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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
更新时间:2024-10-21 19:40:13

漢唐文獻對“絲綢之路”的記載

榮新江

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 von Richthofen)在《中國》一書中,把漢代中國和中亞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間的絲綢貿易為主的交通路線稱作“絲綢之路”(德文作Seidenstrassen,英文作Silk Road)。這個名稱逐漸成為指稱古代聯系東西方的交通道路,甚至從陸路擴展到海路。雖然古代并沒有“絲綢之路”這樣的名字,但大多數學者都接受這樣一種稱呼。可是也有一些學者強調古代沒有這樣一條“絲綢之路”,他們認為古代沒有關于這樣一條絲綢之路的記錄。

那麼,古代有關東西方往來的道路到底有沒有記錄呢?如果有的話,又是怎樣記錄的呢?對于這個問題的解答,需要對東西方曆史文獻的體裁和著述方式有所了解,其實通過對傳世和出土文書的解讀,我們可以找到古人對于“絲綢之路”的記載。本文主要以中國漢唐時期的漢文文獻為主,來論證我的觀點,至于西方古典作家和穆斯林學者著作的有關記錄,則别詳他文。

一、從都城到邊關的記錄

從中文史料來說,有關古代交通地理的記載是從西漢時期開始的。而有關東西方古代道路的記載應當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從都城到一個王朝直轄領域的邊境地點,一是從邊境到當時所能達到的西域最遠的地方。

有關西漢時期的交通狀況,最權威和系統的記錄是官方的文書,可惜這類文書大多數沒有留存下來,我們有幸在西北的絲綢之路沿線,發現了兩方木牍,是漢朝官府專門記載道裡的文書,一般稱之為“傳置道裡簿”。

其一是1974年甘肅居延考古隊在内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破城子遺址發掘到的一枚王莽時期的木牍,上面記錄了長安到張掖郡氐池(今張掖市)的20個置之間的裡程,雖然木牍有缺失,但大體上可以複原出當時道路的走向,其文字如下:

長安至茂陵七十裡,茂陵至茯置卅五裡,

茯置至好止(畤)七十五裡,好止(畤)至義置七十五裡。//

月氏至烏氏五十裡,烏氏至泾陽五十裡,

泾陽至平林置六十裡,平林置至高平八十裡。//

媪圍至居延置九十裡,居延置至[角 牒右旁]裡九十裡,

[角 牒右旁]裡至揟次九十裡,揟次至小張掖六十裡。//

删丹至日勒八十七裡,日勒至鈞耆置五十裡,

鈞耆置至屋蘭五十裡,屋蘭至氐池五十裡。[1]

這枚簡分四欄書寫,内容不連續,前人據上下文所記郡縣地理考證,指出左側當缺失兩枚簡,但所存文字大體上記錄了從長安到氐池漢代官道的大緻走向。具體來說,就是從長安向北,經右扶風郡的茂陵、茯置、好畤,沿泾水到北地郡的義渠,再經安定郡的月氏、烏氏、泾陽、平林、高平,到武威郡的媪圍、[角 牒右旁]裡、揟次、小張掖,再經删丹、日勒、鈞耆、屋蘭,最後到張掖郡氐池,總計20個置之間的裡程。

其二是1990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敦煌的漢代懸泉置遺址發掘到的一枚西漢末期的木牍,記武威郡倉松到敦煌郡淵泉間12個置之間的裡程,文字如下:

倉松去鸾鳥六十五裡,鸾鳥去小張掖六十裡,

小張掖去姑臧六十七裡,姑臧去顯美七十五裡。//

氐池去觻得五十四裡,觻得去昭武六十二裡,府下,

昭武去祁連置六十一裡,祁連置去表是七十裡。//

玉門去沙頭九十九裡,沙頭去乾齊八十五裡,

乾齊去淵泉五十八裡。右酒泉郡縣置十一,六百九十四裡。[2]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榮新江漢唐文獻對)1

漢代懸泉置遺址驿置道裡簿

經過今人考證,這裡所記是越過今烏鞘嶺進入河西走廊後的主要驿道:由蒼松(今古浪縣)、鸾鳥,轉西北,經小張掖(今武威市黃羊鎮西),到姑臧縣(今武威市)。然後西行經顯美,沿弱水(今山丹河)南岸,到氐池縣。再渡張掖河轉西北,經觻得至昭武,過祁連置到表是。西北行,經酒泉郡治祿福縣(今酒泉市)到玉門(今玉門市赤金鄉),渡石油河,經沙頭、乾齊,渡籍端水到淵泉(今安西縣四道溝堡子)。淵泉是敦煌郡下屬的置,到了淵泉就等于進入了敦煌。

因為前人已經對這兩件道裡簿中的地名和路線都有很詳細的考證,此不贅述[3]。兩件道裡簿所記其中一段在同一區域,但路線不同,可見當時不止一條驿道。兩相結合,可以複原西漢時期從首都長安到邊境城市敦煌的驿道和驿站設置的情況。

這兩件木牍是有關漢代從都城長安到邊鎮敦煌的珍貴記錄,現在已經廣為學界所知。我們這裡要強調是的,這類木牍體制相同,都是分欄書寫,有三欄或四欄的不同,但記錄方法一緻,寫完一欄,再寫下一欄。内容都是簡單地寫從一個置(驿站)到下一個置的裡程數,如“長安至茂陵七十裡,茂陵至茯置卅五裡”;“沙頭去乾齊八十五裡,乾齊去淵泉五十八裡”。這說明此類木牍是全國統一的《傳置道裡簿》,每個在官道上設置的驿站,都掌握着這樣的文書。我們從懸泉置出土的其他簡牍文書可以知道,一個驿站要送往迎來,所以必須知道到來和去往之地的裡程,這樣才好提前準備,所以這類文書是日常行政運作必不可少的文案,因此兩件木牍雖然保存狀态較好,但文字都有磨損,大概就是時常檢視的緣故。

由此可知,西漢官府,不論中央還是地方的傳置,都有記錄裡程的文書在手。從兩件記錄不同地段的木牍推想,長安的中央官府中,必然有從長安直到敦煌的完整《道裡簿》。這種《道裡簿》,也就是西漢時期這一段“絲綢之路”的完整記錄,這是不難确定的事實。

因為驿傳制度從漢代一直延續下來,所以這類文書也應當一直存在,隻不過有關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實物我們現在沒有發現而已。

到了唐朝時期,留存的材料多了一些。德宗貞元時杜佑著《通典》,利用官府所存天寶時的檔案,在《州郡典》中給出每個郡的“八到”,即由該郡郡治所在城市通向東、西、南、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八個方向下一城鎮的裡程,如卷一七四《州郡》四所記武威郡的八到:

武威郡東至會甯郡六百裡。南至西平郡浩亹河二百六十裡。西至張掖郡五百裡。北至突厥界安蓋泉五百八十裡。東南到金城郡五百四十裡。西南到張掖郡張掖縣界陳北烽三百七十裡。西北到張掖郡六百裡。東北到會甯郡烏蘭縣界白鹿烽三百五十裡。[4]

如果我們把從涼州武威郡到西州高昌郡的東西道裡聯接起來,就可以得到一條當時“絲綢之路”的走向和裡程:

武威郡,西至張掖郡五百裡。張掖郡,西至酒泉縣四百二十裡。酒泉郡,西至晉昌郡五百二十六裡。晉昌郡,西至燉煌郡二百八十裡。燉煌郡,北至故鹹泉戍三百三十六裡與伊吾郡分界,東北到伊吾郡界三百八十六裡。伊吾郡,南至燉煌郡界一百四十裡;西至交河郡七百五十裡;東南到燉煌郡碛,無行路馬道,到晉昌郡界不知遠近;西南到燉煌郡碛,無路馬道。交河郡,東至伊吾郡七百五十裡;東南到燉煌郡千一百裡。[5]

其中敦煌與伊吾之間有兩條路,南北方向的應當是矟竿道,敦煌向東北而伊吾向東南的路是第五道,伊吾還有向西南到敦煌的一路,則應當是和從西州來的大海道連接而到敦煌,後面兩條路在史料生成的年代都是“無行路”的馬道。

憲宗時宰相李吉甫所撰《元和郡縣圖志》,也保存了每州“八到”的記錄,我們舉原州(今固原)為例:

