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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個太監躲在床下的故事
從前有個太監躲在床下的故事
更新时间:2024-07-03 15:45:13

從前有個太監躲在床下的故事(故事她出身青樓)1

本故事已由作者:唐陸婉遊,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号“深夜有情”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1

昭慶十三年冬,天降大雪。

紛玉推門而入灌進來一股寒風,凜冽清爽,迎面撲向在正在用朝食的令秧。

令秧很沒出息地抖了抖。

紛玉吐了吐舌頭把門簾子放下來,一張圓月臉凍得紅彤彤:“姑娘,這雪下得真大,用完飯要不要出去瞧瞧?”

令秧搖頭,這樣大的雪,一兩天是不會停的。要看有得看,沒必要去雪地裡挨凍。

紛玉知曉她的脾性,就不再勸她出去走。隻手腳麻利地幹活收拾屋子,待令秧用完朝食收碗的時候才又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我剛才從前邊過來,像是見到有人在月門下堆雪人呢,瞧着怪有趣的。”

令秧聞弦歌而知雅意,揮揮手讓她自己去玩,這樣好的雪,這樣美的景,她無福消受,沒必要拘着紛玉也不快活。

畢竟她也才是個小丫頭。

下雪天總是格外旖旎,令秧懶懶窩在貴妃椅裡,擁着炭火,烘得滿室暖意融融,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将睡未睡之際,門簾一揚,同清晨一般無二的冷風兜頭灌進來,冷得令秧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

蕭慎之一身鴉青長袍,外披一件月白織錦披風,黑發高束,玉冠盈潤,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溫煦和氣。

令秧起身給他倒茶,潺潺熱湯入盞,清亮湯色映出她被暖氣烘得嫣紅的臉:“大人吃口熱茶,暖暖身。”

蕭慎之并不接她的茶,隻自己動手解了披風束帶放好,一雙劍眉微蹙:“你屋子裡頭這樣悶,也不開窗?”

令秧轉身去開窗,外頭雪還在簌簌直下,遙遙望見院腳那叢青竹一夜白頭,不堪重負彎了腰。

蕭慎之已自顧自地在她之前坐的貴妃椅落了座,像她一般攏了絨毯,眯着細長眼睛瞅着她。

令秧心裡咯噔,挪步去他跟前,乖覺得仿似一頭馴鹿:“大人可是累了,想歇一歇?”

蕭慎之單手撐額,另一隻手從絨毯裡伸出來朝向她,令秧徑直走上來握住他的手,順着力道撲進他懷裡。

“别晃了,讓我睡一會兒。”

2

蕭慎之說的睡一會兒,卻是唬人的。

直到房裡炭火燃盡,餘溫尚存,窗外天光漸漸暗下來,他都緊阖着一雙眼,仿似要睡個夠。

令秧縮在蕭慎之懷裡,冷得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她自小怕冷,到了這酷寒北疆,每年冬天都過得不易。

蕭慎之被她這一哆嗦給拉回了些神智,皺着眉頭把絨毯往自己身上一裹,将她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氣中。

令秧輕手輕腳摸索着爬出那堆毯子,别扭地窩了這半天,她腿都有些麻了。

紛玉悄悄掀起門簾,露出一雙有些狡黠的眸子,壓低聲音問她:“大人睡啦?”

令秧點頭,摁着地毯站起來。腿腳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走路還有點刺麻。

傍晚蕭慎之睡醒了,紛玉很有眼力見兒地上晚膳。那一盅竹荪炖黃花菜很得他的青睐,令秧替他添了兩碗湯,都叫他喝得幹幹淨淨。

飯畢雪倒是停了,蕭慎之在這屋裡頭困了一個下午,有點憋悶,遂起身去院裡走走,順道消食。

令秧是躲不過的,兜上風帽出了門,外頭這時候風将将大起來,聲聲灌耳,吹得她鼻頭都木了。

蕭慎之沒披披風,大步流星在雪地裡走,檐下燈籠一搖一晃,明晃晃的雪地裡映得一片片紅色殘影。

令秧低着頭循着他的影子走,一步一腳印踏在前頭那個拉長變形的影子裡,積雪在腳底下嘎吱作響。

冷不防前頭人腳步乍停。令秧被這呼嘯寒風吹得頭昏腦脹,沒反應過來迎頭撞了上去,直直撲在那人的背上。

肌膚底下貼着的布料單薄沁涼,令秧一瞬間清醒過來趕忙伏低認錯,就聽前頭那人沉沉地歎了口氣。

3

今日寅時蕭慎之才從大内出來,小黃門引着他越過紅牆高檻。途徑一條人迹罕至的宮道,那面容白淨的小黃門壓低了聲音同他道:“蕭大人,宮門在前,跨過去,就是光明坦途。”

他沒有作聲,擡眼見随侍敬安守在馬車旁,都快叫落雪堆成了雪人。

上了馬車,到府裡同母親問安,一同用了早膳,回自己房裡枯坐半晌,心裡仍舊沉悶如巨石壓陣。

揚鞭縱馬去福臨街,推開門就見她的随身丫鬟同一群仆役的孩子一起蹲在雪地裡堆雪人。一張圓月似的臉凍得通紅尚不自知,同廚下張福的七歲小兒昭哥兒争着用什麼給雪人做眼睛。

當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蕭慎之把馬鞭交給門房,徑自去了令秧房裡。

房裡溫暖沉悶,令秧窩在椅子上像個上年紀了的老太太一樣坐着打盹。

他突然就有些放松下來,焦躁的心緒回穩,隻是這屋裡頭悶得像是讓人透不過氣。

沒喝她遞過來的茶,皺眉讓她去開了扇窗。瞧着她手足無措地在這方寸之間坐立不安,心裡又由不得煩悶起來:“别晃了,讓我睡一會兒。”

