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時代民歌中的女英雄木蘭(應是姓木名蘭,但後世被認為是姓花名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其源出于《樂府詩集》卷二十五——但這裡有兩首《木蘭詩》,前一首為“古辭”,就是人們熟知的以“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開始的那首著名的北朝民歌;後一首是唐代浙江西道觀察使兼禦史中丞韋元甫(?-771)續作的,讀者一向比較少,其實也很值得玩味,茲全引如下——
木蘭抱杼歎,借問複為誰?欲聞所戚戚,感激強其顔。
老父隸兵籍,氣力日衰耗。豈足萬裡行,有子複尚少。
胡沙沒馬足,朔風裂人膚。老父舊羸疾,何以強自扶。
木蘭代父去,秣馬備戎行。易卻纨绮裳,洗卻鉛粉妝。
馳馬赴軍幕,慷慨攜幹将。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
夜襲燕支虜,更攜于阗羌。将軍得勝歸,士卒還故鄉。
父母見木蘭。喜極成悲傷。木蘭能承父母顔,卻卸巾鞲理絲簧。
昔為烈士雄,今複嬌子容。親戚持酒賀,父母始知生女與男同。
門前舊軍都,十年共崎岖。本結兄弟交,死戰誓不渝。
今也見木蘭,言聲雖是顔貌殊。驚愕不敢前,歎重徒嘻籲。
世有臣子心,能如木蘭節。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
韋詩的主要情節同《木蘭詩》古辭大抵相同,而最後歸結為忠孝雙全,同原作結尾(“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所表達的女性自豪感有較大差距。古代文人寫起詩來,總是忘不了強調忠孝兩全一類的主流意識形态,而民間文學作品雖然價值取向大抵與主流一緻,但一般不以此來“曲終奏雅”,而更多生活的情趣。以幹枯的直說取代原先生動的隐喻,也顯得落入第二義。韋元甫隻是一位業餘水平的詩人。
從《木蘭詩》古辭以及韋元甫的續作看去,它們都可以納入邊塞詩這種類型裡去。古辭中木蘭的故鄉應在黃河以南,她從軍出征的路線,是一路向北挺進。詩中有雲——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
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敵人就在“燕山”一帶,詩中稱為“胡騎”,表明那是遊牧民族的騎兵。
這些關鍵詞告訴讀者,隻有了解當時立足于中原的後魏和稍後的東、西魏(以及北齊、北周)同長城以北遊牧民族之間的矛盾和鬥争,才能明白這首民歌的曆史背景,認識它的偉大價值。
後魏及其稍後的政權是由鮮卑族主導的,按南朝幾個漢族政權的見地看去,他們就是“胡”,所以有時罵他們是“索虜”;但中原大部分人口還是漢族,占據主導地位的鮮卑族則努力實行漢化,他們也以炎黃子孫自居(《北史·魏本紀》:“魏之先出自黃帝軒轅氏,黃帝子曰昌意,昌意之少子受封北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号。”),以華夏正統自居,而稱長城以北的還在過遊牧生活的其他民族為“胡”。
中古時代的華夏與胡人之分大抵不在種族而在文化,在生活方式:凡主要從事農耕,信仰周公、孔子以來正統思想的,就是中華;而居無定所過遊牧生活不講傳統文化的,則是夷狄胡人。
這時的中原政權亦即後魏和稍後的東、西魏以及北齊、北周,一向要在兩條戰線上作戰:既要對付南朝(關系不好的時候罵他們是“島夷”),也要對付北面的柔然(罵的時候稱為“蠕蠕”)等遊牧民族。現在人們往往隻重視當時南北朝之間的對立紛争,而不十分關心北與更北的對立紛争,而如果不把眼光放大,就不容易理解當年的曆史進程,也讀不透《木蘭詩》——這首詩裡的“胡騎”就指更其在北的遊牧民族入侵中原的騎兵,木蘭代父從軍就是去同這樣的入侵之敵作戰。
