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中國詩學的重要理論範疇,是評價詩詞藝術的主要視點,向來為古代詩詞作者和論者所重視。屬于文學範疇的意象這個概念是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首先提出來的。《文心雕龍》神思篇說道:“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什麼是意象?簡明說來,傳統詩詞意象是客觀物象與主觀心靈高度融合的帶有某種意蘊的藝術結晶,就是詩歌中出現的用來抒情達意的有形物體,包括自然物與人造物。中國詩歌在其漫長的發展過程中,詩人在其詩歌創作中,為了抒發情感、表達意趣,而對自然物和人造物所進行的情感内容的注入,這些被注入了情感内容的自然物和人造物,被後代詩人在詩歌創作中不斷地繼承使用,于是便具有了情感蘊意的相對穩定性,這個具有相對穩定的情感蘊意的自然物或人造物就是意象。比如“夕陽”這個具有“懷人”内容的意象,它首先是在《詩經》中出現的,《詩經·君子于役》中說:“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意思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牛羊都已回家。丈夫在外地服勞役,叫我怎麼不想他!從此,這個“夕陽”就與懷人發生了聯系,而具有了懷人的情感蘊涵。後代詩人繼承了它的情感蘊涵,在創作中使用它,以表達懷人的情感,例如李白《送友人》說“落日故人情”,杜甫《春日憶李白》說“江東日暮雲”,崔颢《黃鶴樓》說“日暮鄉關何處是”,“夕陽”這個事物就成了懷人的意象。當代詩人連文英《告别》詩中寫道:“回首夕陽暖,故鄉花正紅”,就是使用這個意象表達了他對家鄉妻子的眷戀。
意象的形成是經曆一定的曆史“驗收”過程的。它首先是在某個詩人的某篇詩歌中出現,如果它符合了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思維共性,屬于“集體無意識”,在抒發情感上起到了作用,就會被後代詩人繼承,反複使用,最終形成了意象,所以意象又帶有客觀性、共識性。反之,某些詩人在某些詩篇中雖然使用了一些物象用來抒情達意,但是這些物象不符合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思維共性,純屬他個人的“想當然”,則這些物象不但造成了詩意的難解,而且會被後人淘汰,也就形成不了意象。李商隐在一些詩篇中,使用了自造的意象,隻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情感蘊含,于是出現了他人難解詩意的問題。
意象是最具有民族文化心理特征的。人世間的同一個事物,不同民族對它的文化心理反應是不同的。比如月亮這個事物,在漢民族的眼裡它具有懷人、思親的蘊意,許多詩人用它來引發對親故的思念,唐人張九齡《望月懷遠》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杜甫《月夜》詩說:“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亮就成了懷人的意象。而歐美洲人眼裡的月亮就是地球的衛星,并沒有情感意蘊。
同一種意象有可能具有多種情感蘊涵,這是由于在詩歌發展的曆史長河裡,它被不斷地賦予新的情感蘊涵。比如“鴻雁”,它既有書信的含義,又有“兄弟”的含義,由于鴻雁是結隊而行,所以古人用它們來比喻兄弟,杜甫《月夜憶舍弟》說:“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一雁”就是孤雁,在安史之亂中,杜甫與他的兄弟們離散了,他隻身來到秦州(今天水市),所以他用孤雁來起興,表達對兄弟們的懷念。另外,“鴻雁”還具有“艱辛跋涉”的蘊意,這是因為鴻雁秋天南征,旅途十分辛苦,高适《别董大》說“千裡黃雲日色曛,北風吹雁雪紛紛。”這裡的“雁”作為意象,表達了對友人征途所遇艱難的關懷。
物象與意象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意象是被賦予情感蘊涵的物象。詩歌中出現的事物并非都是意象,有些隻是物象,比如一些寫景的詩篇。我們大可不必“草木皆兵”。
意象的功能是能夠把作者的情感意志含蓄地表現出來,它能取代直白的訴說,使詩歌具有可供讀者品味而後得之的韻味。詩歌作者隻要在詩行中“點”到這個意象,則這個意象所包涵的情感内容就會揮發出來,的确能收到以“少”(文字少)見多(情感豐富)的藝術效果。所以,使用意象一直是詩人抒情達意的必要手段。而且,意象還具有持久的生命力,盡管時代變了,但民族所形成的文化心理沒有多大改變,我們仍然生活在民族文化氛圍中,接受着民族文化積澱的影響。因而在當今的詩歌創作中,使用傳統詩詞的意象仍然能夠取得抒情達意的效果。現在舉出幾個詩例來證明之。
唐代的邊塞詩創造了“明月照臨關塞”的意象,這個意象包蘊了豐富的軍旅生活和情感内容,如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從軍行》“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這個意象在當今的詩歌中被繼承使用下來,産生了很好的藝術效果。如王石祥的《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甯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使用“明月照臨關塞”的意象,使國人産生了強烈的文化心理共鳴,這個歌曲得到廣泛的傳唱。
李叔同于1915年在杭州第一師範任教期間,創作了校園歌曲《送别》:“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别夢寒。”歌詞的第一段,使用了大量的古代送别詩、懷念詩的意象,我們現在來細緻品讀:
“長亭”是古代人送别之處,是表達離情别意的典型意象;