她似乎有些愣住,呆呆立在那裡似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蕭慎之伸手拉了她過來,虛虛攏在懷裡。

屋外落雪紛紛,榻前炭火溫暖,懷中人謹小慎微地把腦袋伏在他膝蓋上,蕭慎之閉眼,終得一場好眠。

4

令秧叫他大人。

打從三年前蕭慎之把她安置在這一戶小院子裡頭令秧就這麼叫他。

蕭慎之話不多,且性子薄。一個月裡頭能來這裡四次都算是多的了。院子裡頭除了她跟紛玉,還有廚子張福一家。張家媳婦兒搭着丈夫做些漿洗縫補燒水的活兒,帶着兩個兒女算是在這裡安了家。

門房是蕭慎之自己的人,不苟言笑的一個中年漢子,姓徐,徐忠,同這院子裡大多數人都說不上三兩句話。

令秧被賣給蕭慎之的時候才十四歲。紮個雙環髻,耳垂明月珰,一張鵝蛋臉俏生生嵌了雙剪水瞳,瞧誰都是波光粼粼欲語還休。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蕭慎之也不過十六年紀,卻比她沉穩得多,至少看着她發抖的模樣還能笑得坦蕩自然。

他那時候長得好看,同現在眉目疏朗暗藏機鋒截然不同的那種好看。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皮肉骨相最是攝人。少年風流,一笑就迷了她的眼。

但那天蕭慎之并沒有收下她,令秧乖覺地侍立一旁給他斟酒布菜,莺歌燕舞不曾歇,月上柳梢頭,她呆頭呆腦地給他斟了整整兩壺酒。

他也從善如流喝了兩壺酒,一滴不剩。

張詹事笑說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蕭慎之隻一笑,擡手撫過令秧腕間那串泠泠作響的銀鈴铛:“絲竹悅耳,美人如玉,當飲。”

令秧聞言一抖腕,酒水潺潺細流到檀木桌上,一時間酒香四溢。

5

後來她在溶春樓待了兩個月,鸨母也認認真真教了她兩個月。

再見蕭慎之已是夏日,他那日穿着白色織錦直裰,笑着端盞飲茶,一雙長眸看着她的眼睛:“我今日來帶你走,你可願意?”

其實她願不願意不要緊,要緊的是他開口。

鸨母把紛玉也給了她,臨行前往她發間插了一支钗:“往後自己機靈點兒,倒也不算苦。”

令秧點頭,上了馬車去摸自己頭上那支钗,錾銀的一隻蝴蝶,并不起眼。

後來就住在了福臨街。

最初隻有她和紛玉兩個人,來了兩次吃過幾頓令秧自己摸索着做出來的飯食之後,蕭慎之買來了張福一家子,并遣了徐忠來。

令秧悄悄松了口氣,鸨母怕她下廚熏了皮肉傷了肌體,隻教了她幾道中看不中飽的馃子,全是賣巧的活兒。

全然未料到被人接出來養,還得自己洗手作羹湯的。

令秧在這方天地裡過了三個春秋,出門次數少之又少。

無他,每次出門都是徐忠在後頭跟着,死氣沉沉闆着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跟在兩個妙齡女子後頭仿似要吃人,怎麼着都沒了興緻。

蕭慎之對此不理不問,又或許他自始至終都是知道的。

三年裡令秧或多或少摸清了他一些脾氣,不喜脂粉香,不喜喧嘩,愛潔,口味清淡,算不上挑食。

還有話少,情緒甚少外露。半點沒有溶春樓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眉目流轉全是風流的恣意。

那溶春樓裡肆意風流的少年,像是她的一場幻夢,夢醒了,就隻有眼前這個眉目深沉的蕭大人。

6

令秧知道他近來心情不好。

雪地裡散步消食回來,蕭慎之由她服侍着沐浴更衣,臨睡前又吩咐她去取紙筆。

令秧取來給他備好,筆墨紙硯,紅袖添香。就差他揮毫潑墨,筆走龍蛇,詞傾河漢了。

可他一支筆在硯裡幾次飽蘸墨汁,最後也隻在紙上寫了個過字。

寫完就摔了筆,一張宣紙滿是墨痕。令秧默默收拾好,在床外側睡了。

夜間覺得喉嚨幹澀,後背似有冷風直灌進來,叫她四肢百骸如墜冰窟。咬緊牙關還是克制不住,蜷曲了身子發抖,自然而然驚醒了枕邊人。

蕭慎之被吵醒一貫沒有好脾氣,這也是令秧咬牙忍半天也不敢出聲的原因。

少不了一通忙活,好在張家媳婦兒是個未雨綢缪的,傷寒避暑的藥都是常備着的。

煎了一副藥吃下去,好歹是沒那麼難受了。

蕭慎之卻一言不發整肅行裝,半夜回了府。

到底是養在外頭的,一個不高興了想走便也走得,不需交代什麼,一個眼色就已足夠。

況且她知道,蕭慎之要娶親了。

作為京城裡頭炙手可熱的高門弟子,若不是父親英年早逝,蕭慎之斷然不會這個年紀還未娶親。

聽聞他未過門的妻子同普通的名門閨秀很不一樣。八歲随父親昭武将軍鎮守邊關,練就一身好槍法,揚鞭策馬跑過茫茫大漠,飒爽明豔,十六歲才随父親回朝落戶京城,是京都裡頭排得上名号的貴女。

那樣明豔鮮活的女子,該有多恣意潇灑。

倒是同蕭慎之一靜一動兩相宜,不像她回回見了人,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7

蕭慎之下朝應昭武将軍趙骞之請,一同去榮靖樓喝茶。兩人并肩入二樓雅座,一盞清茶煙霧缭繞,讓趙骞都有些看不清對面這位東床快婿的臉。

“慎之今日在殿上對周大人的事三緘其口,可是有決斷了?”