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之第三章專論“外族盛衰之連環性及外患與内政之關系”,他深刻地指出:“觀察唐代中國與某甲外族之關系,其範圍不可限于某甲外族,必須通覽諸外族相互之關系,然後三百年間中國與四夷更疊盛衰之故始得明瞭,當時唐室對外之措施亦可略知其意。蓋中國與其所接觸諸外族之盛衰興廢,常為多數外族間之連環性,而非中國與某甲外族之單獨性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21頁。個别文字據手稿略有改訂,詳見《唐代政治史略稿手寫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28頁)如
果站在南朝的見地上說話,北魏是一外族(鮮卑)的政權,而這一外族又同其他外族(如柔然等等)發生關系,這裡正有着“外族盛衰之連環性”,而隻有将《木蘭詩》置于此種連環性中去考察,始可有深入的了解。
《木蘭詩》古辭裡提到黑山和燕山,這裡的燕山實際應指燕然山,而非今河北省境内的燕山,隻是為了詩歌的語言之美(與“黃河”搭配)才省稱為“燕山”。曆史上後魏與柔然的沖突發生過很多次,小規模的戰争指不勝屈;而在黑山以北一帶舉行決定性的大會戰是在公元429年,《魏書》卷一百三《蠕蠕傳》載——
公元428年八月,(柔然領導人)大檀遣子将騎萬餘人入塞,殺略邊人而走,附國高車追擊破之。自廣甯還,追之不及。
二年四月,世祖(拓跋焘)練兵于南郊,将襲大檀。公卿大臣皆不願行,術士張淵、徐辯以天文說止世祖,世祖從(崔)浩計而行。會江南使還,稱劉義隆欲犯河南,謂行人曰:“汝疾還告魏主,歸我河南地,即當罷兵,不然盡我将士之力。”世祖聞而大笑,告公卿曰:“龜龞小豎,自救不暇,何能為也。就使能來,若不先滅蠕蠕,便是坐待寇至,腹背受敵,非上策也。吾行決矣!”于是車駕出東道向黑山,平陽王長孫翰從西道向大娥山,同會賊庭。五月,次于沙漠南,舍辎重輕襲之。至栗水,大檀衆西奔。弟匹黎先典東落,将赴大檀,遇翰軍,翰縱騎擊之,殺其大人數百。大檀聞之震怖,将其族黨,焚燒廬舍,絕迹西走,莫知所至。……世祖緣栗水西行,過漢将窦憲故壘。六月,車駕次于菟園水,去平城三千七百餘裡。分軍搜讨,東至瀚海,西接張掖水,北渡燕然山,東西五千餘裡,南北三千裡。
《北史》卷九十八《蠕蠕傳》所載略同。名為黑山的山非止一處,這裡的黑山當在今日包頭之西北,而燕然山則為今蒙古境内的杭愛山脈。漢代大将窦憲北擊匈奴,曾經打到過這一帶,班固奉命撰寫的《封燕然山銘》(《文選》卷五十六,或謂應稱為《燕然山銘》,詳見辛德勇《發現燕然山銘》一書,中華書局2018年版),是曆史上有數的名篇。
黃河——黑山——燕(然)山,木蘭行軍作戰的路線如此,這裡使用了兩座山名作為北魏與柔然戰鬥的地名關鍵詞,當時的受衆聽起來一定是很熟悉很親切的。
北朝的詩人和民間歌手反映戰争,從來不談如何與南朝打仗,而隻涉及同北方胡人之間的矛盾和鬥争。與此相應的南朝詩人寫邊塞詩,也不談在江淮一帶發生的南北朝之間的戰争,而越過整個中原,去描寫想象中的邊塞之戰,打垮入侵的遊牧民族敵人。
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南北朝雖然對立,但還是炎黃子孫一家人,早晚是要統一的,所以有些官員在南北之間有所逃亡流動,往往繼續當官,思想上沒有多少障礙,頂多有些鄉關之思(典型人物如庾信);而同柔然等外族的鬥争性質就大大不同了,這裡的民族感情表現為一種愛國主義,《木蘭詩》的意義亦在于此。
韋元甫續作的《木蘭詩》就此詩之古辭加以敷衍發揮,其中使用“雪山”、“青海”一類唐代邊塞詩常用的關鍵詞,又強調忠君愛國的主旋律,同古辭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
作者:顧農(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輯: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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