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些年來,台灣電視劇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但台劇每年還是偶有佳作,比如2018年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2017年的《花甲男孩轉大人》,2016年的《天黑請閉眼》《荼蘼》等。這幾天又有一部台劇引發廣泛反響,是台灣公視和HBOAsia合作的新劇《我們與惡的距離》。這部劇的卡司非常強大,由執筆過《誰先愛上他的》《出境事務所》的台灣知名女編劇呂莳媛編劇,暌違小熒幕15年之久的賈靜雯、金鐘影帝吳慷仁等聯袂主演。
更難得的是,《我們與惡的距離》突破了台劇小清新的風格窠臼,觸碰到更深刻的社會議題與人性議題。
《我們與惡的距離》海報
一起殺人案的後續風波
該劇根據台灣真實的惡性社會事件改編。李曉明在戲院随意開槍射擊,造成9人死亡21人受傷。編劇的視角聚焦于李曉明兇殺案對不同家庭造成的影響與動蕩,及其引發的後續風波。所謂的“無差别殺人”是指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沒有仇怨,随機選擇作案目标、在作案現場見誰殺誰的殺人案件;犯罪嫌疑人作案是有預謀的,殺人的手段一般也有預謀,隻是作案的對象是随機的。
無差别兇殺案
宋喬安(賈靜雯 飾)和劉昭國(溫升豪 飾)是一對夫妻,在兩年前的李曉明案中,他們的兒子被殺害。宋喬安是一家電視台的新聞總裁,兒子被害後,她性情大變,成為職場上公認的“女魔頭”;她一回家就酗酒,與丈夫劉昭國的婚姻也陷入危機,對女兒疏于關心,與女兒的關系也非常緊張。
宋喬安和劉昭國,他們的兒子被殺害
李大芝(陳妤 飾)是殺人兇手李曉明的妹妹。李曉明殺人後,他的家人因為社會壓力與自責心理,都堕入深淵。他們開的面店倒閉,父親整日喝得大醉,用酒精麻痹自己;原本在上大學且有美好前途的李曉文也一蹶不振。母親不忍看到李曉文也變成廢人,“家裡要死,死三個人就好了,不能連你也葬在這裡”,幫她改名李大芝,并與李大芝斷絕聯系,讓李大芝隐姓埋名重新生活。但李大芝活得小心翼翼,又恰巧成為宋喬安的手下。
殺人兇手的妹妹李大芝
全社會都希望盡快處死李曉明,李曉明的辯護律師王赦(吳慷仁 飾)除外。在公衆的認知裡,為殺人犯做辯護要麼為名利要麼不是好人,劇集一開始就是以王赦出場被潑糞開始的。實際上,王赦不為名利,他想知曉李曉明的犯罪動機,為什麼整個社會沒有接住他?我們要如何改善、預防,以杜絕類似悲劇再次發生?不出所料,王赦的做法遭到幾乎所有人的反對,包括他的家人。
殺人兇手的辯護律師王赦
編劇的野心非常宏大,通過一起無差别殺人案件,囊括并探讨諸多具有普遍社會意義的議題。比如被害人家屬該如何熬過喪親之痛,該如何重新建立起對生活的希望?比如殺人兇手的家屬是否該接受道德和輿論上的“連坐”,他們可以撇清關系自在生活嗎?再如是否要廢死,贊成廢死者認為死刑不能徹底根除罪惡,但這對于受害者家屬是否二次傷害?
殺人犯的家屬要承擔責任嗎?
通過種種社會議題,《我們與惡的距離》最後落腳到一個人性議題上:我們與惡的距離到底有多遠?李曉明無差别殺人是一種最大的惡,但這種惡是如何滋生的?會否在制造大惡的過程中,我們曾是無意識的幫兇?