“算不上決斷,不過是不知為不知。”

蕭慎之垂眸擡臂斟茶,茶水湯色清亮香氣悠長:“将軍歸朝不久,該是晚輩替您接風洗塵。家母常感念當年您同父親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戰,前幾日還同我說望來日有空備宴請您過府,見見故人。”

趙骞自然說好,蕭決明算是乘父蔭的貴門子弟裡真正有所作為的一個。少時從文,行文言辭精煉,深得聖心。後來從武,也是真真正正上過戰場,白刃血陣裡拼殺出的勳貴榮勇,不失為文武全臣。

趙骞同蕭決明并肩打過幾次仗,心裡也甚為賞識。輾轉經年後知曉他中流箭不治的消息,也暗自可惜過。

不過山河永固,昔人已矣。

剩個獨子,無功無過到十六,卻是個恣意妄為,一個眼神就能望到底的空架子。

好竹生歹筍,鐘鳴鼎食之家養出來的纨绔,沒幾個有血性的。

趙骞那時同旁人一般無二,都做這般想。

8

一頓茶吃了半個時辰。兩廂作别歸家,趙骞在前,蕭慎之在後,分頭上了馬車,朝兩個方向而去。

蕭慎之打任吏部尚書以來,甚少與同僚私下會晤。朝下會面也是互換名帖登門拜訪,這樣明正言順且不落人話柄。

今日這一面,似是不同于他往日作風。

敬安在鬧市裡引繩而行,車馬緩緩,周遭行人熙熙攘攘讓他險些聽不清裡頭主子的吩咐。

“去福臨街。”

進門慣常是蕭慎之一人。徐忠跟在後頭同他低聲講:“院裡同往常一樣。沒什麼異常。”

彼時年歲将近,令秧帶着紛玉對着窗外剪人勝。

“镂金作勝傳荊俗,剪彩為人起晉風。”

令秧邊剪着手裡的紅鯉魚邊念詩給紛玉聽:“我記得那時我母親還會剪五谷豐登,一張紙剪下來鋪開,各色各異好看得很。”

紛玉聽了向往得很,一雙杏眼圓溜溜地盯着令秧:“姑娘手這樣巧,也是會的吧?能否剪一個給我瞧瞧?”

卻見剛剛還笑得惬意明快的人一下子收了笑臉,起身同門口行禮:“大人安好。”

紛玉忙不疊起來行禮,蕭慎之也不拘泥于虛禮,擡手讓兩人起來,自己去撿了桌上錯亂擺放的人勝瞧。

手上這朵梅花剪得精巧細緻,巴掌大小的玩意兒倒是費了不少工夫。

他笑着同垂首立在一旁的令秧道:“你倒是生了一雙巧手。”

9

他今日心情似乎挺不錯。

令秧這麼估摸着,把剛剛剪出的鹿遞給他瞧:“我未曾親眼見過,尋思着畫冊上頭的模樣剪了,您瞧着是不是這個樣?”

蕭慎之接過點頭,這籠裡的雀兒不識鹿,剪得卻是惟妙惟肖。

“我今日來,瞧見外頭的積雪深了,你可曾去瞧過?”

令秧不敢撒謊,老老實實承認:“未曾去過。不久前寒氣入體,喝了好久的湯藥才見好,不敢去。”

蕭慎之聞言颔首,隐約記起那日夜裡她瑟瑟發抖,算來該是他的錯,硬要拉人去雪地裡散步。

看她的臉是瘦削了不少,顯得那雙眼睛格外大而傳神,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暗含了些許懇求。似是怕他一個興起,又拉着她去雪地裡走。

少有的促狹心思起了:“上回我瞧着紛玉堆了個雪人,怪模怪樣的,還不如你的人勝好看。”

令秧有些懊喪地收回可憐巴巴的眼光:“都是手頭功夫,想來也不難。大人若是想看雪人,奴這就替您去堆一個?”

話說完就要打了簾子出去,蕭慎之手快才拉住她的手腕:“你這樣子,還堆什麼雪人!”

兩人又回了屋内,炭火照樣燒得紅旺旺,紛玉機靈得很,早早開了窗跑了。就剩令秧和蕭慎之四目相對,兩廂靜默。

“我還從未聽你提起你母親。”

蕭慎之今日似乎格外健談,主動挑起話題:“你今日同紛玉說人勝,這都是她教給你的?”

