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790-816），字長吉，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居于福昌（今河南宜陽）昌谷。唐宗室鄭王裔孫。少有詩名。元和初，遊江南。後至東都，以詩谒韓愈，大得賞譽。五年，舉河南府鄉貢進士，然以父諱晉肅，不得應進士舉。為奉禮郎，郁郁不得志，以病辭歸。往潞州訪張徹，返昌谷，卒。賀長于樂府，想象豐富奇特，色彩瑰麗，句鍛字煉，慘淡經營，後人目為“長吉體”。又多寫神仙鬼魅題材，好用“死”、“老”、“冷”等字面，人謂“鬼才”。曾自編歌詩為四卷。今有《昌谷集》四卷、《外集》一卷（或名《李賀歌詩編》）行世。《全唐詩》統詩五卷。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娲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妪，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集評

〔清〕黃周星《唐詩快》：本詠箜篌耳，忽然說到女娲、神妪，驚天入月，變眩百怪，不可方物，真是鬼神于文。

〔清〕方世舉《李長吉詩集批注》：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讀者徒賞其琢句之奇，解者又昧其用意之巧，顯然明白之辭，而反以為在可解不解之間，誤矣。

〔清〕吳闿生：此二句(“女娲”二句)思想尤為奇特，蓋箜篌之妙，能使石破天驚。然天本有裂痕，為女娲所補，假使天破，必仍在舊補之處也。“逗秋雨”三字，亦奇妙。又雲：通體皆從神理中曲曲摹繪，出神入幽，無一字落恒人蹊徑。(《唐宋詩舉要》)

◎詠懷二首(選其一)

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鬓影。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梗。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此篇蓋借長卿以自況也。“長卿懷茂陵，綠垂石井”，見閑居幽靜之意。“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鬓影”，見室家相得之好。“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梗。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謂己在時，上之人皆棄而不用；至身沒之後，見其遺書，而反思之以施用于世也。

◎追和柳恽

汀洲白蘋草，柳恽乘馬歸。江頭楂樹香，岸上蝴蝶飛。酒杯箬葉露，玉轸蜀桐虛。朱樓通水陌，沙暖一雙魚。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按《梁書》：柳恽字文暢，河東解人也。立行貞素，以貴公子早有令名。少工篇什，仕至吳興太守嘗體《江南曲》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歸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華複應晚。不道新相知，隻言行路遠。吳正子以長吉追和者必是此篇，故首有“汀洲白蘋”之句。今細校之，二詩意不相類，恐追和者另是一篇。

◎春坊正字劍子歌

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隙月斜明刮露寒，練帶平鋪吹不起。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直是荊轲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挼絲團金懸簏簌，神光欲截藍田玉。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言此劍奇妙，壯士見之，必知寶惜如心肝。若春坊正字，乃典校四庫書籍之職，無所藉用，未免為此劍有不遇知己之感，故曰“莫教照見春坊字”，或雲，疑是時春坊之臣有邪僻不正者，長吉惡之，而借此發揮以洩其不平之氣。亦是一說。

◎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此篇蓋詠中夜出兵，乘間搗敵之事。“黑雲壓城城欲摧”，甚言寒雲濃密，至雲開處逗露月光與甲光相射，有似金鱗。此言初出兵之時，語氣甚雄壯，“角聲滿天”，寫軍中之所聞；“塞上胭脂”，寫軍中之所見。“半卷紅旗”，見輕兵夜進之捷；“霜重鼓寒”，寫冒寒将戰之景。末複設為誓死之詞，以答君上恩禮之隆，所以明封疆臣子之志也舊解以“黑雲壓城”為孤城将破之兆；“鼓聲不起”為士氣衰敗之征。吳正子謂其頗似敗後之作，皆非也。至王安石譏其言不相副，方黑雲之盛如此，安得有向日之甲光?尤非是。秋天風景倏 陰倏晴，瞬息而變。方見愁雲凝密有似霖雨欲來，俄而裂開數尺，日光透漏矣。此象何歲無之?何處無之?而漫不之覺。吹瘢索垢以譏議前人，必因衆人皆以為佳，而顧反訾之以為矯異耳。即此節，安石生平之拗可概見矣。

◎蜀國弦

楓香晚花靜，錦水南山影。驚石墜猿哀，竹雲愁半嶺。涼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誰家紅淚客，不忍過瞿塘。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誰家紅淚客，不忍過瞿塘”二句似言眷戀鄉土，不忍離去之意。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集評

〔宋〕劉辰翁：意近語超，其為人語，亦不甚費力，使盡如起語，當自笑耳。（《唐詩品彙》引）

〔清〕黃周星《唐詩快》：是何等胸襟眼界！有如此手筆，白雲樓記不得不借重矣。

〔清〕姚文燮《昌谷集注》：滓淄既盡，太虛可遊，故托夢以詭世也。蓬萊仙境尚憂陵陸，何況塵土，不滄桑乎？末二句分明說置身霄漢，俯視天下皆小，宜其目空一世耳！

◎綠章封事

青霓扣額呼宮神，鴻龍玉狗開天門。石榴花發滿溪津，溪女洗花染白雲。綠章封事咨元父，六街馬蹄浩無主。虛空風氣不清冷，短衣小冠作塵土。金家香弄千輪鳴，揚雄秋室無俗聲。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裡。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末四句乃長吉自言其意欲道士附奏之說。富貴之家，生前奉養，志意滿足，可以無恨；惟窮約之土如揚雄者，陋室蕭條，赍志以沒，不能不抱恨于地下願攜漢戟以招之，無令恨骨長埋嵩裡，蓋為士之不遇者悲乎！特借揚雄一人以概其餘矣。