原州,東南至上都(長安)八百裡,東南至泾州三百二十裡,西至會州三百九十裡,〔西〕南至秦州四百六十裡,正西微南至臨洮軍六百二十裡,北至靈州五百裡。[6]

随着對道路、方位認識的進步,《元和志》對于道路的記錄更加精細,有“正西微南”這樣的調整,而沒有直接對應道路的方向,如東、南、西北、東北,則不加記錄。可見原州東南經泾州到長安,西至會州,北至靈州,西南到秦州,是絲綢之路上另一個十字路口,難怪這裡北朝以來聚集了許多胡人,而且迄今發現的胡漢墓葬中都出土有精美的舶來品[7]。

把這些裡程聯結的城鎮接起來,就是唐朝的交通道路,而把這些裡程記錄抽出來,我們就可以得到從長安經河西走廊直到最西面的直轄州——西州(吐魯番)的完整道路記載,也就是這一段唐朝“絲綢之路”的全紀錄了。嚴耕望先生著《唐代交通圖考》,基本素材就是《通典》《元和志》的“八到”記錄,再輔以其他材料,他其實早已經把從長安到涼州,從涼州到西州的“絲綢之路”圓滿地勾畫出來了[8]。

至于更為細緻的記載,我們可以從敦煌發現的《沙州圖經》來複原。法藏P.2005《沙州圖經》卷三保留有敦煌縣所屬“一十九所驿”的條目,我們摘錄其中有關裡程的記載:

州城驿,右在州東二百步,因州為名。東北去清泉驿卌裡。

清泉驿,右在州東北卌裡,去橫澗驿廿裡。

橫澗驿,右在州東北六十裡,北去白亭驿廿裡。

白亭驿,右在州東北八十裡,東北〔去〕長亭驿卌裡。

長亭驿,右在州東北一百廿裡,東去甘草驿廿五裡。

甘草驿,右在州東北一百卌五裡,東南去階亭驿廿五裡。

階亭驿,右在州東北一百七十裡,東去瓜州常樂驿卅裡。

新井驿、廣顯驿、烏山驿,已上驿瓜州捉。右在州東北二百廿七裡二百步,瓜州常樂界。第五道中,總置十驿,拟供客使等食,付王孝傑并瓜州、沙州審更檢問,令瓜州捉三驿,沙州捉四驿。

雙泉驿,右在州東北四百七十七裡一百六十步,瓜州常樂縣界。沙州百姓越界捉。南去瓜州常樂縣界烏山驿六十九裡二百六十步,北去第五驿六十〔四〕裡八十步。

第五驿,右在州東北五百一十一裡卌步,沙州百姓越界捉。南去雙泉驿六十四裡八十步,北去冷泉驿六十八裡卅步。

冷泉驿,右在州東北五百七十九裡一百七十步,沙州百姓越界捉。南去第五驿六十八裡卅步,北去胡桐驿八十四裡。

胡桐驿,右在州東北六百六十三裡一百七十步,沙州百姓越界捉。南去冷泉驿八十四裡,北去伊州柔遠縣界赤崖驿八十裡。

東泉驿,右在州東卌裡,東去其頭驿廿五裡。

其頭驿,右在州東六十五裡,西去東泉驿廿五裡,東去懸泉驿八十裡。

懸泉驿,右在州東一百卌五裡,西去其頭驿八十裡,東去魚泉驿卌裡。

魚泉驿,去州東一百八十五裡,東去瓜州常樂卌五裡,西去懸泉驿卌裡。

無窮驿,右在州東一百裡。西去其頭驿卅五裡,東去空谷驿卅裡。

空谷驿,右去州東一百卅裡,西去無窮驿卅裡,東去黃谷驿卌裡。

黃谷驿,右在州東一百七十裡,東去魚泉驿廿五裡。[9]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榮新江漢唐文獻對)2

P.2005《沙州圖經》卷三

《沙州圖經》卷三“一十九所驿”條詳細記載了沙州、瓜州、伊州三地之間的驿站設置與相互間的裡程。根據條目中的相關記錄和今人的研究,由于唐朝與南面的吐蕃征戰的原因,高宗永淳二年(683)瓜沙之間的驿路從山南的道路移到山北;又因為“舊路石碛山險,迂曲近賊”,武周天授二年(691)驿路更往北移。另外,由于“沙州遭賊少草,運轉極難”,證聖元年(695)停用沙州西北往伊州的矟竿道,改走瓜沙之間往伊州的第五道,萬歲通天元年(697)增置此道上的驿站,總共十所,瓜州負責三所,沙州四所,伊州三所,保證過往客使的供給[10]。

這裡記錄了每個驿站的位置和距東西或南北驿站的裡程,其中完整保留了瓜州和沙州之間、瓜沙與伊州之間的驿道情況,其中從瓜州常樂縣界的新井驿,經廣顯驿、烏山驿、雙泉驿、第五驿、冷泉驿、胡桐驿,到伊州柔遠縣界的赤崖驿的裡程,就是貞觀初年玄奘經過的莫賀延碛的那條道路[11]。玄奘的時候有烽燧設施,未見驿站記載,而武周時都在烽燧所在,設置了驿站。P.2862《唐天寶年間敦煌郡會計帳》第38—80行,有廣明(避高宗諱改顯為明)、烏山、雙泉、第五、冷泉等五個戍的物資破除情況記錄[12],表明這些烽燧已經升格為戍,而且由此可以推想同名的五個驿,也應當由敦煌郡供給,與武周時略有變化,沙州原本負責四個驿,此時偏南的廣明、烏山由瓜州常樂郡改由沙州敦煌郡供給,最北的胡桐驿大概歸伊州伊吾郡負責[13]。《沙州圖經》所記第五道上總共有十所驿,瓜沙二州負責七所驿,最北抵達的是伊州的赤崖驿,伊州的另外兩所驿,學者已經根據敦煌寫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所記伊吾縣下設有三戍,即塹亭、赤崖、矟竿,推測所餘二驿即與戍同置的塹亭和矟竿[14]。有關《沙州圖經》所記驿道以及連帶的相關文書,前人已經做了非常仔細的考證和分析,甚至做了具體裡程與今天公裡數的換算,這裡隻做概要介紹[15]。

筆者所要強調的是,按照唐朝的制度,每個州都要編造圖經,三年一上兵部,所以在地方和中央官府都有保存。因為這是具有行政功能的圖籍,三年改編一次,所以舊的就廢棄了,因此我們現在很少見到存世的唐代圖經。所幸敦煌藏經洞保存了不僅有《沙州圖經》卷一(S.2593)、卷三(P.2005、P.2695)、卷五(P.5034),還有《西州圖經》(P.2009),如果從行政運作的角度來看敦煌保存的《西州圖經》,就可以知道,西州的情形也是沙州官府需要掌握的,特别是交通道路的情況。

唐朝的圖經,是按政府規定的條目來編寫的。《沙州圖經》卷三是敦煌縣部分,兩個寫本前部均殘,保存有河、渠、澤、堰、池泊、驿、學校、祠廟、城塞、古迹、祥瑞、歌謠的部分,而本縣沒有的“監牧、羁縻州、江河淮濟、海溝、陂、宮、郡縣城、關鏟(鍵)津濟、嶽渎、鐵、碑碣、名人、忠臣孝子、節婦烈女、營壘、陵墓、台榭郵亭礦窟、帝王遊幸、名臣将所至、屯田”,也要特别說明“右當縣并無前件色”,但标題還是要列出。卷五寫本更殘,保存有壽昌縣的栅堡、佛寺、學校、社稷、山、澤、泉湖、渠澗、關隘、城塞、古迹,以及壽昌縣所屬石城鎮的山脈、城堡、寺院、道路、古城、湖泊,最後為播仙鎮部分,僅存首部殘文[16]。壽昌縣是正式的直轄縣級單位,境内應當置有驿站,如前面提到證聖元年(695)廢棄不用的沙州西北往伊州的矟竿道上的驿站,應當就在此處記錄,但有關文字大概正好在“栅堡”前面而缺失掉了。