“是。漁裡鄉間,到人日都會剪人勝讨個好彩頭。我母親手巧,會的花樣多,隻是我手拙眼慢,才學了些許皮毛。”

蕭慎之沒再說話,擡頭看對面的女子。令秧今日穿了身荷莖綠的襖裙,上衣滾邊鑲了一圈軟白絨,襯得膚色白皙細膩,人也顯得溫婉明和,像一莖亭亭小荷。

10

年底張福同徐忠一同給院子裡挂紅燈籠,貼春聯。雪扯絮似的下,紛玉同張家嫂子在廚下備飯菜,一顆黑黝黝的腦袋不住地往雪地裡頭打雪仗的昭哥兒燕姐兒瞧。

張嫂瞧她身在曹營心在漢,一顆心隻怕都飛到雪地裡頭去了。于是起身把剁好的肉餡放進盆裡,同脖子都探得快折了的紛玉道:“你幫我去外頭瞧瞧那姐弟倆,折騰這麼大半天了出汗沒,别給風吹着了涼。”

紛玉忙不疊地應了,飛也似的跑出去,險些撞了正要進門的令秧。

令秧扶正了紛玉身子,叫她好生走路。回頭見小廚房裡頭菜闆盈案,竈下爐火正旺,劈啪作響,好像一年真的就這麼過了。

張嫂同她行禮,說了不少拜年的吉祥話。她打心底裡盼着這樣的日子能長久,令秧實在是個再好相與不過的主子,人文靜,規矩也少,底下人安生。

令秧同她點頭,輕聲問:“張嫂,年前叫你替我買的鳙魚頭,可買着了?”

張嫂這才記起來,唉唉唉地應了,回身去端木盆:“得虧娘子早前吩咐了,近年關市收得早,這樣鮮活的魚可是搶手得很呢。”

令秧低聲道謝,同張嫂吩咐打個下手,自己動手去備菜。

她今年突然很想念母親做的剁椒魚頭,北地風雪迫人寒氣蝕骨,更讓她懷念這熱辣辣的味道。

切好蔥姜蒜,将腌好的魚頭上鍋蒸。待到天光将暗,精心準備的年夜飯也上桌了。

11

紛玉對角落裡那份白嫩嫩的魚頭很是好奇,幾次舉箸想試又被那紅彤彤一片的辣椒勸退:“姑娘,你這一盤子看着紅紅白白,到底辣不辣?”

令秧隻笑:“你嘗嘗罷,味道應該還行。”

紛玉将信将疑吃一口,魚肉細膩,混合剁椒的酸辣,别有一番風味。

隻是她不曾吃過這樣辣的飯食,一面流淚一面欲罷不能:“姑娘,你這道菜好吃是好吃,就是辣得腦瓜疼。”

話說得俏皮,将滿桌子人逗弄得笑了。昭哥兒也躍躍欲試,叫張嫂一巴掌拍下了:“你前些日子腸胃不好,不能吃得太辣。”

一頓飯吃到四面昏黑,徐忠依舊抱着劍去了院門前守着,張嫂帶着孩子入了西廂房守歲,餘下紛玉同令秧去東廂房,守歲迎新。

兩人将炭火烘得明亮旺盛,紛玉孩子心性,還卧了兩隻紅薯在灰裡。令秧帶着紛玉對着窗外落雪翻花繩,起初她還興緻盎然。勉力熬到亥時,兩隻眼皮早就打起了架,令秧瞧她小雞啄米似的模樣,哄着她先去睡了,自己守舊歲。

令秧一人對着明窗映雪,估摸着快到子時了,低頭去撫桌上那天剪的鹿,輕聲低語:“萬物于天,深蓋藏也。”

“現下是子時,應當是混沌萬物之初萌,藏黃泉之下才對。”

令秧一擡頭,就見門簾之下蕭慎之長身玉立,束起的黑發和長睫都落滿了雪,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同自己招手:“你且過來扶我一下。”

12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

令秧去扶他時就發現了,八尺有餘的身子驟然壓下來,讓她幾乎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才扶着他在椅子上坐穩了,他又伸長了胳膊要摟她:“我今日還未曾進食,這滿腹的酒,燒得着實難受。”

想不到他喝醉了是這副模樣。令秧歎口氣,從他臂彎裡掙脫出來,扒開炭灰,将那兩隻小紅薯翻出來,問他:“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旁的吃食,你先吃這個墊一墊可好?”

吏部尚書蕭大人年夜裡吃紅薯充饑果腹,說出來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然而令秧用瓷勺将兩隻紅薯的瓜瓤舀得幹幹淨淨送入他腹中,蕭慎之仍舊顯得意猶未盡:“這不能解饑,我仍舊覺得腹中空空。”

簡直磨人。

令秧咬牙:“你且坐好,等我片刻。”

說完也不管他,徑直出門朝廚下去。張福此刻還在廚下,方才蕭慎之進來的時候徐忠就提點過,是以此刻竈上仍舊有火,咕嘟翻滾着解酒湯。

但此刻蕭慎之要的不是解酒湯。

令秧巡視一番,瞧見了張嫂備好的寬面條,眼前一亮:“張大哥,可否方便煮碗面給我?”

張福哪有不肯的道理,手腳麻利地燒水下面。那廂令秧已經重新蒸了一遍那份剁椒魚頭。它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生人勿近,除了紛玉嘗鮮的一筷子,再沒旁人動過。

13

令秧端着那碗面進來的時候,蕭慎之已經清醒了不少。瞧見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卻又狠不下心拒絕。

一口下去卻是有些意外,這樣熱辣酸鮮的面條倒是出乎意料地合他的口味。壓着吃了半碗,才發覺出了通身的汗。

令秧垂首收拾幹淨碗筷,順手遞給他一枚蜜餞。蕭慎之拿着那枚果脯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今日醉酒失态,倒是讓她連哄小孩兒的伎倆都用上了。

令秧把桌面收拾幹淨了發覺蕭慎之仍舊沒吃那塊蜜餞,蹙了眉頭過來同他低頭輕聲道:“這面有些辣,你可以吃點甜的壓一壓。”

蕭慎之搖頭,伸手攬她進懷裡:“我母親是川渝人氏,因而我也受得住辣。”

令秧便沒再言語,低頭去看他月白曳撒衣料上的花紋,遍布暗銀祥雲紋,顯得貴氣清朗。

蕭慎之伸手撫她黑綢子樣的頭發,無意間摸到發髻上的那隻錾銀蝴蝶,眸光暗了暗:“你這麼些年,也沒打幾件好的頭面?”

