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錢穆《國史大綱》第十六章“南方王朝之消沉”,說“梁武帝父子最好文學、玄談”,時人怨他們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時賢顔之推譏之為“眼不能自見其睫”,喻蕭氏一門——梁武帝(蕭衍,502-549在位)、文帝(綱,550-551)、元帝(繹,552-554)及敬帝(方智,555-557)——皆好舞文弄墨、尚空談,無知人之明,荒于朝政;元帝時顔氏任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奉命校書”,用李敖的話,是“管理中央的圖書”。元帝“性喜文學”,當其被西魏打敗時,“盡燒圖書,蹈火自焚”,不把藏書留給仇敵,一把火與書偕亡。惜書如此,後無來者。顔之推“被擄後出逃”北齊,後隋太子楊勇召為學士,“甚見禮重,尋以疾終”。
顔之推為天才兒童,仕途則飽更憂患,晚年寫下一部望子成龍、“以為汝曹後範”的名著《顔氏家訓》,周作人的《夜讀書》有《顔氏家訓讀書筆記》,對之推崇備至。顔氏力主自幼開始的“家庭教育”現在仍有參考價值。今人所說的胎教,真是古已有之,《顔氏家訓·教學第二》便有“懷子三月,出居别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的說法。顔氏又說生兒滿月,“洗沐裝飾後”,男用弓矢紙筆、女則用刀尺針線,并加食物服玩置于嬰兒前,觀其抓物以試嬰兒之廉貪智愚,是為抓周風俗之始。
除了《顔氏家訓》,顔氏還著有《還冤志》及《證俗音》兩書(文),惟筆者均未之見(書名僅見于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中國文化史年表》);“眼不能自見其睫”之句,見于《顔氏家訓·涉務篇十一》:“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不過,此句似非顔氏原創,以在他之前五六百年,先賢已有類似說法,比如莊子勸欲伐越的楚莊王,便說:“臣患智之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韓非子·喻老》)眼不見睫如右眼不見左眼,“目短于不自見”,是生理現象,喻人無自知之明。不過,這種“生理現象”,已因假睫毛(False Eyelashes)的普及化而改觀。
假睫毛的意念,最先由法國人提出,将之具體化的(以粘上短發的“布條”貼在眼蓋上)為加拿大美容師安娜·泰萊(Anna Taylor),時在1911年,惟其為“名媛”普遍采用,遲至1916年後,是年美國導演格裡芬(D.W. Griffith)的黑白電影《黨同伐異》(Intolerance)上演,女主角仙娜·奧雲(Seena Owen)粘上假睫毛,“雙眼大且發亮”、“令異性傾倒”,“驚豔”的“社交花蝴蝶”遂争相仿效;可惜此物價高且令雙眼很易發炎,有不良後遺症,無法引起熱潮;五十年代塑料假睫毛面世,聳動一時,卻因“太假”、“不自然”、“有恐怖感”而很快銷聲匿迹……直至2006年日本人“發明”植睫毛(Lash-by Lash)技術,令睫毛材料、種類、顔色、形态以至尺寸都能從心所欲,意味着假睫毛可度眼訂制,加上“毛料”日新月異,與真睫毛不分軒轾,而在誇張假睫毛襯托下,妩媚異常的雙眼彰顯女性魅力,令異性傾倒,等于産生重大“界外利益”,此物遂大行其道。
《黨同伐異》海報
如今本港有“美睫協會”(HKLA),開班授課,是否其門如市,不得而知;筆者知道的僅是“粘”上假睫毛的人,都“眼能自見其睫”,隻是所見為“假睫”,是否有“自見之明”,因人而異!
有一相關小事,可以一談(也許有點“讀趣”)。長期擔任德國《明鏡周刊》(Der Spiegel)亞洲特派員的意大利記者坦真尼(T.Terzani, 1938-2004)的《算命先生對我說》(A Fortune-teller Told Me;寫于1995年,英譯本1997年出版)第十八章“佛陀的睫毛”(Buddha's Eyelash),多年前翻過,寫本文時想起,“千辛萬苦”找出,哪知所說是眉毛而非睫毛,真是豈有此理!當年閑讀,眉睫不辨,如今才知有誤。事實上,眉睫雖近,“眉睫之間”便是形容它們“近在咫尺”,但“眉睫之禍”,說的是大禍臨頭近在眼前,因此眉睫不應亦不能相提并論。作者何以題睫而說眉,不解(也許是譯誤)。
《算命先生對我說》
順便一提,坦真尼對“玄學”有興趣,由香港灣仔一位“算命先生”批中他曾被赤柬禁锢虐待的秘密而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坦真尼訪港,一位女性友人帶他去灣仔一湫隘小樓求教算命先生(未提姓名),後者循例問他的生辰八字,捏捏他的手骨,然後打打算盤,便看穿他一些不為人知的事,令他大感驚奇,自此對“算命”着迷。本書寫的便是他在東南亞各國與各地玄學家交往的奇譚。“佛陀的睫毛”透露,柬埔寨國王施漢諾早年訪問印度,時任總理的尼赫魯送他“一條釋迦牟尼的眉毛”(Buddha's eyebrow),施漢諾将之供奉在為它而在金邊火車站對開修建的廟宇(Stupa,佛骨塔)之中,由于沒有通風設備(遑論冷氣),悶熱難耐,以至眉毛“變質”,令國運轉劣、赤柬崛起……真是信不信由你。可以肯定的是,當年柬埔寨的皇親國戚都有專用的算命(占蔔)先生,國事無論急緩、家事不問大小,都照這些術士的話辦事!
