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在哪兒看過一個字謎:順着念好聽,倒着念要命。
謎底是:故事,當然也可以是事故。
今天我要講的,是事故,當然也可以說是故事。
我是一名交警,在交通事故科當内勤。因為每天都接觸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案件,所以無論對慘不忍睹的事故現場,還是對血肉模糊的事故受害者,感官上都顯得有些麻木。
然而,那天我卻震驚了,因為那起交通事故的死者是一個女孩,并且也剛剛十三歲……
事故發生的經過很簡單:那個女孩兒去住在路邊的親戚家送奶瓶,親戚家的門開着,她顯得很着急,就隔着門對屋裡人說:“我把奶瓶挂在門上了!”
親戚說:“進屋坐一會兒吧!”
女孩兒說:“我着急……”邊說邊往路上跑,可話還沒有說完,隻聽呯的一聲響,女孩兒就被路過的一輛車軋了。
事後,就有人說:“這個女孩兒是着急去送死啊!”
事故發生後第二天,肇事者一方送來了五萬元錢的抵押金,我收了,因為沒有金櫃,我就把錢存到了銀行,好在銀行離我們單位并不遠,隻一路之隔。
事故發生後的第四天,受害者家屬來取錢了。聽說是那個女孩兒的母親,我的心裡便一動,馬上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她。案卷裡寫的母親的職務是農民,但她的穿着一點都不像農民,我看了看她的手,她的手也不粗糙,看來也沒有做農民的活計。但她的臉色卻是黑黑的,——當然是黑黑的,誰家貪上了這事,臉色都會很陰郁的。
我想說幾句同情的話,可話語遲鈍的我一時又不知怎麼開口,就說:“我們去銀行取錢吧!”便鎖了抽屜引她往外走。
“還要去銀行?”她表現出很不耐煩的神情。我理解她的焦躁,——誰貪上了這事都得焦躁的。于是,便安慰地說:“銀行很近的,就在路過面。”
接着,兩個人便一起走出交警大隊,一起過公路,一起向銀行走去。穿越公路時,我怕她因為心情不好被車碰着,特意慢慢地引着她走,一邊走,一邊想該怎麼向她表達我的同情。我想告訴她:“我女兒也十三歲!”我想安慰她:“我非常理解她的悲傷,因為我們都是母親。”我想勸解說:“别太憂傷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活人想死人,等于傻子攆飛禽……”但轉念想了想,覺得這些話說了都還不如不說,于是,一路上,我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
很快就到了銀行,當然,銀行也不會因為對她的同情而縮短取款時間。那天人很多,我們足足等待了五分鐘,在等待的過程中,她一直都顯得很焦躁。幸好錢終于還是取出來了,銀行工作人員把錢交給我,我就直接把錢交給了她,她便開始認真地數錢,這家銀行的裝修很好,不知為什麼,窗子卻留得很小,一縷陽光從那扇很小的窗子裡射進來,正好射在了她查錢的側影上。她的手抖抖的,她的神情很沮喪。我突然覺得她的側影很像梵高的一幅畫,——當然,是那幅色調很陰郁的關于農民的畫,每一筆都道出了那種難言的苦楚和凄涼。 ——五萬元,多麼輕,又多麼重啊!那是用她那年僅十三歲的女兒的命換來的,可這有限的五萬元真的能夠代替她女兒的生命嗎?——想到這些,我的心突然一酸,那種從母性的心泉裡流出來的眼淚,一個勁地要往眼睛裡湧,為了不勾起她的悲傷,我還是強行地把眼淚咽回去了。
終于查完了錢,她慢慢地擡起頭來,用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裡一定有千言萬語要和人傾吐,此時,無論做為一名交警,還是做為一位母親,我都非常樂意成為她的傾聽者,也非常願意幫她分擔憂傷。所以,我一直熱切地望着她,準備用心傾聽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的嘴唇抖了抖,終于說道:“你們警察真肥啊!這五萬元的利息就夠你們吃的了。”
我愣在那裡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許多人都把質疑的目光投向了我,我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一直燒到了脖根兒裡。可我隻是沖她幹澀地笑笑,我想申辯,可我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她把錢小心地裝進兜裡,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便有些忿忿地轉身走出了銀行,我默默地送她走出門去,一直望着她的身影向公路那邊走去……
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裹住了似的,很難受,很難受,我終于明白我的心為什麼要這麼難受了,我馬上走回銀行,請求工作人員說:“請你幫我算算利息好嗎!”
銀行工作人員笑了,對我說:“不用算了,五萬元存兩天的利息,最多也不超過三角錢。”看來,她也聽到了那位母親的話。
我馬上跑出去,我想叫回那位母親,我想當着很多人的面把三角錢甚至三元錢甚至三十元錢交給她,我想用這些錢挽回我的面子,那對于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因為那是一位警察的尊嚴。
然而望穿了雙眼,我卻再沒有看到她的身影,落入我眼中的,隻有茫茫的車流,人流……
——唉,這就是那起事故,當然也可以說是那個故事。
兩個字,僅僅因為位置不同,結果就截然不同。
兩輛車,也僅僅因為走法不同,後果也截然相反。
那麼,兩顆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