令秧搖頭:“我不喜歡,這樣就很好了。”

蕭慎之沒再說話,指腹在那支钗上來回摩挲幾次,像是突然累了:“歇了吧。”

令秧應聲,服侍着他沐浴更衣,放下重重帷幔,沉沉睡去。

14

年初,京城出了轟動一時的大事。

禮部侍郎周處機徇私舞弊一案終是塵埃落定。由他着手提拔的一應考生都撥到下次科舉再入仕。

而周大人自己,就沒那麼幸運了。

抄家沒産,株連九族,人當即押入天牢,翻身無望,秋後問斬。

張詹事背手出了乾清宮,遠遠瞧見那绯衣玉帶,身形颀長的青年尚書郎悠然而出,不禁笑着作揖:“天官可是尋了好靠山,得聖心眷顧。我等愚鈍,同朝為官不及閣下一二。”

蕭慎之垂眼受了他這禮,聲音淡淡:“科舉是為國選材求賢,不是個人舞權弄柄的門道。我與詹事同朝為官,身有責,行有道,無謂愚鈍否。”

說完徑自朝宮門外走,春雪瑩白,遠遠傳來張詹事意味不明的聲音:“蕭大人,宮門入易出難,你瞧瞧這紅牆琉璃瓦,哪一個不是牢籠。”

“且看長遠些,綠無長青,蕭大人該早早替自己考慮才是。”

蕭慎之并未搭理,袍袖一揚,入了自家馬車。

敬安在簾外輕聲道:“趙将軍剛剛遣人遞了話來,說是新年伊始,來府裡給老夫人賀歲。”

蕭慎之低低嗯了一聲,今日這樣一堆事下來,他倒是忘了自己還有樁日期将近的親事。

想起那個圓臉率直的少女,紅着臉給自己遞的針腳拙劣的荷包,就有些頭疼。

聖人這個媒人做得太過明智,好到讓他說不出旁的話來推辭回絕。

15

蕭老夫人年輕時脾氣火爆,到老了卻随和可親。

趙骞帶着女兒趙盈上門作客,老夫人一雙眼睛滿含慈愛:“盈丫頭生得這樣好,又識大體,趙将軍真是好福氣。”

五大三粗趙将軍就捋着胡須笑,他中年得女,一個姑娘如珠似玉養大,真真是捧在手心裡頭寵的。

老夫人這樣青睐,自是讓他得意又心安,好歹過門不會受婆母的氣。

恰巧蕭慎之換衣前來拜見母親,一身霁色夾棉直裰,黑發束以白緞,儒雅清朗好似戲文裡頭的翩翩佳公子。

趙盈不由得紅了臉,悄悄縮回了搭在老夫人肩上揉肩的手。

老夫人笑着叫蕭慎之坐,回身同趙盈道:“盈丫頭累了吧?我這把老骨頭僵得緊,難為你有心了。說起來啊,還是姑娘好。你瞧瞧我這個兒子,硬邦邦也不知道體貼,他要是有你一半的細緻可心,我也就滿足了。”

“不礙事的,老夫人,我往後有的是機會給您按肩,隻要您不嫌棄。”

話音一落卻看見自家老爹眉毛倒豎,滿臉不争氣。趙盈才驚覺這話不矜持,又低低垂下頭,餘光裡撇了一眼正在喝茶的蕭慎之。

他卻隻是低頭喝茶,并不搭話。仿似這廳堂之内熙熙融融一幹人都比不過這盞茶入得他眼。

16

趙骞有着行伍出身的武将大多有的粗狂不拘,同蕭老夫人三言兩語就轉到了正題上:“聖上給小女和蕭大人指婚,某今日前來,一是見故人,二來是想同夫人好好商議一下兒女婚事。”

蕭老夫人笑着點了點頭,側首去看至今未發一言的蕭慎之:“雲麒,你瞧瞧這個事如何?”

“且再過段時日吧。”蕭慎之擡眸同趙骞誠懇道:“先父五月故去,愚孝期未滿,還望見諒。”

趙骞一捋長髯,暗自忖度:這實是闆上釘釘的的事,早晚都不成問題。況且這樣迫着人家迎娶進門難免有些讓人看輕。便也同意了:“百善孝為先,自然是要等孝期過了再論為好。”

言罷見自己閨女那一臉失落不已的表情,不由得眼皮一跳,忙不疊地拱手告辭。

蕭老夫人同蕭慎之一同送客出門,敬安跟在後頭将回禮給了趙府随侍。待要回府時就循着風聲聽見老夫人語帶生冷地同自家主子講:“此事不可回轉,你且安心待着那日,将外院裡的花花草草都理幹淨才好。”

聽完卻是出了一身冷汗,外院裡頭那個鮮為人知,老夫人此言卻是早就知情。不由得擡頭去看了蕭慎之,仍是神色淡淡,毫無波瀾。

17

這幾日令秧總是睡不安穩。

紛玉同她說院裡臘梅開了,紅花黃蕊,俏麗可愛,勸了她幾次都沒能成功,氣鼓鼓地收了她的剪子紅紙:“天天悶在屋子裡頭剪這些有什麼用,出去瞧瞧花花草草精神頭都會好些。”

