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詩品·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澹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 典雅》章賞析
這裡描寫了三種境界的典雅。
第一種境界是:“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春雨霏霏或夏雨如注。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座翠竹掩映的茅屋,屋内坐着一群(我更傾向于認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佳士。桌幾上放着精美的玉壺,壺裡滿溢着春釀的芳香。一邊喝酒行令,吟詩作文,一邊欣賞着外面的煙雨。
第二種境界是:“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
雨霁後的天空上飄着朵朵白雲,在一個幽靜的地方,群鳥追逐着相戲。綠蔭下,一個人枕着琴睡着了,在他的上方,一帶飛瀑奔流而下,水石相激的音響,正好成了美妙的催眠曲。
第三種境界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花季已過,往日的鮮豔不再,花瓣随風飄揚,悄然落地。一個人站在菊花叢中,風神淡雅,就像他身邊的菊花一樣,淡然地面對着世間的一切煩擾和憂傷。
這三種境界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完美地傳達出典雅的内涵。
典雅,顧名思義,是雅的典範。雅是在清淡中尋求樂趣,不是在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中的享樂。雅不是做作,不是附庸風雅,雅是自然而然的天機。
在第一種境界中,用玉壺沽酒,不是用酒葫蘆沽酒,是物雅;在茅屋中賞雨,不是在玉堂華殿裡賞雨,是趣雅;座中有佳士,不是酒囊飯袋,是人雅;左右有修竹,不是雕欄畫屏,是環境雅。
在第二種境界中,幽靜的環境,閑适的人,枕琴睡在綠蔭下。但你可以想見:他坐在飛瀑旁邊的大石上,擡眼望去,白雲舒卷,群鳥相逐,清流直瀉潭底。在這樣的美景下,撫琴吟歌,琴聲水聲交響在一起,是何等的雅趣!
在第三種境界中,表現出一種風神與心态。花落而無言,那是一種命運,有什麼好說的呢?人淡而如菊,那是一種人生的選擇。既然選擇了,就不怨不悱。就如菊花選擇了秋季,在霜寒中顯現自己的清逸一樣,人選擇了淡泊,便視富貴如浮雲,澹然名利,于超然之中,顯出自己高潔的品格。
這三種境界,在内涵上是有區别的。
第一種境界,是得意時的典雅。正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不得意難以成聚,成聚也未必心歡,不心歡何成此處的典雅?!得意而雅緻,也不容易。那是在張揚時的收斂,寫意時的雕琢,蕩蕩泱泱而又舒緩自得。
第二種境界,是閑适時的典雅。于無拘無束輕松自在之時,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林中彈琴,溪橋踏雪,細雨賞春,酒醉琴為枕,攬月成三人,率意适情,是何等的風雅!雅緻是人品,也是性格,更多的是一種審美的取向。
第三種境界,是恬淡時的典雅。這是更高層次的典雅。這時的恬淡不是因為胸無猛志,也不是因為心無錦繡,而是因為社會現實與自己的理想不一緻,從而對人生道路做出的一種選擇。做了這樣的選擇,面對着花花綠綠的精彩世界,自能保持一分恬淡的心境,并坦然接受生活中的各種煩擾,甚至是清貧和困苦。這是典雅的風骨,是典雅的升華,是最能表現一個人的品格的雅緻。
典雅,深深地根植于文化(主要是文學)的沃土中。沒有深厚的文化修養,便談不上儒雅;沒有沖淡的情懷,便沒有娴雅,也沒有淡雅;沒有容人的雅量,也難稱其為雅士。
典雅,需要文化的熏陶,知識的積澱;需要胸襟的開闊,道德的支撐;需要從容與自信,也需要透視人生的睿智。
典雅,多麼美妙動人的境界!人淡如菊,多麼難為而剔透的雅緻!
這段詩論,以典雅的語言,列舉了一系列典雅的形象,生動論述了詩的藝術風格,形象地呈現了作為中國古典美學重要範疇的“典雅”的含義。
它包含了以下三層含義:藝術形式上的樸素性;藝術意境上氣韻的生動性;審美趣味上的超俗性。茅屋、修竹、白雲、飛鳥、濃綠的樹陰、自在的瀑布、檐下落花、恬淡的人兒,這些自然的景觀無一不是按照自身的生命節奏自由自在地呈現着、運動着,無言而生動,自然天成,平易卻盡顯高古超凡的風韻。它們盡性而為,充滿内在活力,在平淡中流露出難以抗拒的審美意蘊。同時,這些典雅的事物形象與低俗淺陋的事物決然對立,呈現出一種規範雅緻、與勢利絕緣的清高風韻,表現了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這三方面的美學意義,構成了“典雅”這一美學範疇,突出而集中地體現出中國古典文化的審美理想。
王維和陶淵明的詩作中頗多典雅之作。王維的《辋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寫辋川桃花源一般的田園生活,表達詩人超越凡俗的清淡典雅,正如陶淵明《飲酒》所說: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這是真雅,典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