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節氣一到,夏熟的小麥籽粒灌漿雖隻是“小滿”,卻離完全成熟飽滿越來越近。按照中國農曆傳統習慣,這個北方糧食産區主打産品的細糧作物小麥,從種到收前後涉及四季,秋種,冬管,春灌,滿懷豐收憧憬的農民,此時已做好了夏收的準備。
幾十年前,小麥産量低得難以想象。平原水澆條件好的地塊,畝産也不及現在的一半,山區丘陵地帶就更少得可憐。在農耕文化占主導地位的年代,對小麥的期盼就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誰也舍不得糟蹋一粒麥子。生活困難時期,小滿時節正是青黃不接容易斷糧的時候,待收的小麥便是生活的最大希望,能搶先一嘗新麥之香更是人生之幸。在我的老家一帶,遲暮老人謝世前如果吃不上一口當年的新麥,那是他們莫大的遺憾和晚輩不了的心結。
我小的時候,每到小滿前後,奶奶都會從自留地裡拔幾把籽粒成熟、穗杆青黃的麥子,回家一穗穗地搓,再用簸箕簸出糠秕,剩下的便是晶瑩透綠泛着清香的麥粒。做“糊塗”或稀飯的時候放上一把,咀嚼起來清爽勁道,别有風味。後來奶奶年齡大了,新麥下來時搓鮮麥的活就由母親接了過來,繼續着上代人的傳統習慣。有時我和弟弟妹妹也會給母親幫個忙,但總是搓不了幾下,掌心便火辣辣地酸疼。對父母和那些成年勞力來說,每年搓新麥看似辛苦,實際卻是繁重的麥收前最為輕松惬意的活動。小麥收獲前先吃上一頓鮮麥,不是儀式勝似儀式,其中蘊含的美好祈願,并非一句“吃把新麥,死了不虧”所能诠釋得了的。
到了中學階段,我們學校每到麥收都會放幾天假。那時割麥全靠人工,收割機代替人力尚未變成眼前的現實。麥收時的天氣已是高溫,每天天剛放亮大家就趁着涼爽下地幹活。上幾代流傳下來的麥收流程,到我們青少年時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一人一把鐮刀,一鐮一鐮地把麥子割下來,打成捆,運到麥場上。再翻曬,輾軋,脫粒,最後将一個個麥穗變成散發着誘人香氣的一袋袋麥子。這個過程緊張有序,繁忙而快,白天黑夜不得清閑,絕對是對人的體能和意志的嚴峻考驗。麥收期間,偶爾躺在麥垛上或樹蔭下閉眼小憩,把割麥時累成弓形的身子捋直,不啻人間最美的享受。人家說“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個好士兵”,我看沒有割過麥子的農民便不是個真正的農民。
後來,農業生産條件慢慢改善,麥收過程逐步引進機械作業,但人工割麥還在沒有普及機械收割的地區保留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市委機關工作的時候,每到夏收開鐮,市委都會組織機關幹部下鄉幫助農民割麥收麥。近的到市中區原渴口鄉,遠的是山亭區原東凫山鄉,有時也去峄城等區縣。無論書記市長還是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大家不分職務高低一起勞動,與農民一起分享麥收的喜悅。每年這樣固定的勞動,密切了黨群關系,增進了同事間的友誼,也讓機關幹部近距離了解農村,體察民情,獲得基層一線的真情實感,而不至于冒出像銀環從城裡來到朝陽溝不辨荊芥與芝麻那樣的笑話來。
随着傳統農耕文明的演進,農村面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農業機械化不隻限于運輸、脫粒等最先讓人熟悉的領域,也全面覆蓋了農業生産的全過程、全環節,人工割麥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當年市委書記親自駕駛收割機幫農民收麥曾是那樣耀眼,今天機收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農民不需要早出晚歸、彎腰揚臂、揮汗如雨了,機關幹部也很少再組織集體下鄉助農割麥,而變成了防火防災、指導生産的工作隊。現在的勞動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勞動,就是保爾·柯察金活到現在,恐怕也不會再說“公民,你為什麼不幹活”的話了。時代變了,黨領導經濟工作的方式、聯系和服務廣大農民群衆的方式等,也在發生着變化。
二千多年前孟子就告訴梁惠王“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孟子·梁惠王上》)。緊緊與農時連在一起的農業,必須順應自然規律,在最佳時間獲取最好收成。“麥熟一晌,蠶老一時”,夏收任務之艱巨堪比虎口奪食,絕不能有絲毫麻痹大意。深知一米一粟來之不易的農民,之所以對某官員錯時勞動的話語反感,對某地毀掉青麥的行為憤怒,就是因為那都與世代農民的生命體驗嚴重背離。一棵生長中的麥苗農民都會精心呵護,一塊即将收獲的麥田豈能輕易毀壞,眼見到手的糧食更不會疏忽浪費。從遠古走來的小麥等谷粟,在人類繁衍成長的漫長曆史進程中,不知多少次擊退饑荒和災難,給大地子民以生的希望,實在容不得弱智者亵渎。
大姐在鄉下承包了一塊農田,全部種上了小麥。他們科學播種施肥,依據墒情澆水灌溉,嚴格遵循着農業生産的内在邏輯,讓那片麥田生機盎然,豐收在握。昨天我從她的麥田歸來,帶着大姐給采摘的一大包麥穗,途中又買了一個嶄新的簸箕,回到家學着當年奶奶和母親的樣子搓成鮮麥粒。淡淡麥香攝人心魄,悠悠歲月萦繞心懷。曾經父輩們幾十年如一日固守的土地與家園,依然那麼親切難舍,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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