令秧任她把東西一股腦收進籃子裡:“左右不過是在這院子裡頭,四四方方一片天,四時景色看了三年,都倦了。”

紛玉動作一頓,神色柔和下來:“要不我幫姑娘你拾掇一下,咱們一道兒去外頭瞧瞧。”

令秧搖頭:“罷了,我這幾日總是睡不踏實,到了白日裡總覺得頭昏腦脹,不妨此刻歇歇,可能會好些。”

紛玉心知再哄也無用,令秧已經自己去了鞋履到床上躺着了,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這一覺卻是睡得格外香甜,待到令秧醒來已經是暮色四合,屋裡頭昏暗無光。她趿拉着鞋履起身,摸索着去桌上倒茶水喝,卻聽見沉沉一句:“這茶水已涼了許久,叫紛玉進來,換壺熱茶吧。”

令秧就收了手,改去點燈。光線漸次亮起來,照出蕭慎之一張輪廓明朗的臉。

兩人都有些沉默,令秧披着冬衣在他對面坐下:“大人幾時來的,奴睡得沉,慢待了大人,心裡惶恐。”

蕭慎之借着昏黃燈光去瞧她的臉,線條流暢明麗,眉眼柔和,一副溫良如玉的模樣。恍惚就讓他想起了除夕晚上那兩隻熱糯香甜的烤紅薯和耳邊的溫軟細語。

還有那枚孩子氣的蜜餞兒。

開口卻是冷硬:“張詹事近來,沒有同你通信麼?”

18

令秧錯愕的神色來不及掩蓋,明明白白暴露在光影之下,叫蕭慎之瞧得一清二楚。

他慢條斯理地翻過倒扣的茶杯,将那壺涼透了的茶斟滿一盞,淺淺啜飲一口:“還是說,你已成了棄子?”

令秧此刻卻沒了聲音,一雙剪水瞳瑩瑩潤着水色,像是有千萬種委屈難言于口。

蕭慎之嗤笑一聲:“不要這樣看我,我慣不會憐香惜玉。”

“我今日來并非是要為難你,這方院子困了你三年。如今你可以走了。”

“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回江南去吧。”

令秧此刻才像是有所觸動,躍動的燭火下一張臉半明半暗:“大人何不殺了我?”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卻難倒了尚書大人,他隻默默低頭将茶水飲盡,不出聲響地走了出去。

令秧僵直地坐在案邊許久,待到紛玉站在她耳邊叫她才回神。隻聽見紛玉說:“大人又走啦,這麼晚了,你怎麼不留住他呢?”

“留住他。”令秧無意識地輕聲重複這句,卻是低低笑出了聲,她何嘗留住過他啊。

蕭慎之從徐忠手裡接過馬鞭,臨出門前往東廂房深深望了一眼,吩咐道:“這幾日警醒些,若是她要出去,你就不必跟着了。”

翻身上馬走了幾步又一勒缰繩調轉馬頭回來,居高臨下同徐忠講:“要是她夜間出去,不管哪裡你都得跟着。倘若是出了城,就别管了。”

說完長鞭一揚,在空氣中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徐忠一人在原地一臉困惑。

19

今年的賞錢比往年來得都要多,張福一家子誠惶誠恐行禮拜謝令秧:“娘子心善,才讓某一家得以安身之處。今年這賞錢太多,某愧不敢受。”

昭哥兒燕姐兒都抱着蜜餞在一旁啃,瞧着自己父母雙雙跪地朝着令秧拜,都有些無措,下意識地要去托他們起來。

令秧笑着随那兩個小人兒去拉那兩口子,說:“令秧一介孤女,承蒙二位照拂多時,這也是應當的。”

說完示意紛玉把那小箱子取來打開,取出裡頭兩張薄薄白紙遞給二人:“這是兩位的賣身契子,今日還給你們,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樁心事。”

張嫂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娘子可是要出遠門?不妨事,我們一家子就在這裡等您,不興這樣做的。”

令秧親自蹲下身子去扶她起來,聲音輕柔明快:“阿嫂,我是要回家了,不會再回來了。這方院子就給你們一家子住吧,也算是我多年來的報答。”

張福掀動嘴角,一雙眼睛朝着那溫言笑着的姑娘望了又望,終是沒有開口。

紛玉在令秧身後哽咽了聲調:“姑娘,大人那兒你都沒知會一聲。這樣走了,怕是不行。”

令秧回身去瞧那紅了眼圈的姑娘,搖頭:“我的去留是早就定了的,沒必要驚動他。”

20

昭慶十九年春,蕭慎之做了父親。他的妻子趙盈給他生了個小女兒,模樣玉雪可愛。

當天夜裡趙盈抱着女兒舍不得放,瞧見昏黃燈光下神思遊移的丈夫,心中不悅:“你且瞧瞧她啊,多好看的一個娃娃。”

蕭慎之擡眸,女兒一雙眼睛黝黑明亮,直勾勾看着他,像極了多年前見過的那對剪水瞳。

禁不住伸了手去撫她的臉,剛剛還安安靜靜的小姑娘卻突然發作,啼哭聲震耳欲聾,似是全身心都在拒絕父親的觸碰。

趙盈把孩子一把抱住,輕輕撫她的背,舒緩地颠着,細聲哄她:“不哭不哭,那是爹爹,不怕的。”

