷觸感厚實、挺括的布,而後用指尖輕細地在一角揉撚,我大緻一看,這布竟有五層,俨然是用一張張更為輕薄的布料貼合而成。“确子是用于制作鞋墊的底襯。”闫秀榮向我解釋道。
舊時,确子多用一些破舊衣服的下角料。如今闫秀榮則是去市場購買一些輕薄透氣的布料,再在家裡自行制作黏合。闫秀榮告訴我,這完全是個體力活,需選一個晴朗的好天,找一塊平整的木闆。說着,闫秀榮搬出了家裡做飯的面闆,也是她糊布的家什;再熬上一鍋玉米糊。玉米糊的使用是極有講究的,玉米熬出來的面糊黏度高,也比較松散,糊在每層布之間,好紮針。然後是刷糊裱布,其間一要注意平整,二要裱成大塊。為着好看又經用,最上一層一般用相對好些的布料。最後晾幹,揭下來存放備用。
鞋墊的底襯做好,接下來就是放樣。将鞋子平放于确子之上,依鞋底畫樣,就有了相應尺碼的鞋型模子。對折裁剪,就得到一雙鞋墊殼子,在中間再夾以襯墊,用針線納出幾個點将其固定。以前的襯墊輔料,大戶人家用麻袋片,一般平民老百姓則用玉米皮,我看闫秀榮現在用的是一種專門的隔網層。而襯墊的厚度就是将來割繡絨面的厚度。值得注意的是,放樣時務必将有好布料的那一層朝向底面,否則向上時會被縫合在中間,最後被繡花所覆蓋。而底面是裸露的,好布面向下,好看又耐磨。
繼而就是畫樣,将所需割繡的圖案描繪到鞋墊上。方法一是直接拿筆将圖樣畫在确子上,但并不是每一個會割繡的人都會畫樣甚至設計圖稿,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來購買闫秀榮的初成品。再或者是将圖樣用紙剪出,貼在确子上,依形而繡。闫秀榮的做法倒更為便捷:她将常用的圖稿都畫好存在透明塑料布片上,誰要來讨花樣,她就将塑料片印于确子之上,中間墊上複寫紙,依葫蘆畫瓢,這樣圖案就複制到了需要割繡的鞋墊上。五蓮割繡的樣本大多以此相互傳用,僅有少數借鑒了其他物品的傳統圖案或源自心靈手巧之人的創新——闫秀榮就是這樣的人。
割繡鞋墊工藝繁複,耗時冗長。以闫秀榮空閑時間做上一會兒的工時計,她得做兩個月才能出一雙,也就是按老年間的習俗“夏做冬穿”。如今她主要以賣一些畫上了繡樣的确子鞋墊殼半成品為主,一雙5元,每月能賣出一二百件。購買者一般都是家庭主婦,她們購得初成品後,再自己進行割花納繡,或自家使用,或出售。做得快的人,每周能做一雙,一個月下來能賺千元左右,可打發休閑時間,順便補貼家用。
之前,中至鎮也有一家企業推出收購割花納繡産品的業務。大體的運作形式是企業負責設計、打樣、配線和制作鞋墊的雛形,初成品做成後發送至個人,讓其進行割花納繡的制作。奈何該業務隻存在了不到一年就消亡了,原因無他——貨源無法保證,制作者們無法定時定量地交貨。
這個現象從側面說明了一個問題:在五蓮,從未出現過以割花納繡為職業的匠人。或者說,割花納繡的産品從未真正作為商品流通過。因而,遍植于五蓮縣的割花納繡鞋墊,在市面上很難買到。絕大部分都是給自家人做,極少想到做出來後拿去賣。表面的經濟盈虧度,誰都會算,如今外出打工一天所得約200元;而做一雙鞋墊即使馬不停蹄,最少也得一周時間,哪個合算?老百姓心裡也有一筆賬,闫秀榮告訴我:“自家的吃穿用度都做不上來呢,哪得工夫拿出去賣?現在倒也可以賣上200來塊錢一雙,但200塊錢三下兩下就花沒了,還不如送個親戚、朋友,落個情誼在。”
在五蓮,每一個空閑時紮幾針、割幾下的女人,在制作割繡鞋墊時,心中都懷揣着一個想要做給他的人。五蓮地區自古就有女方向男方家分鞋墊的習俗,男女婚娶納聘,新娘送新郎兩雙,家裡叔伯兄弟随喜幹糧、糖果,也一起分鞋,俗稱“吃盤”。闫秀榮1984年結婚,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狀況,仿佛針線腳都還在眼前:“當年,我可是做了十幾二十雙啊!俺老公家親戚多,除了給他自己的,他那些個叔伯兄弟也都得有。真是從當姑娘十七八歲時就開始準備的啊。”這就是五蓮一個待嫁女兒家的心意啊!
有意思的是,五蓮的姑娘家自從确立對象開始談戀愛,就得偷偷打聽男方本人及其近親的鞋号尺碼,自己以及家中女眷都得幫着開始割花納繡做鞋墊準備起來。說起來,别人談戀愛問房屋錢糧,但五蓮姑娘問鞋碼,這真是一件隐秘害羞卻又實誠的事。而後結婚,男方家下聘禮,割繡鞋墊也作為女方的陪嫁一起過去。待到婚後第三天,就是新媳婦給夫家親戚們分鞋的日子,鞋墊手藝的好壞甚至關乎女人家的顔面。
曾幾何時,五蓮大地上,村村盛行、女女割繡、人人穿用,割花繡墊已不僅是一種物質材料或一項生産,它存在于人們的腦海中,存在于一針一線裡,每一次抽納都顫動着五蓮女人的感情末梢,标識出她們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人、人生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古人結繩記事,在五蓮,以割花納繡為記。
文字根據線上傳播方式對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檻上人。攝影:邢玉轲。内容來自:《風物中國志.五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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