惡是分等級的
雖然《我們與惡的距離》口碑極好,在豆瓣上評分高達9.3,題材也完全不同于一般台劇,但它的編劇思路在文藝作品中并不鮮見。美國著名作家杜魯門·卡波特的非虛構作品《冷血》,就對這一問題做過深刻的探索。1959年,在美國的堪薩斯州發生一起震驚全美的慘案,農場主克拉特一家四口全部被殺。不久之後案件告破,兇手是兩名白人,随即二人被判絞刑。
卡波特從報紙看到這則新聞,通過走訪大量的人物,其中包括被害家庭的鄰居,警方的調查人員,被捕後的兇手等等,用紀實 小說的手法,把豐富的素材組織起來,還原和演繹了一場兇殺案的始末。在他的筆下,讀者可以看見殺人魔佩裡的另一面,他的一生也是被損害、被碾壓、被侮辱的一生,因此他的性格敏感又脆弱、自尊又自卑、善良又殘忍。在卡波特同名傳記電影裡,卡波特如是評價佩裡:“我與佩裡像是在一個家庭裡長大,隻是有一天佩裡從後門出去,而我走了前門。”
換言之,在佩裡的身上,卡波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許多人的影子。善與惡,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樣泾渭分明,它存在着一個複雜而斑駁的中間地帶;那些體現在他人身上的罪惡,與我們的距離也并非遙不可及。這距離也許僅僅就在一念之間,在于我們經曆不同、境遇不同,如同你走了前門,他走了後門。
就目前的劇情看,《我們與惡的距離》并沒有超越這一思考。隻是編劇非常聰明,她知道如果以此來解讀李曉明,會引發社會公憤,因此她以另一個潛在的李曉明——應思悅(曾沛慈 飾)的弟弟應思聰(劉修甫 飾),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社會遭遇來體現人性的斑駁,以及衆人是如何将他推往“後門出去”的。比如整個社會對精神病患者的誤解、歧視和排斥,比如媒體為了吸引眼球是如何标簽化、污名化某些群體的,比如公衆在網絡上不自知的暴力。
應思聰有精神疾病,他“綁架”幼稚園孩子,為的是拍攝片子,沒有惡意。
劇中對媒體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嚴厲的批評
但如果《我們與惡的距離》最終導向的結論,是像有些評論者所說的那樣,“‘無差别殺害’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這場‘無差别殺害’過後的人心”,亦或者“因為我們都有罪惡,原諒惡人也是原諒我們自己”,那麼《我們與惡的距離》哪怕評分再高,它也是一部價值立場上高度“僞善”的作品。
這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惡,就是無差别殺人這樣的惡(無差别殺人者是“一個人的恐怖主義”),哪怕每一個普通人身上都有惡,但他們與殺人李曉明,都有着本質上的區别。惡是分等級,一步的惡與一百步的惡永遠不能混淆一談,就好比闖紅綠燈是惡,殺人也是惡,但兩者天差地别。不能因為每個人身上都存在某些惡,所以我們就應該理解并寬宥那種殺人的惡。
這看似是理解人性的複雜,實則是讓人性的判别标準陷入虛無,是對極端惡的縱容。
當然,這也絕對不是說,隻要不是罪大惡極,小奸小惡也是可以的。現實生活中太多慘重的悲劇告訴我們:哪怕是再微小的惡意,都是投向湖中的石子,它可能會蕩開惡意的漣漪,最終引發風暴。就比如互聯網上的一句匿名惡意,看似無關緊要,可千萬個這樣的惡意堆積,就會摧毀一個人。
要求人們成為“聖人”,也是道德綁架
細心的觀衆可能會發現,《我們與惡的距離》在刻畫人物群像時存在一個特點,加害者及其家屬,是正面的、凄慘的;與之相對的,受害者或者被恐懼綁架的普通人,可能是有人格瑕疵或無理的。
比如最近更新的3、4集裡,編劇簡略回顧了殺人犯李曉明的過去,他聰明安靜,是父母眼中的乖兒子,是妹妹眼中的好哥哥;他的家人也因為他過得多慘,多麼生不如死……
編劇希望能夠引導觀衆,對加害者及其家屬有更多了解,良苦用心。問題在于,加害者都那麼像一個“好人”了,那罪惡如何産生?難道是受害者和社會的責任了?是宋喬安代表的媒體斷章取義,是王赦妻子代表的公衆的恐懼和不理解?
當應思聰到幼兒園“綁架”孩子拍片子,他的确沒有惡意,他的姐姐也像天使一樣善良。但他沒有惡意,幼兒園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就該承受幾個小時的恐慌嗎?