當年那個眉眼含羞又直率明朗的姑娘,到今時今日沉穩了許多。做了母親之後更添了柔和,瞧着都覺得大不一樣了。

蕭慎之坐在榻前,目光描繪着趙盈的面容輪廓。隻是她生就富貴人家,錦衣玉食養大,怎樣都沒有那個人的影子。

卻偶爾忍不住又想,她如果做了母親,會是什麼模樣。

但這一切也終歸是想想罷了。

翌日上朝,知情的同僚都同他拱手慶賀弄瓦之喜。他笑着一一回應,回身卻見已位居太常寺卿的張大人立在後頭,一雙狹長眼睛笑得很是愉悅:“天官可謂是年少有為,仕途順暢,弄瓦添丁。正是少年得意時,羨煞旁人啊。”

蕭慎之點頭,虛虛回他幾句要走。張大人一撩袍袖亦拱手作别:“我遣人送了份薄禮去府上,還望大人不要嫌棄。”

21

蕭慎之慣用的案幾上擺着一支钗,錾銀蝴蝶,樣式普通,質地也算不得好。

趙盈抱着甯姐兒在案前慢步走着,一面輕聲哄着女兒一面同蕭慎之講:“下午時候有個小厮送來的,說是賀禮。瞧這技法粗糙的钗子,也不曉得是什麼人送的,這樣上不得台面。”

蕭慎之并沒有去動那支钗,隻背着趙盈立在案前,聲線沉穩一如往常:“可還有别的什麼一同送來?”

“沒有了。送來的時候是用一塊荷莖綠緞子包着的,我好奇是什麼東西,就拆開看了。”

趙盈說着去捏了捏女兒瑩潤白皙的臉蛋:“誰想竟是這樣一支钗,你可知道是誰送的麼?”

蕭慎之雙手撐在案幾上,從趙盈眼裡看去就隻能瞧見他支棱的兩條肩胛骨,透過月白直裰矗立得像兩條狹長的裂谷。

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是故人相贈,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再沒别的話了。

趙盈這多年來多少都明白一些,蕭慎之心不在此,也哭過鬧過,但到最後卻還是狠不下心。

蕭慎之是她少女時期的所有幻想,亦是她為自己畫的牢籠,掙不脫,也逃不過。

且蕭慎之雖則心不在,身卻常伴自己左右。旁人看來無可指摘,久而久之自欺欺人,也就罷了。

而今日這支钗,卻是正正好好戳進她心口的刺。

叫她猶疑不能,深思恐極。

22

張福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蕭慎之了。得益于令秧的饋贈,他們一家子過得還不錯,租了一個鋪子做食肆生意,再不用為生計發愁。

蕭慎之進來時他正在收攤準備回家,瞧見故人,忙不疊停了手裡頭的活計,招呼他坐。

蕭慎之撿了張幹淨桌子坐下,張福端來一碗荠菜馄饨:“大人這麼些年裡似乎一點沒變,還是當初的樣子。”

瓷調羹在清湯底裡頭打了個轉,叮鈴一聲落在碗壁:“令秧那間屋子可住人了?”

“沒,我老婆子一直念着娘子,說是會有回來的那天的。且院子大,房間也多,就一直空着沒去住。”

蕭慎之點點頭,起身同他道:“你先打烊吧,我去福臨街看看。”

福臨街還是老樣子,開了院門卻不見了徐忠。那個忠厚可靠的漢子已經叫他調去别處了,再沒有人在門扉内替他接過馬鞭,同他說一些早就知曉的無聊話。

張家兩個孩子都長得半大了,小孩子忘性大,早已記不得這曾經作為他們主子的青年人,大聲呼喊着去尋母親。

張嫂給他開了東廂房,攬着一雙好奇的兒女走了,留他一人在檐下燈籠久久站着,始終沒有邁開那一步。

他其實知道拉她出來散步的雪天傍晚,令秧氣鼓鼓地跟在他身後一腳接一腳地踩他被檐下燈籠拉出來的長長影子。

當時自己滿腹心事沉重如山,卻被她這略顯孩子氣的洩憤舉動輕而易舉地取悅到,不知不覺心裡就松快下來。

她似乎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叫人心生親近又倍覺愉悅松快。

23

蕭慎之終歸是沒有進那道門,他心裡甯願前塵往事都随那人的離去煙消雲散。今日這一趟權當是他着了魔。

可張嫂未做此想,送他出門之時還殷殷問了句:“大人,可是娘子要回來了?我這幾日把屋子收拾一下,還照原先的樣子布置,行麼?”

蕭慎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翻身上馬去了,馬蹄聲得得敲在石闆上頭,急促得像是要逃脫什麼。

燕姐兒悄悄挽上母親的臂彎:“阿娘,那是誰啊,瞧着不說話的樣子怪吓人的。”

張嫂拉下她的腕子,回身關了門:“是位貴人,咱們先回去等你爹回來吧。”

榮靖樓二樓雅座,小厮輕手輕腳上完茶,合上門,目不斜視地下樓。

房内張大人早知有此一會,故而此刻悠然居首端,一雙狹長眼裡都是全然明了的嘲諷:“天官可是嫌在下禮送得輕了?”

“張大人送禮一向高明。”蕭慎之一掀袍角坐在下首,俊朗白淨的臉龐上頭笑意半分不減:“某年少時得大人所贈江南一枝春,奈何北地風雪酷寒,終是留不住。”

言罷輕手将茶杯放歸桌上,擡眼去瞧對面已經漸染銀絲的張大人:“今日偶然瞧見往日春光,心中甚為記挂。故而請教張大人,何處尋江南?”