石城鎮和播仙鎮兩地原為西域的鄯善和且末,高宗上元年間把它們劃歸沙州,改名石城鎮和播仙鎮。這裡原本是關外西域之地,所以沒有驿站的設置,從《沙州圖經》石城鎮部分的“山脈”和“城堡”之間沒有“驿道”的記錄,即可證明。但《沙州圖經》表明,在沒有驿站的地方,應當有官方确定的“官道”,所以P.5034《沙州圖經》卷五石城鎮部分,有“六所道路”的珍貴記錄:

一道□(北)路。其路〔東北去屯〕城一百八十裡,從屯城取碛路,由西關向沙州一千四百裡。總有泉七所,更無水草。其鎮去沙州一千五百八十裡。

一道南路,從鎮東去沙州一千五百裡。其路由古陽關向沙州,多緣險隘。泉有八所,皆有草。道險不得夜行。春秋二時雪深,道閉不通。

一道從鎮西去新城二百卌裡。從新城西出,取傍河路,向播仙鎮六百一十裡。從石城至播仙八百五十裡,有水草。從新城西南向蒲桃城二百卌裡,中間三處有水草,每所相去七十餘裡。從蒲桃城西北去播仙鎮四百餘裡,并碛路不通。

一道南去山八十裡,已南山險,即是吐谷渾及吐蕃境。

一道北去焉耆一千六百裡,有水草,路當蒲昌海,西渡計戍河。

一道東南去薩毗城四百八十裡。[17]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榮新江漢唐文獻對)3

P.5034《沙州圖經》卷五

這裡即漢代的鄯善國所在,在今新疆若羌。公元5世紀末鄯善國滅亡後[18],這裡曾經是以青海為中心的吐谷渾王國的領地。隋炀帝派軍打敗吐谷渾,曾在此設鄯善郡。隋末天下大亂,隋郡廢棄。唐初貞觀年中(627-649),康國大首領康豔典率衆東來,占據此地,歸順唐朝。高宗上元二年(675)改為石城鎮,隸屬沙州。敦煌寫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記康豔典時代的石城鎮範圍的情況:

石城鎮,東去沙州一千五百八十裡。本漢樓蘭國。隋置鄯善鎮,隋亂,其城遂廢。貞觀中,康國大首領康豔典東來,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上元二年改為石城鎮,隸沙州。

屯城,西去石城鎮一百八十裡。胡以西有鄯善大城,遂為小鄯善,今屯城也。

新城,東去石城鎮二百卌裡。康豔典之居鄯善,先修此城,因名新城,漢為弩之城。

蒲桃城,南去石城鎮四〔百八十〕裡。康豔典所築,種蒲桃于此城中,因号蒲桃城。

薩毗城,西北去石城鎮四百八十裡。康豔典所築。其城近薩毗澤。[19]

其實,雖然《沙州伊州地志》是晚唐光啟元年(885)抄寫的文本,但我們對比一下《沙州圖經》卷五殘存的相應文字,就知道這段文字的原本就是唐前期成書的《沙州圖經》。這裡的每個城鎮,都有距石城鎮的裡程,和《通典》《元和志》一樣,都是唐朝記錄州縣城鎮間裡程的官文書“定樣”,是唐朝官府行政運作必備的記錄。

而上述專門記載道裡的條目裡,分别記錄了從石城鎮出發,前往東西南北方向的六條道路情況。其中兩條通沙州的道路,北道經屯城去沙州,南道由陽關向沙州;一條往西經新城、蒲桃城到播仙鎮道路;一條往南去吐谷渾、吐蕃境内的道路;一條向北去焉耆王國的道路;一條向東南去薩毗城的道路。其中石城至屯城、石城至新城、石城至薩毗城的距離,都和《沙州伊州地志》所存相應城鎮距石城鎮距離吻合,隻有石城距蒲桃城的距離“四裡”,對比道路條目的記載,恐怕在傳抄中漏掉了“百八十”字樣。總之,這些相符之處,表明來自嚴格的官府文書,是經過官方确認的數據。這些道路的記錄,說明唐朝在不設驿站地區仍然有清晰的關于“絲綢之路”的記錄。

另外,《西州圖經》也保留了“道十一達”的條目,文字如下:

赤亭道。右道出蒲[ ]碛滷雜沙[ ]

新開道。右道出蒲[ ]觀十六年[ ]有井泉[ ]之阨,今見阻賊不通。

花谷道。右道出蒲昌縣界,西合柳中向庭州七百卅裡,豐水草,通人馬。

移摩道。右道出蒲昌縣界移摩谷,西北合柳谷向庭州七百卌裡,足水草,通人馬車牛。

薩捍道。右道出蒲昌縣界薩捍谷,西北合柳谷向庭州七百卅裡,足水草,通人馬車牛。

突波道。右道出蒲昌縣界突波谷,西北合柳谷向庭州七百卅裡。足水草,通人馬車牛。

大海道。右道出柳中縣界,東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裡,常流沙,人行迷誤。有泉鹹苦,無草,行旅負水擔糧,履踐沙石,往來困弊。

烏骨道。右道出高昌縣界北烏骨山,向庭州四百裡,足水草,峻險石阻,唯通人徑,馬行多損。

他地道。右道出交河縣界,至西北向柳谷,通庭州四百五十裡,足水草,唯通人馬。

白水澗道。右道出交河縣界,西北向處月已西諸蕃,足水草,通車馬。

銀山道。右道出天山縣界,西南向焉耆國七百裡,多沙碛滷,唯近烽足水草,通車馬行。[20]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榮新江漢唐文獻對)4

P.2009《西州圖經》

西州是唐朝貞觀十四年(640)滅高昌國後建立的直轄州,下轄五縣:州治為高昌縣(今高昌故城),西邊為交河縣(今交河故城)、天山縣(今托克遜),東南為柳中縣(今魯克遜),東部為蒲昌縣(今鄯善,辟展)。這裡的十一條道路,是從西州各縣出發向周邊地區的道路,前人已有詳細的研究,此不贅述[21]。其中赤亭道,是從蒲昌縣經赤亭前往伊州的道路;新開道是貞觀十六年新開通的從蒲昌縣往伊州偏北的一條新道;花谷道、移摩道、薩捍道、突波道、烏骨道、他地道六條道路,都是向北穿越天山峽谷,前往庭州(今吉木薩爾北庭故城)的道路;大海道是東南不經伊州直至沙州的道路;白水澗道是從交河縣向西北處月等西突厥部落地區的道路;銀山道是從天山縣往西南到焉耆國的道路。與《沙州圖經》所記石城鎮地區的道路不同之處,是每條道路都有自己的名稱,十分規範。我們從吐魯番出土文書中知道,高宗以後西州地區逐漸建立起發達的館驿網絡,今天看到的《西州圖經》中有些條目應當編寫于乾元以後,貞元以前[22],原本應當有“館驿”的條目,但可惜殘本僅存十一條道路、二所山窟和一區古塔部分,“館驿”的部分已經缺失,而可能是形成于唐初的“道”的部分文字則保留下來,給我們提供了西州範圍内“絲綢之路”走向的詳細記錄。

由此可見,在唐朝每個州都要不斷編訂的圖經當中,都有詳細的官方指定的驿路或道路的記載,從一個驿到下一個驿,一站接着一站,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裡數明确,而且還包括冬季是否通行,道路上有幾處井泉,人馬車牛哪類可以通行,以及是否有賊人出沒的等等各種道路通行的情況。除了《沙州圖經》《西州圖經》殘本外,唐朝其他地區這樣的圖經雖然都已經不存在了,但我們可以推想,如果把從長安到西州所有州的圖經中有關驿道或道路的裡程記錄連接起來,那就是一個極其詳細的唐朝“絲綢之路”的道路交通記錄,而這些記錄是保存在長安尚書省兵部的文案庫房當中的。

二、從邊關到異域的記錄

在中原王朝的直轄領地之外,比如漢代的玉門關、陽關之外,唐朝的西州以西地區的交通路線情況,其實中央官府也是有所把握的。這些官府掌握的文書,包括出使西域的使臣回來所寫的報告,駐紮在西域地區的軍政官員所寫的記錄,以及從外國、外族使臣那裡咨詢來的情況。這類官府文書保存下來的也不多,幸運的是其中有相當多的内容在後代編纂史書時,改寫編入各史的《西域傳》了。