“古道”與感傷離别相關聯,也是表達離情的重要意象,如李白《憶秦娥》:“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别。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阙。” 還有馬緻遠的《天淨沙》“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芳草”,蘊涵離别之情,是送别詩、懷念詩常用的意象。《楚詞·招隐士》說:“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由此,“草”與離别、思念之情結緣。王維詩《送别》說:“山中相送罷,寂寞掩柴扉。芳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别》:“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就是用這個“草”意象來寫離情之濃重和不可泯滅。李叔同的“芳草碧連天”不但使用了這個意象,而且借用了白居易詩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的意境。
此外,歌詞中還使用了“柳”意象,古人有折柳送行的習俗,借“柳”與“留”的諧音,表達挽留之意。“柳”意象中蘊含着依依不舍之情。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寫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送趙都督赴代州》寫道:“天官動将星,漢地柳條青”就是使用的這個意象。
詞中還使用了“笛聲”意象,“笛聲”是懷人、憶舊的意象,晉朝人向秀的朋友嵇康被殺害,有一次,向秀經過嵇康的故居,聽到鄰居吹起悲哀的笛聲,于是他寫了《思舊賦并序》,從此“笛聲”就被賦予懷人、思舊的内涵,李白《春夜洛城聞笛》寫道:“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說:“懷舊空吟聞笛賦”,就是用“笛”意象表達他對永貞革新的領袖王叔文的懷念。
詞中還使用了“夕陽”意象,表達對行人的懷念。這個意象前文已作闡釋,不再多說。
一首《送别》之歌啟開了國人的喉嚨,凡是會唱歌的國人,大多數都會唱這支歌曲。之所以收到如此完美的藝術效果,與他集中地使用傳統送别詩、懷念詩的意象有直接的關系。這些“集束式”的意象群,強烈地喚醒了民族固有的文化心理積澱。由此,我們應該明白,當今的詩歌創作,如果離開了傳統詩詞的意象,就會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詩味大大消減。丢失了這些傳統詩詞意象,是非常可惜的。
意象的掌握要靠日常閱讀時精心、勤手積累。此文之末,筆者将日常記錄的若幹意象,挑出最常見的幾條出示如下,以飨讀者。
“浮雲”,蘊含遊子之思。李白詩《送友人》說:“浮雲遊子意”,杜甫詩《夢李白》說:“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白雲”,蘊含隐居之思。杜甫詩《遊何将軍山林十首》,第十首說:“出門流水住,回首白雲多。”何将軍是個不喜好開邊戰争的将軍,他隐居山林,杜甫前來遊曆他的山林,寫了十首贊美山林的詩歌,最後一首寫告别山林,“回首白雲多”就是寫何将軍具有濃厚的隐逸意識。
“竹”、“修竹”、“青竹”,蘊含虛心勁節、堅挺不屈之意。常用來表達君子風範。杜甫詩《佳人》,寫一位被輕薄丈夫冷落的女子,毅然離開長安,居住清貧山野,不向艱難的生活低頭,詩的結尾處寫道:“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翠袖與修竹顔色同一,佳人倚着修竹,形體密合,借修竹的勁節、堅挺品格對佳人的品格作出映襯。杜甫詩《題鄭縣亭子》說:“更欲題詩滿青竹”,此時杜甫遭到唐肅宗的貶斥,忠臣遭遇放逐,雖有悲憤滿腔,但重要的是不屈服,這裡,杜甫使用“竹”意象所包涵的文化意蘊,通過“題詩青竹”的行為描寫,表達了頑強不屈的精神。
“斑竹”,蘊含血淚相思之苦。意義由娥皇、女英悼念舜帝、淚水染竹成斑而來。唐人李益《山鹧鸪詞》寫道:“湘江斑竹枝,錦翅鹧鸪飛。處處湘雲合,郎從何處歸?”就是使用“斑竹”的意象表達女子對郎君的痛苦思念。《紅樓夢》黛玉詩:“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湘江舊迹”、“香痕”就是暗用“斑竹”的意象,表達她的婚姻痛苦。
“落晖”,蘊含末世或遲暮之感慨。杜牧詩《九日齊山登高》寫道:“但将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歎落晖。”黃巢詩《自題像》寫道:“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杆看落晖。”這兩首詩均以“落晖”意象表達遲暮之感。
“落花”, 蘊含末世或遲暮之感慨。張若虛詩《春江花月夜》寫道:“昨夜閑潭夢落花”,以“落花”意象表達青春逝去的惆怅。杜甫詩《江南逢李龜年》寫道:“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使用“落花”意象表達盛世變衰和個人暮年的感慨。
“鶴”,蘊含遺世高蹈之志,常用來贊美修身潔行的高士、君子。李端詩《贈道者》寫道:“窗中忽有鶴飛聲,方士因知道欲成。”《送惟良上人歸潤州》說:“寄世同高鶴”。劉禹錫詩《秋詞》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用“鶴”意象表達不同流俗的志趣。
“鹧鸪”,蘊含挽留、惜别之意。相傳鹧鸪的叫聲是“行不得也哥哥”,意思是“哥哥你走不得、去不得”。 李益《山鹧鸪詞》寫道:“湘江斑竹枝,錦翅鹧鸪飛。處處湘雲合,郎從何處歸?”李群玉《九子坡聞鹧鸪》寫道:“落照蒼茫秋草明,鹧鸪啼處遠人行。” 就是使用的這個意象表達惜别之情。
“子規”,也蘊含挽留、惜别之意。子規即杜鵑鳥,相傳它的叫聲是“不如歸”,聲音凄涼。李白詩《聞王昌齡左遷龍标尉遙有此寄》寫道:“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标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陳與義《送人歸京師》寫道:“門外子規啼未休,山村落日夢悠悠。故園便是無兵馬,猶有歸時一段愁。”均用“子規”意象表達離愁别緒。
限于文章的篇幅,隻能出列這幾條。在兩千多年的詩歌曆史長河中,意象的浪花不停地湧現。意象的覆蓋面是非常之廣的,可以說,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有很多都成為了傳統詩歌的意象,這需要我們認真歸納,合理繼承,以推動當今的詩歌創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