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态》
史鐵生
大家争論問題,有一位,壞毛病,總要從對手群中挑出個厚道的來斥問:“讀過幾本書呀,你就說話!”
這世上有些話,似乎誰先搶到嘴裡誰就占了優勢,比如“您這是詭辯”,“您這人虛僞”,“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不說理,先定性,置人于越反駁越要得其印證的地位,此謂“強人”。
問題是讀過幾本書才能說話呢?有标準沒有?一百本還是一萬本?厚道的人不善反诘,強人于是屢戰屢“勝”。其實呢,誰心裡都明白,這叫虛張聲勢,還叫自以為得計。孔子和老子讀過幾本書呢?蘇格拉底和亞裡士多德讀過幾本書呢?那年月統共也沒有多少書吧。
老子、蘇格拉底
人類的發言,尤其發問,是在有書之前。先哲們先于書看見了生命的疑難,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這才寫書、讀書,為的是交流而非戰勝,這就叫“原生态”。原生态的持疑與解疑,原生态的寫書與讀書,原生态的讨論或争論,以及原生态的歌與舞。先哲們斷不會因為誰能列出一份書單就信服誰。
随着原生态的歌舞被推上大雅之堂,原生态又要變味兒似的。一說原生态,想到的就是窮鄉僻壤,尤其少數民族。好像隻有那兒來的東西才是原生态,隻要是那兒來的東西就是原生态。
原生态似要由土特産公司專購專銷。自認為“主流話語”的文化人,便也都尋寶般地擠上了西去的列車。這算不算政治不正确?人家的“邊緣”憑啥要由你這“主流”來鑒定?“原生态”憑啥要由“現代”和“後現代”來表彰?再問:你是怎樣發現了原生态的呢?根據你的“沒有”,還是根據你的“曾有”和“想有”?
若非曾有,便不可能認出那是什麼;認不出那是什麼,就不會想有;若斷定咱自己不可能有,千裡迢迢把它們弄來都市,莫非隻看那是文明遺漏的稀罕物兒?打小沒吃過的東西你不會想吃它,都市人若命定與原生态無關,大家也就不會為之感動。
原生态,其實什麼地方都曾有,什麼時候也都能有,倒是讓種種“文化”給弄亂了——此也文化,彼也文化,書讀得太多倒說昏話;東也來風,西也來風,風追得太緊即近發瘋。
有次開會,一位青年作家擔憂地問我:“您這身體,還怎麼去農村呢?”我說是呀,去不成了。他沉默了又沉默,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那您以後還怎麼寫作?”
原生态,啥意思?原——最初的;生——生命,或對于生命的;态——态度,心态乃至神态。不能是狀态。“最初的狀态”容易讓人想起野生物種,想起DNA、RNA,甚至于“平等的物質”。想到“平等的物質”,倒像是一種原生态思考——要問問人壓根兒是打哪兒來的,曆盡艱辛又終于能到哪兒去?
當然了,想沒想錯要另說。可要是一上來想的就是: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沒得過獎的作家就不是好作家,因而要掌握種種獎項——尤其那個頂尖的“諾獎”——的配方,比如說一要有民族特色,二要是邊緣話語,三還得原生态……可這還能是原生态嗎?