東漢初班固所撰《漢書·西域傳》,利用官府保存的文書,按照交通路線的順序,首次明确記錄了通往西域的道路,此即《西域傳》開篇所述:

自玉門、陽關出西域有兩道。從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南道西踰蔥嶺則出大月氏、安息。自車師前王廷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北道西踰蔥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焉。[23]

可見,西漢時的道路,從玉門關、陽關開始,分南北兩道,最遠到安息(波斯帕提亞王朝)和奄蔡(高加索)。

在這個提綱下面,基本按照從東到西,再由西到東的順序,依次叙述每個國家的情況,首先是國名、都城、去陽關裡數、去長安裡數,然後是距西域都護府的裡數,還有至緊鄰國家的裡數。陽關是西漢王朝直轄領地的西部邊陲關城,而長安是都城,有了這兩個數據,西漢王廷就可以知道出使要走多遠,進貢要經過多少天到達。記載距西域都護府所在的烏壘城的裡數,是為了一旦有事,西域都護的兵馬幾日能夠到達。而至周邊鄰國的裡程,則對交通往來至關重要。以下把《漢書·西域傳》所記西域各國相互裡程的内容摘錄出來:

出陽關,自近者始,曰婼羌。去陽關千八百裡,辟在西南,不當孔道。西與且末接。西北至鄯善,乃當道雲。

鄯善國,本名樓蘭,王治扜泥城,去陽關千六百裡,至山國千三百六十五裡,西北至車師千八百九十裡。鄯善當漢道沖,西通且末七百二十裡。

且末國,王治且末城,北接尉犂,南至小宛可三日行。西通精絕二千裡。

小宛國,王治扜零城,東與婼羌接,辟南不當道。

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南至戎盧國四日行,西通扜彌四百六十裡。

戎盧國,王治卑品城,東與小宛、南與婼羌、西與渠勒接,辟南不當道。

扜彌國,王治扜彌城,南與渠勒、東北與龜茲、西北與姑墨接,西通于阗三百九十裡。

渠勒國,王治鞬都城,東與戎盧、西與婼羌、北與扜彌接。

于阗國,王治西城,南與婼羌接,北與姑墨接。西通皮山三百八十裡。

皮山國,王治皮山城,西南至烏秅國千三百四十裡,南與天笃接,北至姑墨千四百五十裡,西南當罽賓、烏弋山離道,西北通莎車三百八十裡。

烏秅國,王治烏秅城,北與子合、蒲犁,西與難兜接。其西則有縣度,縣度者,石山也,溪谷不通,以繩索相引而度雲。

西夜國,王号子合王,治呼犍谷,東與皮山、西南與烏秅、北與莎車、西與蒲犂接。

蒲犂國,王治蒲犂谷,東至莎車五百四十裡,北至疏勒五百五十裡,南與西夜子合接,西至無雷五百四十裡。

依耐國,至莎車五百四十裡,至無雷五百四十裡,北至疏勒六百五十裡,南與子合接。

無雷國,王治盧城,南至蒲犂五百四十裡,南與烏秅、北與捐毒、西與大月氏接。

難兜國,西至無雷三百四十裡,西南至罽賓三百三十裡,南與婼羌、北與休循、西與大月氏接。

罽賓國,王治循鮮城,東至烏秅國二千二百五十裡,東北至難兜國九日行,西北與大月氏、西南與烏弋山離接。

烏弋山離國,東與罽賓、北與撲挑、西與犂靬、條支接。行可百餘日,乃至條支。自條支乘水西行,可百餘日,近日所入雲。自玉門、陽關出南道,曆鄯善而南行,至烏弋山離,南道極矣。

安息國,王治番兜城,北與康居、東與烏弋山離、西與條支接。安息東則大月氏。

大月氏國,治監氏城,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與罽賓接。

康居國,王冬治樂越匿地。至越匿地馬行七日。其康居西北可二千裡,有奄蔡國。

大宛國,王治貴山城,北至康居卑阗城千五百一十裡,西南至大月氏六百九十裡。

休循國,王治鳥飛谷,至捐毒衍敦谷二百六十裡,西北至大宛國九百二十裡,西至大月氏千六百一十裡。

捐毒國,王治衍敦谷,西北至大宛千三十裡,北與烏孫接。

莎車國,王治莎車城,西至疏勒五百六十裡,西南至蒲犂七百四十裡。

疏勒國,王治疏勒城,南至莎車五百六十裡。西當大月氏、大宛、康居道也。

尉頭國,王治尉頭谷,南與疏勒接,山道不通,西至捐毒千三百一十四裡,徑道馬 行二日。

烏孫國,大昆彌治赤谷城,西至康居蕃内地五千裡。東與匈奴、西北與康居、西與 大宛、南與城郭諸國相接。

姑墨國,王治南城,南至于阗馬行十五日,北與烏孫接。東通龜茲六百七十裡。

溫宿國,王治溫宿城,西至尉頭三百裡,北至烏孫赤谷六百一十裡。東通姑墨二百 七十裡。

龜茲國,王治延城,南與精絕、東南與且末、西南與杅彌、北與烏孫、西與姑墨接。東至都護治所烏壘城三百五十裡。

烏壘,其南三百三十裡至渠犂。

渠犂,東北與尉犂、東南與且末、南與精絕接。西有河,至龜茲五百八十裡。東通 尉犂六百五十裡。

尉犂國,王治尉犂城,西至都護治所三百裡,南與鄯善、且末接。

危須國,王治危須城,西至都護治所五百裡,至焉耆百裡。

焉耆國,王治員渠城,西南至都護治所四百裡,南至尉犂百裡,北與烏孫接。

烏貪訾離國,王治于婁谷,東與單桓、南與且彌、西與烏孫接。

卑陸後國,王治番渠類谷,東與郁立師、北與匈奴、西與劫國、南與車師接。

郁立師國,王治内咄谷,東與車師後城長、西與卑陸、北與匈奴接。

狐胡國,王治車師柳谷,至焉耆七百七十裡。

山國,西至尉犂二百四十裡,西北至焉耆百六十裡,西至危須二百六十裡,東南與 鄯善、且末接。

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至焉耆八百三十五裡。

車師後(王)國,〔王〕治務塗谷。

因為總是有人懷疑古代沒有關于“絲綢之路”的記錄,那我們就不厭其煩地把《漢書·西域傳》記載的西域各國間的裡程全部摘錄出來,看看西漢時的東西交通具體的情形是怎樣的。這樣更方便讀者了解西漢時期西域交通路線的具體走向,就是先從西域南道從東往西記錄,然後越蔥嶺到大月氏,再北上康居,東向到西域北道的尉頭,一路則從天山北的烏孫到天山南的焉耆,最後是東天山的衆多山谷小國,以車師後國結束[24]。上述記錄中,凡當道的國家,基本都有與相鄰國家的裡程記錄,而不當道的山谷中國家,則有道路通往最近的當道國家,亦标有裡程。這裡給出的具體裡數,說明是用記裡鼓車測量過的數據。我們把這些東西相距的裡程聯結起來,就基本上可以得出漢朝通往西域的各條道路的具體裡程,也包括這些西域國家之間的交通路線,這也就是漢代的“絲綢之路”了。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榮新江漢唐文獻對)5

通往樓蘭的道路

《漢書·西域傳》這種基本上按照交通路線來依次記述西域國家的方式,為此後的《後漢書·西域傳》、《魏略·西戎傳》、《晉書·西戎傳》、《魏書·西域傳》、《周書·異域傳》所繼承[25]。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輯錄出不同時代的“絲綢之路”,隻不過因為各朝編纂西域、西戎、異域傳時,材料已經不全,所以有些路線也是斷斷續續的,但原本材料齊全的時候,路線都是可以如此複原。

東漢時的西域交通路線記錄在《後漢書》卷八八《西域傳》中,其主要道路走向的概括說明,見于開始部分:

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涉鄯善,北通伊吾千餘裡,自伊吾北通車師前部高昌壁千二百裡,自高昌壁北通後部金滿城五百裡。此其西域之門戶也,故戊己校尉更互屯焉。……自鄯善踰蔥領出西諸國,有兩道。傍南山北,陂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南道西踰蔥領,則出大月氏﹑安息之國也。自車師前王庭随北山,陂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北道西踰蔥領,出大宛﹑康居﹑奄蔡焉。[26]