可以試圖探索惡的根源和動因,但永遠不該模糊惡的始作俑者的主要責任,否則這就是一種僞善。可以探索加害者的冤屈,但無辜受害者的冤屈才是最大的。
王赦的妻子無法理解王赦
因此竊以為,王赦的困境(也是編劇的困境和這部劇的困境)有兩個。其一:他試圖探索惡的社會性根源,恰恰忽略了惡的主觀性——所有惡最終是個體做出來的,個體才是核心。通俗點說,他始終在探索惡人作惡的外因,卻忽視了内因。
劇集中李大芝的老師曾對李大芝說,不要讓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永遠不要挑戰人性”。換句話說,你永遠不知道人性的底線有多低。不該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們将社會制度的所有漏洞都填補上,惡人就會絕迹,惡性殺人就會絕迹。很多人哪怕遭受了同樣的惡意,他們也不會将更可怕的惡意對向無辜者——李曉明卻這樣做了,這是他真正可怕之處。
不去限制加害者的作惡,反倒一味呼籲普通人給他們“愛的供養”,或者讓渡權利讓他們“改邪歸正”,不覺得這種“愛最大”非常鄉願嗎?
再完善的制度都無法根絕惡,所以需要我們生而為人的主觀能動性。
王赦的第二個困境是,他對人性烏托邦的執迷,可惜烏托邦存在嗎?在通往烏托邦的路上,會否造成新的傷害?
應該承認,王赦這種理想主義情懷和堅持,非常令人欽佩。他認為隻要找到了作惡的動因,就能根絕惡了;隻要人人獻出一點愛,這就是美好的人間了。他自己就是這樣的踐行者。
隻是,一方面人性的烏托邦并不存在。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沒有成為聖人的道德義務。完善制度、改良社會的目的,也不是讓每個人都成為聖人——這不可能實現,而是讓每個人都成為懂得處理自己惡意、能夠與自己的惡意和諧共處的人:我們雖有可怕的惡意,但每當它冒出來,我們都能夠把它壓下。
不要要求公衆都成為沒有惡意的聖人。公衆有權恐慌,有權憎恨,有權不原諒,有權不為所謂的社會大義犧牲個人利益;隻要你不違法亂紀,不作惡,就請遵從自己的内心選擇,愛你所愛,恨你所恨。這才符合真實的人性。
另一方面,通往烏托邦也可能造成新的傷害,甚至滋生出新的惡來。就比如王赦懷胎六甲的妻子天天為他擔驚受怕,因為女兒被“綁架”身陷恐慌時,王赦卻責怪妻子是在“情緒勒索”。他盡到丈夫的職責了嗎?如果因為對烏托邦的向往,要求那些心懷仇恨的人(比如受害者家屬)放下仇恨、選擇原諒,這是否也非常殘忍?
王赦的妻子生活在恐慌中
這裡插一句,編劇對王赦的刻畫并不成功。吳慷仁在采訪中曾說:“律師們也告訴我,當他們實際去看犯罪迹證、被害者照片,第一時間都會顫抖。但他們仍然需要去為犯人辯護,那個心境該是多複雜?”很遺憾,觀衆看不到王赦“複雜”的心境,目前這個角色單薄得像“聖母”。
好的制度涵養好的人性。現在很多時候是,最基本的制度建設還未做好,就一味地高喊口号,提出過高的人性要求,甚至以此來約束大多數人。結果,人性烏托邦沒有實現,相反造成新的群體撕裂。就如同王赦是在彌合社會矛盾,還是加劇矛盾?至少這部劇中,我看到的是他造成家庭的矛盾,加劇了受害者家屬的痛苦,讓社會情緒愈發激憤。這其實就是當前台灣許多議題撕裂的症結所在,這也是《我們與惡的距離》掉入的陷阱。
王赦缺乏變通的理想主義,是否也在傷害一些人?是否會滋生出新的惡意?
這部劇雖然引發讨論,但我并不看好它會對台灣撕裂的“廢死”議題等有所幫助,因為它太高高在上了,太空大了。它是一部“煽情”的作品——會讓觀衆暫時性地感覺深刻、暫時性地想成為一名聖人,但這種感覺不會長久。因為對普遍人性的弱點缺乏真正的尊重、體認和同情,就不會有真正的建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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