原生态,跟“零度寫作”是一碼事。零度,既指向生命之初——人一落生就要有的那種處境,也指向生命終點——一直到死,人都無法脫離的那個地位。比如你以個體落生于群體時的恐慌,你以有限面對無限時的孤弱,你滿懷夢想而步入現實時的謹慎、甚至是沮喪……還有對死亡的猜想,以及你終會發現,一切死亡猜想都不過是生者的一段鮮活時光。此類事項若不及問津,隻怕是“上天入地求之遍”也難得原生态。
《士兵突擊》與許三多
這世上謎題千萬,有一道值六十分,其餘的分數你全拿滿也還是不及格,士兵許三多給出了此題的圓滿答案。
許三多和成才同出一鄉,前者是原生的心态——“要好好活”,“要做有意義的事”,後者卻不知跳到幾度去了——“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幾百年來,拿破侖的這句話好像成了無可質疑的真理,其實未必。
比如說人,人是由腦袋瓜子和腳巴丫子等等各司其職的一個整體,要是腳巴丫子總想當腦袋瓜子,或者腦袋瓜子看不起腳巴丫子,這人一準生病。史鐵生的病就是這麼來的,腳巴丫子不聽腦袋瓜子的,還欺騙腦袋瓜子,緻使其肌肉萎縮并骨質疏松;幸好它還沒犯上到去代替腦袋瓜子,否則其人必将進而癡呆。腦袋瓜子要當好腦袋瓜子,比如說愛護腳巴丫子;腳巴丫子要當好腳巴丫子,比如說要聽命于腦袋瓜子,同時将真實信息——是疼,是癢,是累——反饋給腦袋瓜子,這才能活蹦亂跳地是個健康人。
可照這麼說就有個問題了:元帥生下來就是元帥嗎?哪個元帥不曾是士兵?那就還有一問:你是隻想當元帥呢,還是自信雄才大略,能打勝仗,才想當元帥的?倘是後者,雄才中必有一才:能夠号令千萬個士兵協同作戰——仗從來是要這麼打的;大略中當含一略:先讓那不想當士兵的士兵回家——不懂得當好士兵的士兵,怎能當好元帥?戰争中的元帥,先要看自己是個士兵。可見,許三多的質樸信奉,既适用于士兵也适用于元帥。尤當戰争結束,士兵和元帥攜手回鄉,就都能夠繼續活得好了。
“好好活”并“做有意義的事”,正是不可再有删減的原生态。比如是一條河的,從發源到入海,都不可須臾有失的保養。元帥不是生命的根本,元帥也有想不開跳樓的。
當然了,十度、百度、千萬度,于這複雜紛繁的人間都可能是必要的,但别忘記零度,别忘記生命的原生态。一個人,有八十件羊絨衫,您說這是為了上哪兒去呢?一個人,把“讀了多少書”當成一件暗器,您說他還能記得自己是打哪兒來的嗎?
比如唱歌,“大青石上卧白雲,難活莫過是人想人”——沒問題,原生态!“無論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呢,黃土地上的“許三多們”恐怕從未想到過這樣的炫耀,也從不需要這樣的“樂觀”教育。
比如畫畫,據說凡·高并未研究過多少畫作,他說“實際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隻是經曆生活”,“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這兒)隐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于是他筆下的草木發出着焦灼的呼喊,動蕩的天空也便響徹了應答。而模仿他的,多隻是模仿了他的奇詭筆觸;收藏他的,則主要看那是一件值錢的東西。
凡·高《星空》
再比如信仰,為了使自己的靈魂得其指點和拯救的,是原生态,為了去指揮别人的,就必須得編瞎話兒、弄光環了。
比如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乎更古老,但那是原生态嗎?
愛情,才是原生态。愛情,最與寫作相近,因而“時尚之命、評論家之言”斷不可以為寫作的根據,寫作的根據是你自己的迷茫和迷戀、心願與疑難。
寫作所以也叫創作,是說它輕視模仿和幫腔,看重的是無中生有,也叫想像力,即生命的無限可能性。以有限的生命,眺望無限的路途,說到底,還是我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回到這生命的原生态,你會發現:愛情呀,信仰呀……以及元帥和“諾獎”呀——的根,其實都在那兒,在同一個地方,或者說在同一種對生命的态度裡。它們并不都在曆史裡,并不都在古老的風俗中,更不會拘于一時一域。果真是人的原生态,那就隻能在人的心裡,無論其何許人也。
寫作時的史鐵生
有個人,整理好行裝,帶足了幹糧和水,在早春出發,據說是要去南方找他的愛人,可結果,人們卻在北方深冬的曠野裡發現了他的屍體。要去南方卻死在了北方,這期間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就像海明威猜不透那頭豹子到雪線以上的山頂上去究竟是要幹嘛。據此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不去農村也可以。對那段漫長或短暫的空白,你怎麼猜想都行,怎麼填寫也都不會再得罪誰,但大方向無非兩種:一是他忘記了原本是要去哪兒,一是他的愛人已移居北方。
作者:史鐵生
來源:鳳凰網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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