這裡首先是講新開通的伊吾道,從敦煌經鄯善到伊吾,從伊吾到高昌。然後是和西漢相同的西域南北兩道,越蔥嶺南北最遠也是安息和奄蔡。

下面我們也把《後漢書·西域傳》各國間道路交通的記錄摘出,來看看東漢時的情況:

出玉門,經鄯善、且末、精絕三千餘裡至拘彌。

拘彌國居甯彌城,其國西接于窴三百九十裡。

于窴國居西城,自于窴經皮山,至西夜、子合、德若焉。

西夜國一名漂沙,子合國居呼鞬谷,去疏勒千裡。德若國與子合相接。

自皮山西南經烏秅,涉懸度,曆罽賓,六十餘日行至烏弋山離國。複西南馬行百餘日至條支。

條支國城在山上,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轉北而東,複馬行六十餘日至安息。

安息國居和椟城,北與康居接,南與烏弋山離接。自安息西行三千四百裡至阿蠻國。從阿蠻西行三千六百裡至斯賓國。從斯賓南行度河,又西南至于羅國九百六十裡,安息西界極矣。自此南乘海,乃通大秦。

大秦國或雲其國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于日所入也。

大月氏國居藍氏城,西接安息,四十九日行。

天竺國一名身毒,在月氏之東南數千裡。

東離國居沙奇城,在天竺東南三千餘裡。

栗弋國屬康居。嚴國在奄蔡北,屬康居。奄蔡國改名阿蘭聊國,居地城,屬康居。

莎車國西經蒲犂﹑無雷至大月氏。莎車東北至疏勒。。

疏勒國,東北經尉頭﹑溫宿﹑姑墨﹑龜茲至焉耆。

焉耆國王居南河城,其國四面有大山,與龜茲相連,道險阸易守。

蒲類國居天山西疏榆谷,南去車師後部馬行九十餘日。

車師前王居交河城,去長史所居柳中八十裡。後王居務塗谷,去長史所居五百裡。前後部及東且彌﹑卑陸﹑蒲類﹑移支,是為車師六國,北與匈奴接。前部西通焉耆北道,後部西通烏孫。

《後漢書·西域傳》對西域諸國交通的記載順序與《漢書·西域傳》大緻相同,也是從西域南道,由東向西依次記錄,從玉門關開始,經鄯善、于阗,由皮山涉懸度,經罽賓、烏弋山離、條支、安息,最後到大秦;再把大月氏、天竺、康居、奄蔡作為一組叙述;最後是蔥嶺以東西域北道的莎車、疏勒、龜茲、焉耆到車師前王國;大體上分三組加以叙述[27]。與《漢書·西域傳》相比,條理沒有那麼謹嚴,記錄沒有那麼豐富,特别是有關裡程的記錄不夠全面,許多國與國之間的裡程缺如。這或許是因為到南朝劉宋的範晔編寫《後漢書》時,距東漢已經較遠,有些文書已經沒有保存下來;或許是因為《漢書·西域傳》已有的同樣内容而被節略掉。但我們看到,大多數西域王國去東漢西域長史所居柳中城的裡程和去東漢首都洛陽的裡程都保存下來,而且内容更多的是各國與東漢的政治關系史,說明有關西域的裡程材料很可能存在,而編者的興趣在政治史,而不是在西域裡程,因為在範晔所處的年代和地域,西域裡程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總之,東漢官府應當還是掌握着陸路往西域的裡程和方向,而且記錄到比西漢所記更遠的大秦,說明其時“絲綢之路”的記載更為宏遠。

三國時期有關西域交通路線的記載見于三國時曹魏的魚豢撰《魏略·西戎傳》,在記載西域部分的開頭處,有關于道路的總序:

從燉煌玉門關入西域,前有二道,今有三道。從玉門關西出,經婼羌轉西,越蔥領,經縣度,入大月氏,為南道。從玉門關西出,發都護井,回三隴沙北頭,經居盧倉,從沙西井轉西北,過龍堆,到故樓蘭,轉西詣龜茲,至蔥領,為中道。從玉門關西北出,經橫坑,辟三隴沙及龍堆,出五船北,到車師界戊己校尉所治高昌,轉西與中道合龜茲,為新道。凡西域所出,有前史已具詳,今故略說。[28]

然後是按照三條道路,對于西域國家的“略說”。我們整理隻摘取了有關道路走向和裡程的内容:

南道西行,且志國、小宛國、精絕國、樓蘭國皆并屬鄯善也。戎盧國、扞彌國、渠勒國、(穴山國)〔皮山國〕皆并屬于寘。罽賓國、大夏國、高附國、天竺國皆并屬大月氏。車離國一名禮惟特,一名沛隸王,在天竺東南三千餘裡。盤越國一名漢越王,在天竺東南數千裡……南道而西極轉東南盡矣。

中道西行尉梨國、危須國、山王國皆并屬焉耆,姑墨國、溫宿國、尉頭國皆并屬龜茲也。桢中國、莎車國、竭石國、渠沙國、西夜國、依耐國、滿犂國、億若國、榆令國、捐毒國、休修國、琴國皆并屬疏勒。自是以西,大宛、安息、條支、烏弋。

北新道西行,至東且彌國、西且彌國、單桓國、畢陸國、蒲陸國、烏貪國,皆并屬車師後部王。轉西北則烏孫、康居,本國無增損也。北烏伊别國在康居北,又有柳國,又有岩國,又有奄蔡國一名阿蘭,皆與康居同俗。西與大秦東南與康居接。呼得國在蔥嶺北,烏孫西北,康居東北。堅昆國在康居西北。丁令國在康居北。此上三國,堅昆中央,俱去匈奴單于庭安習水七千裡,南去車師六國五千裡,西南去康居界三千裡,西去康居王治八千裡。

今天我們看到的《魏略·西戎傳》是《三國志·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注引的文本,也可能是“略說”的原文,也可能是摘要。其中沒有像《漢書》那樣的詳細裡程記錄,主要是三條道路經過的國家,所述道路與總序略有不同,雖然沒有道裡記錄,但一個國一個國排列下去,走向很清楚。南道上最後兩個國家——車離國和盤越國,是作為天竺國延伸記錄下來的,裡程都是虛數,顯然是不了解具體的交通狀況的。新北道部分把天山北路草原地區的各國間的聯系做了交代,包括康居北面的烏伊别國、柳國、岩國,以及更北面的丁令,西北的堅昆,都是前史所沒有記載的。可見南道可以抵達天竺東南數千裡,中道越過安息到條支、烏弋,北道則西抵大秦,北至丁令、堅昆,都比兩漢的道路延伸的要遠。

《魏略·西戎傳》的一個特色,是在中道部分詳細記錄了大秦國的情況,現摘錄有關道路、裡程的情況:

大秦國一号犁靬,在安息、條支西大海之西,從安息界安谷城乘船,直截海西,遇風利二月到,風遲或一歲,無風或三歲。其國在海西,故俗謂之海西。……海西有遲散城,從國下直北至烏丹城,西南又渡一河,乘船一日乃過。凡有大都三,卻從安谷城陸道直北行之海北,複直西行之海西,複直南行經之烏遲散城。……其制度,公私宮室為重屋,旌旗擊鼓,白蓋小車,郵驿亭置如中國。從安息繞海北到其國,人民相屬,十裡一亭,三十裡一置,終無盜賊。……自蔥領西,此國最大,置諸小王甚多,故錄其屬大者矣。澤散王屬大秦,其治在海中央,北至驢分,水行半歲,風疾時一月到,最與安息安谷城相近,西南詣大秦都不知裡數。驢分王屬大秦,其治去大秦都二千裡。從驢分城西之大秦渡海,飛橋長二百三十裡,渡海道西南行,繞海直西行。且蘭王屬大秦。從思陶國直南渡河,乃直西行之且蘭三千裡。道出河南,乃西行,從且蘭複直西行之汜複國六百裡。南道會汜複,乃西南之賢督國。且蘭、汜複直南,乃有積石,積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真珠。且蘭、汜複、斯賓阿蠻北有一山,東西行。大秦、海西東各有一山,皆南北行。賢督王屬大秦,其治東北去汜複六百裡。汜複王屬大秦,其治東北去于羅三百四十裡渡海也。于羅屬大秦,其治在汜複東北,渡河,從于羅東北又渡河,斯羅東北又渡河。斯羅國屬安息,與大秦接也。