◎天上謠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绶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集評

〔宋]劉辰翁：渾渾語奇，又雲：“天河”、“銀浦”似重複長吉此類亦多，要為疏隽不同此耳。造詩多有此例。（《唐詩品彙》

〔清）姚文燮《昌谷集注》：“元和朝，上慕神仙，命方士四出采藥，冀德一遇仙侶，賀作此諷之。謂銀浦玉宮，珍禽琪樹，秦妃仙姬，瑤圃青洲，天上之樂如是，故能睹月馭其馳，桑田屢變，然人亦何得而見之也？如以天上之謠而欲親其境，誤矣！”

◎浩歌

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青毛骢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筝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看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古之平原君虛己下士，

可敬慕；今日既無其人，惟當買絲繡其形而奉之，取酒澆其暮而吊之已矣！深歎舉世無有能得士者。

◎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苦心作書，思以傳後，奈無人觀賞，徒飽蠹魚之腹。如此即令嘔心镂骨，章鍛句煉，亦有何益?思念至此，腸之曲者亦幾牽而直矣。

◎帝子歌

洞庭帝子一千裡，涼風雁啼天在水。九節菖蒲石上死，湘神彈琴迎帝子，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沙浦走魚白石郎，閑取真珠擲龍堂。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此篇旨趣全放《楚辭→九歌》，會其意者，絕無怪處可覓。

◎秦王飲酒

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羲和蔽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銀雲栉栉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花樓玉風聲嬌獰，海绡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題作《秦王飲酒》，而詩中無一語用秦國故事。舊注以為為始皇而作，非也。姚經三以為為德宗而作，德宗性剛暴，好宴遊，常幸魚藻池。使宮人張水嬉，彩服雕靡，絲竹間發，飲酒為樂，故以秦王追诮之。琦按：德宗未為太子，嘗封雍王矣。雍州，正秦地也，故借秦王以為稱。其說近是，而以為追诮則非也。德宗為雍王時，嘗以天下兵馬元帥平史朝義，又以關内元帥出鎮鹹陽，以禦吐蕃。所謂“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者此也。自朱泚、李懷光平後，天下略得安息所謂“劫灰飛盡古今平”者是也。禍亂既平，國家閑暇，哲與宮妃宴樂飲酒，亦事之常。長吉極意抒寫，聊以紀一時之事，未必有意譏诮。其說之不當過于侈張，乃是長吉不能少加以理使然。若句模字拟，深文曲解，以為诽議之詞，不惟失詩人之意，而附會穿鑿，章法段落俱無脈絡貫注于中，不免以文害辭，以辭害意矣。

◎湘妃

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離鸾别鳳煙梧中，巫雲蜀雨遙相通。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妃思舜而不得常見，故當秋氣至而草木變衰，涼夜永而蛟龍吟嘯，所見所聞，皆足以增隐憂而動深思。此詩措辭用意，鹹本《楚騷》。

◎南園十三首選三

其一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眼中方見花開，瞬息日暮旋見其落，以見容華易謝之意。

其五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觀淩煙閣上之像，未有以書生而封侯者，不得不棄筆墨而帶吳鈎矣。

其六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挂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夫書生之輩，尋章摘句，無間朝暮。當曉月入簾之候，猶用力不歇，可謂勤矣。無奈邊場之上，不尚文詞，即有才如宋玉，能賦悲秋，亦何處用之?念及此能無動投筆之思，而馳逐于鞍馬之間耶?

◎金銅仙人辭漢歌并序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诏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清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迹。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裡，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将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威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集評

〔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司馬溫公《詩話》：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奇絕無對，石曼卿對“月如無恨月常圓”，人以為勅敵。琦細玩二語，終有自然勉強之别，未可同例而稱矣。

〔清〕陳沆《詩比興箋》卷四：自來說此詩者，不為詠古之恒詞，則為求仙之泛刺。徒使詩詞嚼蠟，意興不存。……“憶君清淚如鉛水”，潸然淚下之意，即宗臣去國之思也 。

◎昌谷北園新筍四首選二

箨落長竿削玉開，君看母筍是龍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卻池園數寸泥。

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

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

姚文燮（《昌谷集注》：“良材未逢，将殺青以寫怨；芳姿點染，外無眷愛之情，内有沉郁之恨。”

◎示弟

别弟三年後，還家一日馀。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時書。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何須問牛馬，抛擲任枭盧。

◎七夕

别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鈎。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

◎過華清宮

春月夜啼鴉，宮簾隔禦花。雲生朱絡暗，石斷紫錢斜。玉碗盛殘露，銀燈點舊紗。蜀王無近信，泉上有芹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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