乙
溫哥華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系副教授雷勤風(Christopher Rea)論我國“笑史”的《大不敬的年代》(The Age of Irreverence: A New History of Laughter in China),中譯本今年6月面世(台北麥田出版社),譯者為台大中文系副教授許晖林。對我國“笑話”的演變——從《史記`滑稽列傳》到解放前的上海文壇——有興趣者,固宜置之案首床頭,僅喜讀“笑話”者亦不應錯過。是書書評,筆者隻讀過毛升的《不笑不成世界》(《上海書評》2018年6月20日),文長五六千字,介紹詳盡、意見精辟,好此道者不可失諸交臂。
我國曆代“笑話”層出不窮,所以大行其道、深入“社會各階層”,皆因開心大笑是最佳免費娛樂,遠在西方心理學家把笑與健康(心理及生理)拉上關系之前,先賢已有“一夫不笑是吾憂”(李漁《風筝誤·尾聲》)的說法,笑能解憂,尋開心也好,窮快活也罷,總之笑話百出,人人開懷。
《大不敬的年代》
對筆者來說,讀此書的“最大收獲”是知道十九世紀中期,移居中國的英國人,以倫敦的幽默周刊Punch為範本,出版了不少“幽默周刊”,如橫濱的Japan Punch(1862-1887)、香港的China Punch(1867-1868及1872-1876),還有上海的The Shanghai Charivari(又名Puck,1971-1872,Charivari意為小醜面具,音譯嘎裡瓦裡,即喧嘩搞笑之意)。筆者對Punch算有點認識,寫過數文,此刻記起的便有《笨拙、冷眼和間諜》,刊1992年6月号《信報月刊》,收《閑讀閑筆》等書,卻對其曾東來在中、港、日地區開枝散葉,毫不知情!可知“學海無涯”,并非虛語。
本書中譯順暢可讀,相當不錯,惟有一些也許隻有港人不慣的譯法,如“中國第一個現代大報《申報》”,不是一份、一家,是“一個”報紙,奇哉怪也。而把Many with genital punch lines譯為“許多都拿性器官做哏”,查字典,知其意,但似可将之“普及化”。
《大不敬》列舉不少具中國特色的笑話,有嬉鬧、輕薄、粗話、荒謬,還有對性器露骨的嘲弄,雖然令人絕倒,卻難避下流庸俗不雅之譏(如《笑林廣記·升官》),因此不錄——留此“讀趣”給讀書者去尋覓,更為有趣。
寫到此處,記起美國“日本通”舒德(Frederik L. Schodt)于1983年初版的《漫畫!漫畫!日本的荒唐世界》(Manga! Manga! The Word of Japanese Comics),圖(漫畫)文并茂,說盡日本漫畫(當中不少為港人熟知)發展史。令筆者開眼界的是,有一章專述“鹹濕漫畫”,最著名的也許是《那話兒共和國》[Pekochin Kyowakoku(Penis Republic)],當中尤以描繪中世紀日本的“那話兒比重大賽”(Phallic Contests,頁131;以千斤秤秤那話兒)最具“震撼性”!想不到日本人竟有此種比我國“先進”的創舉——應該不是“遣唐使”從我國帶去日本的民俗罷!
《漫畫!漫畫!日本的荒唐世界》
日本漫畫展示的“笑話”世界,十分荒謬、荒唐,但現實社會日本人彬彬有禮,眼不斜視,循規蹈矩,據舒德的分析,是因為日人守法而法例規定嚴格,因此一切僅存于想象、出之于漫畫(當然還有其他藝術形式……)
後記
寫畢“甲”段,在思索應如何寫下去時,突然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則笑話,令筆者在選材上有新安排。這則笑話刊于何書何文,印象模糊,找了“半天”也無所見,不過其内容仍繞萦腦際。話說三國桃園三兄弟的兒子聚飲吹水,各述顯赫家勢。劉阿鬥說乃父劉備劍術精妙,故能勝群雄,定王業。張苞對乃父張飛的神勇,贊口不絕,他挺長矛一喝,曹軍即逃之夭夭。關興則指乃父關雲長一部長髯,舉世無人不識,他揮舞青龍偃月刀,天下無人能敵;此時剛好路過的關羽,聞言怒斥其子(記不起原文,以香港母語出之):“你呢個衰仔,隻說老父上面功架,不談下盤厲害,真是有辱家門……”為了不讓關二哥發怒,遂有本文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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