餘太山認為《魏略·西戎傳》有關交通路線記載中最有價值的,就是安息(帕提亞)通大秦(羅馬)的陸海兩道,他據相關研究整理如下:“陸道自安息和椟(Hecatompylos),經阿蠻(Ecbatana),抵斯賓(Ctesiphon),然後渡底格裡斯河(經于羅)或幼發拉底河而上,至安谷城(叙利亞的Antiochia),複北行至驢分(Propontis),西向跨越Hellespont海峽,經巴爾幹等(所謂‘海北’)地區,到達意大利半島。海道分為南北:北道至安谷城後,截地中海而西,直達羅馬。南道從于羅(Hatra)渡幼發拉底河,至汜複(Damascus),或從思陶(Sittake)經旦蘭(Palmyra)至汜複,複自汜複經賢督(Jerusalem)、積石(Petra)抵澤散(亦作烏遲散丹,即亞曆山大),然後西北向乘船過地中海,亦至羅馬。南道以汜複為樞紐。”[29]由此可見,這段有關大秦國的記載,雖然有傳說的色彩,但有關道路部分還是可以信任的,而且中間還特别提到“郵驿亭置如中國”的情形,或許中文資料就是編譯自大秦的驿站道裡簿之類的文書。

我們最關心的是,《魏略·西戎傳》留下的有關大秦國的詳細記載,說明其他比大秦距離更近的西域各國應當也有詳細裡程記錄留存下來,隻不過沒有被魚豢采用,或者文本已經佚失,但可以推斷三國時曹魏是擁有與西域各國之間交通裡程的詳細記錄的。

北魏時的情況,今本《魏書》卷一〇二《西域傳》開頭部分也有概括:

其出西域本有二道,後更為四:出自玉門,渡流沙,西行二千裡至鄯善為一道;自玉門渡流沙,北行二千二百裡至車師為一道;從莎車西行一百裡至蔥嶺,蔥嶺西一千三百裡至伽倍為一道;自莎車西南五百裡〔至〕蔥嶺,西南一千三百裡至波路為一道焉。[30]

餘太山指出:“前二道應即《漢書·西域傳》所載的南北道。第三、四兩道其實是南道的支線。”他還具體分析了這些道路的分段情況:“《魏書·西域傳》編者實際上是按照董〔琬〕、高〔明〕所傳當時出西域的‘四道’來排列所傳諸國的。傳文(罽賓以前)可分為四大段:自鄯善至渠莎七國為一段,可稱為‘鄯善道’;自車師至者舌二十八國為一段,可稱為‘車師道’;自伽倍至大秦八國為一段,可稱為‘伽倍道’;自阿鈎羌、波路至罽賓為一段,可稱為‘波路道’。”[31]

《魏書·西域傳》具體的西域王國條目中有關的裡程情況如下(隻摘取有關文字):

于阗國,東去鄯善千五百裡,南去女國二千裡,西去朱俱波千裡,北去龜茲千四百裡。

焉耆國,東去高昌九百裡;西去龜茲九百裡,皆沙碛;東南去瓜州二千二百裡。

龜茲國,東去焉耆九百裡,南去于阗一千四百裡,西去疏勒一千五百裡,北去突厥牙帳六百餘裡,東南去瓜州三千一百裡。

疏勒國,東去龜茲千五百裡,西去鏺汗國千裡,南去朱俱波八九百裡,東北至突厥 牙帳千餘裡,東南去瓜州四千六百裡。

吐呼羅國,東至範陽(巴米揚)國,西至悉萬斤(撒馬爾幹)國,中間相去二千裡;南至連山,不知名;北至波斯國,中間相去一萬裡。

副貨(布哈拉)國,東至阿副使且國,西至沒誰國,中間相去一千裡;南有連山,不知名;北至奇沙國,相去一千五百裡。

嚈哒國,其國南去漕國千五百裡,東去瓜州六千五百裡。

《魏書·西域傳》每一個西域國家的條目都有距離北魏都城代(平城,今大同)的裡數,但不是每一條都有與周邊國家的裡程。可是在記載大的西域王國的時候,則記錄其四至裡程,這樣就把沒有的部分給連接起來了。

據《隋書》卷二九《地理志》,隋朝疆域“東西九千三百裡,南北萬四千八百一十五裡,東南皆至于海,西至且末,北至五原。”[32]最西到且末郡,已經深入西域地區。但《隋書·地理志》每個郡條目下,不書四至,所以沒有道路的具體記錄。

《隋書》卷六七《裴矩傳》保存的裴矩《西域圖記序》記載了隋朝通西域的道路:

發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經蒲類海鐵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國,達于西海。其中道從高昌,焉耆,龜茲,疏勒,度蔥嶺,又經鏺汗,蘇對薩那國,康國,曹國,何國,大、小安國,穆國,至波斯,達于西海。其南道從鄯善,于阗,朱俱波、喝盤陀,度蔥嶺,又經護密,吐火羅,挹怛,忛延,漕國,至北婆羅門,達于西海。其三道諸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東女國、南婆羅門國等,并随其所往,諸處得達。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門戶也。總湊敦煌,是其咽喉之地。[33]

《隋書》卷八三《西域傳》關于材料來源及西域各國裡程情況的記載如下:

帝(隋炀帝)複令聞喜公裴矩于武威、張掖間往來以引緻之。其有君長者四十四國。矩因其使者入朝,啖以厚利,令其轉相諷谕。大業年中,相率而來朝者三十餘國,帝因置西域校尉以應接之。尋屬中國大亂,朝貢遂絕。然事多亡失,今所存錄者,二十國焉。

(開頭記吐谷渾與黨項)

高昌國者,則漢車師前王庭也,去敦煌十三日行。

安國,國之西百餘裡有畢國。

石國,南去鏺汗六百裡,東南去瓜州六千裡。

焉耆國,都白山之南七十裡,東去高昌九百裡,西去龜茲九百裡,皆沙碛。東南去瓜州二千二百裡。

龜茲國,都白山之南百七十裡,東去焉耆九百裡,南去于阗千四百裡,西去疏勒千五百裡,西北去突厥牙六百餘裡,東南去瓜州三千一百裡。

疏勒國,都白山南百餘裡,東去龜茲千五百裡,西去鏺汗國千裡,南去朱俱波八九百裡,東北去突厥牙千餘裡,東南去瓜州四千六百裡。

于阗國,都蔥嶺之北二百餘裡。東去鄯善千五百裡,南去女國三千裡,西去朱俱波千裡,北去龜茲千四百裡,東北去瓜州二千八百裡。

鏺汗國,都蔥嶺之西五百餘裡,東去疏勒千裡,西去蘇對薩那國五百裡,西北去石國五百裡,東北去突厥牙二千餘裡,東去瓜州五千五百裡。

吐火羅國,都蔥嶺西五百裡,南去漕國千七百裡,東去瓜州五千八百裡。

挹怛國,都烏浒水南二百餘裡,南去漕國千五百裡,東去瓜州六千五百裡。

米國,都那密水西,西北去康國百裡,東去蘇對沙那國五百裡,西南去史國二百裡,東去瓜州六千四百裡。

史國,都獨莫水南十裡,北去康國二百四十裡,南去吐火羅五百裡,西去那色波國二百裡,東北去米國二百裡,東去瓜州六千五百裡。

曹國,都那密水南數裡,東南去康國百裡,西去何國百五十裡,東去瓜州六千六百裡。

何國,都那密水南數裡,東去曹國百五十裡,西去小安國三百裡,東去瓜州六千七百五十裡。

烏那曷國,都烏浒水西,東北去安國四百裡,西北去穆國二百餘裡,東去瓜州七千五百裡。

穆國,都烏浒河之西,東北去安國五百裡,東去烏那曷二百餘裡,西去波斯國四千餘裡,東去瓜州七千七百裡。

波斯國,都達曷水之西蘇蔺城,西去海數百裡,東去穆國四千餘裡,西北去拂菻四千五百裡,東去瓜州萬一千七百裡。

漕國,在蔥嶺之北,北去帆延七百裡,東去刦國六百裡,東北去瓜州六千六百裡。

(最後記附國、薄緣夷)[34]

