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葆元
當下的讀者讀文章,常常問,作者是幹什麼的?于是文後總綴有對作者的簡介。《唐書》有《藝文志》,算是那個時代的文學史,總歸簡約,隻能窺全豹一斑。《宋史》中《藝文志》八卷,從中查一個人仍然很難,比如李煜和柳永。
我把這兩個人相提并論是因為他們都是傷懷詞的大家,他們留下的詞今天讀來仍然震撼人心。人生之痛是時代的美學,然而不是所有的痛都具有美學價值,隻有那些牽動着時代神經或者直擊人們心扉的痛感才能使當事者、旁觀者念念不忘。
這兩位都在詞壇演出了各自的悲劇。
先說柳永。他的詞開創了從“宮詞”到現實主義寫作的先河,以至于宋人說,凡是有水井人煙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詞。柳永和蘇轼沒法比,蘇轼一出山就是堂堂的大學士,他卻常問别人,我的詞與柳永的詞,孰好孰不好?這一比就把柳永擡到一個很高的層次。
那麼,柳永的職業是什麼?大概柳永自己也羞于啟齒。
大約在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他走出福建的家鄉進京應試,誰知命運沒有眷顧他。他沒當回事,寫了一首《如魚水》,有句“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
他寄居京城,一邊與歌妓們厮混着,一邊備考。這種狀态怎麼能期望金榜題名?三年後,他二考又名落孫山。這回他發牢騷了,忍不住寫了一首《鶴沖天》。你看這詞牌選的,一腔抗議:“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争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試卷沒達标,這首詞卻唱紅了,汴京的人,婦孺皆吟。你說柳永牛不牛?
又挨了三年,柳永三考,天可憐見,這回夠格了,試卷送到仁宗皇帝手裡。大概這位歌手太紅了,連皇帝都知道,就問:這位是不是那位“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考官忙答,正是。皇帝朱筆一揮就把他的名字勾了,留下一句話:讓他上一邊“淺斟低唱”去吧!
你說這個柳永,簡直就是一個落榜生。好歹到了五十歲上,才考取進士,給了他一個官:餘杭令。以後又調泗州判官、太常博士、屯田員外郎,總算是個公務員。
大概在他頻頻落第、屢屢倒黴的時候,他離開過京城一次。他最心愛的歌妓小紅為他送行,他為小紅留下一首《雨霖鈴》,這是令千古歎息之痛:“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的痛畢竟是個人之痛,李煜的痛就是家國之痛了。
李煜的職業是什麼?皇帝。如果遞一張名片,他的職務欄應該印上“南唐後主”,足可以讓柳永望塵莫及。
查陸遊《南唐書·後主本紀》裡沒有他填得一手好詞的記載。查《中國文學史》,他卻赫赫有名,領一代詞風。中國大約有494位皇帝,在詞作上有專業水準的,隻有李煜一位。
人說,李煜當皇帝很業餘,做詞人卻很專業。他做皇帝實在是選錯了職業。我不這麼認為。正因為他是一個亡國的皇帝,才寫出了那麼凄婉悱恻、千古垂淚的詞篇,那是他的經曆、他的痛。他一點也不掩飾心中的創口,把刻骨銘心的痛和盤托出,我們才讀到令人心碎的詞篇: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是春水嗎?這是亡國的淚水!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這是在絕望中對昔日希望的憧憬。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是對自由與榮華追悔的遺恨。
即使他做了俘虜,離開他的宮室,從那首《破陣子》來看,也是體面離開的,教坊司集合起昔日的歌姬舞姬列隊送他出走,那一場離别也比柳永的離别悲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鬓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别離歌,垂淚對宮娥。”
柳永與小紅揮别隻是小我的短别,李煜與衆宮女的揮别則充滿亡國之恨,又無法傾訴。“為賦新詞強說愁”,李煜的愁是裝不出來的。
感謝曆史某些進程中的慘烈,感謝李煜的才華在那樣一個時刻碰撞出的情感的火花,給我們留下無與倫比的詞作,千古無法複制。
柳永做官人無政聲可言,他落魄着混迹青樓,一不小心成了千古詞人。那麼多歌妓擁戴着他,唱着他的歌,歌聲流行于勾欄瓦市甚至華樓深院。他在窮困潦倒中唱着他的歌,至死身無分文,是歌妓們湊錢安葬了他,且之後每年清明都聚到他的墓前,置酒祭奠,時人稱“吊柳會”。
李煜做皇帝做得一塌糊塗,把個南唐小朝廷做成了溫柔鄉佳麗地,四十年不識幹戈,幹戈偏偏找到了他。他喜歡教坊司,不喜歡樞密院。曆史無情地為我們塑造了一位皇帝詞人。
(壹點号 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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