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外國人眼裡,家庭是中國和中國人最珍貴的寶藏,所以寓意合家團圓的中秋節,曆來被注重傳統的中國家庭看重,而最能代表這個佳節和撩動大家情感的,非高懸的明月莫屬。
古代中國以月亮為題的詩、詞、文、畫汗牛充棟,僅僅傳世名作,也可說不可勝數。中秋的月亮,因為被賦予了強烈的團圓和思念色彩,曆來被人們反複詠唱,今天想與大家聊聊的,是被南宋文學家胡仔認為該詞一出、“餘詞皆廢”的蘇東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1076年中秋夜,已屆四十的蘇轼,在密州(今山東諸城)太守任上大醉一場,次日酒醒,因思念雖現今同在山東為官、但已七年沒見的弟弟蘇轍,揮筆寫下這首千古絕唱。其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和“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兩句,更是精彩絕倫,被後世頻繁引用。
抛開詞中的家國情懷和出世入世的糾結不談,單單是詞人對弟弟的深切思念,足以讓人動容。三年後,蘇轼因“烏台詩案”下獄,以為必死的他寫下一句“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據說蘇轍“覽詩大哭”,皇帝神宗輾轉聞之,也為兄弟間的手足之情深深打動。為救蘇轼,蘇轍上奏請求納還一切官爵為兄長贖罪,雖未獲準,但最終還是受累罷官,所幸蘇轼大難不死。
據說出獄那天,蘇轍甫一見哥哥,便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生怕禍從口出。其實,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提醒,隻是與沉穩内斂的弟弟不同,蘇轼胸無城府、出言無忌,屢勸無效的蘇轍隻好“由他去吧”!不過,一旦兄長有難,他總是義無反顧挺身而出,從生死、起居到家眷,件件親力親為,四處奔忙而無一怨言。
蘇轼與蘇轍,在我眼裡,是中國文壇、乃至中國曆史上,讓人最為感動和羨慕的一對兄弟,溯源他們的抵足之情,應該自襁褓始。
兄弟倆出生于眉州(今四川眉山)時,兩人的父親、即《三字經》中“二十七,始發憤”的蘇洵(字明允),正忙于上京求取功名和四處遊學,據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說: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學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所以自幼随母親長大、缺乏父親陪伴的兩位“留守兒童”,在緻仕之前的二十載光陰,幾乎形影不離,感情的深厚,自然與常人不同。想來那時的蘇轼,因為父親常常不在家,對小兩歲的弟弟,無論是生活還是學業,肯定是關懷備至,後來蘇轍說他“撫我則兄,誨我則師”,親情之外,亦師亦友。
1056年,二十上下的兄弟二人,随父親北出劍門、東往汴梁參加科舉,在隔年的應試中技驚四座、名動京師,仁宗皇帝欣喜“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文壇領袖歐陽修預判蘇轼文章“他日必獨步天下”。誰料這時,卻傳來母親程夫人生病去世的噩耗,父子三人急匆匆踏上了歸家奔喪的路途。文獻沒有記載兄弟倆此時的心情,我想,對從小深受母親養育和教誨的他們而言,仕途的影響是其次的,那種子欲養而親不在的痛苦和遺憾,在瞬間一定心意相同。尤其在即将大展身手,上報朝廷、下報母恩的這一刻,二人内心深處的感覺,一定比許多人要強烈得多吧!或許那時,一生相攜相扶,從此深植于心——隻是他們不會知道,後來的人生竟然會那麼的曲折和坎坷。
烏台詩案後的蘇轼,雖然有返京擔任吏部尚書的高光時刻,但随即先後貶黜惠州(廣東)、儋州(海南),生性曠達灑脫的他人前一副天下何處不為家的氣勢,可每次遠離弟弟,内心的凄涼與苦悶,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而蘇轍,反倒更像一位兄長,不但在物質上給了蘇轼很大的幫助,而且用親情持續滋潤着蘇轼。東坡先生身處險境而不懼、面向未知而不怵,恐怕也是知道,自己身後,永遠都站着一位默默而堅定支持自己的弟弟吧!
1097年,六十二歲的蘇轼即将遠赴海南,蘇轍也再貶雷州(廣東湛江),二人在藤州(廣西藤縣)碰頭、相攜南行。年事已高的二人或許揣測,人生此别,恐怕再無來日,所以心照不宣的二人一路走得非常緩慢,都盼望着就這樣彼此作伴、一直走到永遠。回想三十年前,蘇轼出仕陝西、二人初次離别,蘇轍逶迤數十裡送到鄭州,相約他日“對床聽雨”,而今漂泊一生、兩鬓斑白,踐約之期遙遙,怎能不令人滿心惆怅?
可惜,再長的路都有盡頭。六月,二人抵達南海之濱,反複叮囑之後,蘇轍送哥哥登上了跨海的小船,又目送他們在汪洋中再不可見。四年之後,遇赦北歸的蘇轼染病常州,彌留之際,家人問有什麼後事,他隻念着不能再見親愛的弟弟最後一面、深為以憾。十一年後,本拟歸葬老家眉州祖茔的蘇轍,想到哥哥孤零零一人在河南郏縣,命人将自己埋在哥哥墓旁,“對床聽雨”的約定,此生無望、來世再踐!
自1066年歸蜀安葬父親、1068年出川返京,兄弟二人至死都沒有返回故鄉。千年之後,蘇轼眼中自有陰晴圓缺的一輪壁月再次普照人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面對着兄弟兩人都曾仰望過的如玉之盤,不禁讓人想問:誰說世間,唯有愛情才能感天動地、綿延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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