據考:中國古代正史關于西域的記載,《漢書·西域傳》建立了一個編寫格式,就是基本上按照交通路線來排序。此後的《後漢書·西域傳》、《魏略·西戎傳》、《魏書·西域傳》、《晉書·西戎傳》、《周書·異域傳》都是如此[35]。但到了《隋書·西域傳》,改變此前做法,采用以西域國家與隋朝發生關系的年份先後,作為排列的順序[36],顯得雜亂無章。

經過隋末動亂,到唐朝初年編纂《隋書·西域傳》時,材料已經不夠豐富,所存隻有二十國的記錄,比裴矩的四十四國,減少一半多。所記西域各國裡程,也隻有片段保留,如“龜茲國,都白山之南百七十裡,東去焉耆九百裡,南去于阗千四百裡,西去疏勒千五百裡,西北去突厥牙六百餘裡”,還是可以看出官府檔案的原本樣貌,也可以推斷原本是有着系統的西域道裡記錄的。按照《西域圖記序》,隋朝交通路線所記最遠是“拂菻國”和“西海”,即拜占庭和地中海。

唐朝時國力強盛,統治區域廣大,因此有關的記錄應當更加詳細。《新唐書·地理志》的西州、庭州和“安西入西域道”等條目下,保存了貞元年間(785-805)宰相賈耽所撰《皇華四達記》的片段記錄。我們按照道路的順序略做調整,就可以清楚地把這些道路區分為若幹段落:①西州至焉耆,②焉耆至安西(龜茲),③安西至撥換,④撥換至碎葉,更西到怛羅斯城,⑤撥換至疏勒,⑥撥換至于阗,⑦于阗至疏勒,疏勒至蔥嶺,⑧于阗至蘭城、且末,⑨沙州至蘭城乃至于阗,⑩北庭至碎葉[37]。具體記錄如下:

①自〔西〕州西南有南平、安昌兩城,百二十裡至天山西南入谷,經礌石碛,二百二十裡至銀山碛,又四十裡至焉耆界呂光館。又經磐石百裡,有張三城守捉。又西南百四十五裡經新城館,渡淡河,至焉耆鎮城。[38]

②自焉耆西〔百〕五十裡過鐵門關,又二十裡至于術守捉城,又二百裡至榆林守捉,又五十裡至龍泉守捉,又六十裡至東夷僻守捉,又七十裡至西夷僻守捉,又六十裡至赤岸守捉,又百二十裡至安西都護府。[39]

③安西西出柘厥關,渡白馬河,百八十裡西入俱毗羅碛。經苦井,百二十裡至俱毗羅城。又六十裡至阿悉言城。又六十裡至撥換城,一曰威戎城,曰姑墨州,南臨思渾河。

④乃西北渡撥換河、中河,距思渾河百二十裡,至小石城。又二十裡至于阗(祝之誤)境之葫蘆河。又六十裡至大石城,一曰于祝,曰溫肅州。又西北三十裡至粟樓烽。又四十裡度拔達嶺。又五十裡至頓多城,烏孫所治赤山城也。又三十裡渡真珠河,又西北度乏驿嶺,五十裡渡雪海,又三十裡至碎蔔戍,傍碎蔔水五十裡至熱海。又四十裡至凍城,又百一十裡至賀獵城,又三十裡至葉支城,出谷至碎葉川口,八十裡至裴羅将軍城。又西二十裡至碎葉城,城北有碎葉水,水北四十裡有羯丹山,十姓可汗每立君長于此。自碎葉西十裡至米國城,又三十裡至新城,又六十裡至頓建城,又五十裡至阿史不來城,又七十裡至俱蘭城,又十裡至稅建城,又五十裡至怛羅斯城。

⑤自撥換碎葉(後二字衍文)西南渡〔思〕渾河,百八十裡有濟濁館,故和平鋪也。又經故達幹城,百二十裡至谒者館。又六十裡至據史德城,龜茲境也,一曰郁頭州,在赤河北岸孤石山。渡赤河,經岐山,三百四十裡至葭蘆館。又經達漫城,百四十裡至疏勒鎮。

⑥自撥換南而東,經昆崗,渡赤河,又西南經神山、睢陽、鹹泊,又南經疎樹,九百三十裡至于阗鎮城。

⑦于阗西五十裡有葦關,又西經勃野,西北渡系館河,六百二十裡至郅支滿城,一曰碛南州。又西北經苦井、黃渠,三百二十裡至雙渠,故羯飯館也。又西北經半城,百六十裡至演渡州,又北八十裡至疏勒鎮。自疏勒西南入劍末谷、青山嶺、青嶺、不忍嶺,六百裡至蔥嶺守捉,故羯盤陀國,開元中置守捉,安西極邊之戍。

⑧于阗東三百裡有坎城鎮,東六百裡有蘭城鎮。于阗東距且末鎮千六百裡。

⑨又一路自沙州壽昌縣西十裡至陽關故城,又西至蒲昌海南岸千裡。自蒲昌海南岸,西經七屯城,漢伊修城也。又西八十裡至石城鎮,漢樓蘭國也,亦名鄯善,在蒲昌海南三百裡,康豔典為鎮使以通西域者。又西二百裡至新城,亦謂之弩支城,豔典所築。又西經特勒井,渡且末河,五百裡至播仙鎮,故且末城也,高宗上元中更名。又西經悉利支井、祅井、勿遮水,五百裡至于阗東蘭城守捉。又西經移杜堡、彭懷堡、坎城守捉,三百裡至于阗。[40]

⑩自庭州西延城西六十裡有沙缽城守捉,又有馮洛守捉,又八十裡有耶勒城守捉,又八十裡有俱六城守捉,又百裡至輪台縣,又百五十裡有張堡城守捉,又渡裡移得建河,七十裡有烏宰守捉,又渡白楊河,七十裡有清鎮軍城,又渡葉葉河,七十裡有葉河守捉,又渡黑水,七十裡有黑水守捉,又七十裡有東林守捉,又七十裡有西林守捉。又經黃草泊、大漠、小碛,渡石漆河,踰車嶺,至弓月城。過思渾川、蟄失蜜城,渡伊麗河,一名帝帝河,至碎葉界。又西行千裡至碎葉城,水皆北流入碛及入夷播海。[41]

賈耽《皇華四達記》依據的材料,應當是唐朝中央政府保存的文書檔案,具體内容,相當詳細。這裡記錄了從西州、北庭、沙州三個唐朝直轄的邊境州開始,向西的各條道路,最遠到中亞的怛羅斯,一站接一站,都有具體的裡程,中間基本沒有中斷。其中有兩條路是前史所缺或記載不詳的,一條是從撥換城向北,經溫肅,越天山拔達嶺,到碎葉城,最後抵怛羅斯;另一條是從北庭向西,經張堡城守捉、清鎮軍城、弓月城等,越伊麗河,直到碎葉城。前者是玄奘曾經走過的天山谷道;後者是所謂北方草原之路,此時沿線已經設有完備的軍政設施,可以保障道路的暢通[42]。

海上絲綢之路自漢唐時期開始嗎(榮新江漢唐文獻對)6

和田河畔的唐代戍堡

在這些西域地區的道路上,除了西域地區原本已有的傳統城堡之外,出現了一系列的館驿、守捉、鎮城、軍城、羁縻州城等,這是唐朝顯慶三年(658)滅掉西突厥汗國以後,在西域地區開通道路,設置館驿的結果。而且,此後唐朝一直在維護這些道路,增強這些道路上的交通設施。據吐魯番出土的《唐天寶十三載(754)礌石館具七至閏十一月帖馬食曆上郡長行坊狀》,從西州到安西都護府一段道路上有礌石館、銀山館[43]。由此來看,這些館應當是天寶十三載之前,在翻越天山的道路上陸續增設的館驿,比《皇華四達記》所依據的史料還要詳細,說明唐朝在不斷加強西域地區的交通設施。