張大人一笑,細密褶皺堆積在眼角,面色卻愈發可親:“天官應當知曉韶光難回的道理,何況江南北地本就不相容。”

“不過是一場鬧劇。”

24

令秧死了。

蕭慎之從這熙熙攘攘的茶樓出來,眯眼瞧這北地春光。桃花紅绯,春芽塗綠,草長莺飛,碧空如洗,正是太平好時節。

可那個慣穿碧色衣裳的江南姑娘,再也瞧不到這樣好的春光了。

她熬過這樣酷寒的漫漫長冬,在曙光将明春色初回之時,由他親手推進無邊黑暗之中,再不能醒轉。

曾幾何時他也自诩灑脫情義,道少年意氣,千金散盡快意人生。遭逢突變入廟堂也把持本心,雖有動搖也未曾行差踏錯,自覺無愧于心。

唯有這一泓江南水,叫他欲渡無門,午夜夢回總覺得心有愧疚。

此時此刻,蕭慎之那顆挂念多年的心終于重重落回胸腔,斯人已矣,于事無補。

“太子想送人進内廷朝堂,周處機隻是一顆棋子而已。蚍蜉撼樹,你太高估自己了。”

張大人叩着桌闆:“你我心裡都明白,龍椅之上如何輪轉也逃不出那幾個人,如今座上那個風燭殘年,蕭雲麒,你這麼多年,還沒看清楚麼?”

“你我都是這風雲攪弄之間帶起的塵土草枝。太子當年這一步棋走得險之又險,叫你給拆解幹淨,不可謂不記恨。”

“聖人将你同趙骞牽扯在一塊兒,無非是為了拉攏你,兩相制衡罷了。”

“你需得明白,你可以是刀刃,但不能對握劍之人露鋒芒。”

“令秧不過是暗裡不動刀槍纏的一根藤,斬斷才是兩相安生。”

25

紛玉在期年之後重遇故人,卻是再也拾不回當時心境。

昭慶十四年春。令秧整頓行囊,說要帶她去故鄉江南定居。

紛玉還記得那天姑娘穿了荷莖綠的襖裙,耳垂明月珰,嬌柔仿似一朵青蓮。

在城外遇上歹人之時,姑娘亦這樣柔弱,卻死死将她擋在身後。紛玉隻聽見她說:“你要是活下來,就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後來白雪覆猩紅,她在雪地裡掙紮許久,自保都是僥幸。

她出身青樓,陪心上人3年,在他娶妻不久孤獨死在雪地裡

也曾想過去找蕭慎之,可除了那張臉之外她對他再無所知,就隻能這樣過下去。

待她盤起婦人頭,洗手作羹湯,前塵事皆做夢一場,卻遇故人來。

她細細同那人講過往,天色将暗,要回家做飯待夫歸,且拜别。留一封令秧手信給那故人。

蕭慎之在這小小茶寮展開了這封存已久的信。一字一句讀得虔誠細緻,這幾張薄紙道盡了她短暫的一生。

我自江南而來,輾轉至北地,年幼不更事,且不知何為鄉愁。

于溶春樓學藝時聽了曲《菩薩蠻》,唱的是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歌女同我說唱的是江南景,我卻是不信的。

江南哪有這樣好的景,我離家時隻有洪流滾滾,山崩石摧,遍地泥濘,仿似煉獄。

26

後來我遇着了一個人,生得好看,話說得也好聽。媽媽說我要是學藝學得好,就能陪他了。

夏日裡他接我回去,我惶恐又期盼。那一方院子隻有寥寥數人,像是這世上隻有我們。

可世上并不止我跟他兩個。

張詹事同我講,他在皇宮裡同聖人待了一晝夜,很多事情都是瞬息之間就變了的。

那天夜裡他心情不好,來我這裡的時候是帶着脾氣的,我瞧着他的模樣,突然發現人與人之間那樣不同。

我光是看着他就覺得心安,偶爾又覺得惶恐,但無論哪樣都是好的,我心裡知曉。

可他不。他在我這裡隻是為了覓一處安甯,我在與不在都是無關緊要的。

可我不能擾了他的清靜。

于是我将那張他寫了字的紙給了張詹事,就這樣一個字,且讓他們猜去吧。

張詹事問我他說了什麼沒有,我搖頭,其實這是事實,可他不信。

那又如何,我不過一條命而已。

後來他除夕那天過來,喝了很多酒。我第一次敢正視他的臉,才知道那樣高的身軀也能被壓垮。

其實我心疼,但我們之間隔了太遠,有些話說出來是不合時宜的。

倒不如沉默。

27

我其實不喜歡江南。

可他想我回去。

我知道其實早就有這一天,這算得上好結果了。

可再冷的冬天都過來了。我那日瞧見牆角迎春都綻芽了。想是春日要到了。

近日來困倦不已,月信也遲了。心有疑慮不敢言。

我知道開口就是失去,那還不如當做從未有過。

他其實沒有在乎我的去留,放我走。

他權當做施舍而已。

我知道沒有别的路,隻能如此。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我這樣年輕,斷腸也能得過。

不過是再也見不到這樣好的雪了。那株未融雪就綻的迎春,我是見不到它開了。

雪裡開花卻是遲,如何獨占春上時。

昭慶十四年春。

沈令秧。(原标題:《雪裡開花恐是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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