因此,可以說,不論在長安,還是在邊疆地區,唐朝人也擁有完整的西域地區“絲綢之路”的記錄,而且更加細緻。上述《皇華四達記》是唐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直接可以到達的地域,如果我們再看《新唐書·西域傳》,我們就可以像前史那樣,把一些西域各國間的裡程連接起來,不過這些我們已經可以舉一反三,不必重複了。

以上,我們不厭其煩地征引了大量的文獻,特别是來自官府檔案的正史中有關通往西域的交通路線及其裡程的記載,這些記錄表明,雖然古人沒有今天的“絲綢之路”這樣一個名稱,但對于最初“絲綢之路”一名提出時所涵蓋的道路,從漢代就有了詳細的記載,而且在漢唐之間,這些有關“絲綢之路”的記錄十分詳細,甚至超過給“絲綢之路”命名的李希霍芬的認知。因此我們可以說,對于古代中國人來說,這樣一條“西域之路”早就存在,隻不過到了近代,被稱作“絲綢之路”了而已。

(2020-5-23完稿,原載劉進寶主編《絲路文明》第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11月,41-64頁。)


[1]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居延新簡——甲渠候官與第四燧》,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396頁。

[2] 圖見國家文物局編《絲綢之路》,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120頁。

[3] 李并成《居延漢簡裡程簡地理調查與考釋》,《西北史地》1993年第1期,第15-21頁;何雙全《漢代西北驿道與傳置──甲渠候官、懸泉漢簡〈傳置道裡簿〉考述》,《中國曆史博物館館刊》總30期,1998年,第62-69頁;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6-59頁;郝樹聲《敦煌懸泉裡程簡地理考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207-221頁;郝樹聲、張德芳《懸泉漢簡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106-133頁。

[4] 杜佑《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第4552頁。

[5] 同上,第4552-4558頁。

[6] 《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57-58頁。“南”字據校勘記引《考證》補。

[7] 參看甯夏固原博物館編著《固原曆史文物》,科學出版社,2004年。

[8] 詳細考證見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2卷《河隴碛西區》,台北:中研院史語所,1985年。

[9] 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0—51頁。錄文見池田溫《沙州圖經略考》,《榎博士還曆記念東洋史論叢》,山川出版社,1974年,第64-69頁;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甘肅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9-51頁。

[10] 有關《沙州圖經》卷三所記驿道的考證,見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2卷,第442-448頁;陳國燦《唐五代敦煌四出道路考》,原載段文傑等編《1990年敦煌學國際研讨會文集·史地語文編》,遼甯美術出版社,1995年;此據陳國燦《敦煌學史事新證》,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3-444頁;李并成《唐代瓜沙二州間驿站考》,《1990年敦煌學國際研讨會文集:史地語文編》,第201—215頁;又《唐代瓜沙二州間驿站考》,《曆史地理》第13輯,1996年,第93-101頁;又《瓜州新發現的幾座古城址的調查與考證》,《敦煌研究》2017年第5期,第103-106頁;李正宇《敦煌曆史地理導論》,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第275-303頁;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第81-105頁。

[11] 慧立、彥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華書局,1983年,第12-17頁。具體行程考證,參看李正宇《玄奘瓜州、伊吾經行考》,《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82—91頁;又《莫賀延碛道考》,《敦煌研究》2010年第2期,第67-74頁。

[12] 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第481-484頁。

[13] 陳國燦《唐五代敦煌四出道路考》,《敦煌學史事新證》,第435-438頁。

[14] 李正宇《敦煌曆史地理導論》,第292頁。最近,孟憲實利用敦煌文書,對此道交通有更詳細的論述,見所撰《論唐代敦煌與伊州的交通》,榮新江、朱玉麒主編《絲綢之路新探索:考古、文獻與學術史》,鳳凰出版社,2019年,第32-50頁。

[15] 對于前人研究成果的詳細歸納和整理,見鄭炳林、李軍《敦煌曆史地理》,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79-87、159-173頁。徐學強最近利用GIS技術讨論沙州驿程,見所撰《唐代驿程的新解讀——以沙州為中心的考察》,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30輯,三秦出版社,2020年,第385-395頁。

[16] 《沙州圖經》殘存文字全本的最好錄文,見上引池田溫《沙州圖經略考》,第55-97頁;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第1-210頁錄文部分。

[17] 池田溫《沙州圖經略考》,第95-96頁;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第164頁。

[18] 有關樓蘭鄯善王國的年代和考古遺存情況,參看陳曉露《樓蘭考古》,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

[19] 池田溫《沙州圖經略考》,第91-93頁;李正宇《古本敦煌鄉土志八種箋證》,第241-242頁。

[20] 唐耕耦等《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迹釋錄》第1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54-55頁。

[21] 程喜霖《唐〈西州圖經〉殘卷道路考》,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533-554頁;巫新華《吐魯番唐代交通路線的考察與研究》,青島出版社,1999年,第122-162頁;王素《高昌史稿·交通編》,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70-175頁;P. Pelliot,Les routes de la region de Turfan sous les T’ang suivi de l’histoire et la géographie anciennes de l’Asie Centrale dans Innermost Asia, ed. by J.-P. Drège, Paris: 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du Collège de France, 2002, pp. 1-94;鄭炳林、李軍《敦煌曆史地理》,第116-129頁。

[22] 羅振玉,《敦煌石室遺書》,芬誦室,1909年。

[23] 班固《漢書》卷九六《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872頁。以下引《漢書·西域傳》均據此版本,在第3875-3921頁範圍内,不一一出注。

[24] 餘太山把全傳的道路記載概括為五大段:“自第一國婼羌至第二十國大月氏(大夏)為第一段,自第二十一國康居至第二十九國尉頭為第二段,自第三十國烏孫至第三十八國焉耆為第三段,自第三十九國烏貪訾離至第四十八國劫國為第四段,第四十九國狐胡至第五十四國車師後城長國為第五段。”見所著《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34頁。

[25] 參看餘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作者《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27-134頁。

[26] 《後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2914頁。下引具體各國材料,見第2915-2929頁。

[27] 餘太山将全傳所記道路分為四大段:“第一國拘彌至第十三國東離為第一段,第十四國烏弋至第十六國奄蔡為第二段,第十七國莎車至第十九國焉耆為第三段,第二十國蒲類至第二十四國車師後國為第四段。第一段是經由南道前往的各國,後三段是經由北道前往的各國。”見所著《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第135頁。

[28] 以下所引《魏略·西戎傳》,均見《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59-862頁。

[29] 餘太山《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第136-137頁。餘太山對此段原文的詳細考證,見所撰《條枝、黎軒、大秦和有關的西域地理》,作者《古代地中海和中國關系史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28-35頁。

[30]《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2261頁。以下具體國别引文在第2262-2279頁。按今本《魏書·西域傳》已佚,是據轉錄自《魏書·西域傳》的《北史·西域傳》複原出來的,相關情況見餘太山《〈魏書·西域傳〉原文考》,《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86-121頁。

[31] 餘太山《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第135-136頁。

[32] 《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808頁。

[33] 《隋書》,第1579-1580頁。關于此三道的具體情況,餘太山《裴矩〈西域圖記〉所見敦煌至西海的“三道”》有詳細考證,《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第101-1120頁。

[34] 《隋書》,第1841-1857頁。餘太山《〈隋書·西域傳〉的若幹問題》對這些裡程做了詳細考述,見所著《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下冊,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554-570頁。

[35] 參看餘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作者《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127-134頁。

[36] 李錦繡、餘太山《〈通典〉西域文獻要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18頁。

[37] 榮新江《唐代安西都護府與絲綢之路——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新疆龜茲學會編《龜茲學研究》第5輯,新疆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5-158頁。

[38] 《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西州條,中華書局,1975年,第1046頁。

[39] 《新唐書》卷四三《地理志》“安西入西域道”條,第1151頁。

[40] 《新唐書》卷四三《地理志》“安西入西域道”條,第1149-1151頁。

[41] 《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北庭大都護府條,第1047頁。

[42] 關于唐朝時期絲路北道的交通設施建設,詳參付馬《絲綢之路上的西州回鹘王朝——9~13世紀中亞東部曆史研究》第7章,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

[43] 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肆,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447頁。

(作者:榮新江)

(來源: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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