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作者李樹建是開拓豫劇新格局的豫劇表演藝術家,也是豫劇界公認的領軍人物,囊括了國内幾乎所有戲劇榮譽。由他主演《程嬰救孤》《清風亭上》等經典名劇在全國引起廣泛反響,并已走向歐美和東南亞舞台,輿論界甚至有“全國戲劇看河南”之說,李樹建現為河南省委委員、 中國劇協副主席、河南豫劇院院長。今年東方名家名劇月上,他将率領河南省豫劇二團演出《蘇武牧羊》和《九品巡檢暴式昭》兩台新編大戲。此文為李樹建自述,原文标題為《為老百姓唱大戲》,本文略有删節。
我叫李樹建,是一名豫劇演員,從藝38年,算起來,演過近萬場,給近億人唱過戲。我從小學唱戲,沒什麼高深的文化,但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詞唱得多了,劇本看得多了,人物演得多了,也慢慢悟出了做人的道理:唱戲要動真情,觀衆才愛看;當官要講實話、辦實事,群衆才擁護。今天,我給大家講的是心裡話、大實話。
我出生在汝州的一個窮山溝裡,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吃大鍋飯”時期,村裡和我同齡的小孩餓死了三個,我也差點餓死,是東家一口奶,西家一口飯,把我養到大。15歲時,去考洛陽戲校,沒有錢坐車,沿着鐵路線走到了洛陽。回家的路上,又累又餓,走不動了,趴在路邊兩眼發黑,眼看着就不行了。幸虧碰到一個好心的趕馬車的大叔,把我捎回來,還給我買了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這碗面條叫我終生不忘。多少年了,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啥時候想到這碗面條心裡就熱騰騰的,再苦再累也都能回過來勁。
我這條小命是鄉親們給的,老百姓就是我的親爹娘!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活命之恩,我又何以為報?我李樹建沒有别的本事,從學戲的第一天起,我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學戲,學出點名堂,給生我養我的父老鄉親多唱戲、唱好戲、唱上一輩子戲!
這一唱就是36年,從唱别人的戲到唱自己的《程嬰救孤》《清風亭上》《蘇武牧羊》“忠孝節”三部曲,演英雄人物,樹道德形象,講愛國故事,傳民族聲音,從田間地頭一直唱到美國的百老彙;隻要有一個觀衆愛聽,我就唱,隻要有一口氣在,我就要把咱老百姓的豫劇唱紅、唱火,唱出民族特色,唱成文化産業,唱到世界舞台,咱們中國老百姓的千年傳下來的東西一點也不比洋鬼子的藝術差!
我的經曆可以概括為兩句話:藝術人生三部曲,事業邁步三十年。
李樹建飾暴式昭
第一個十年:唱在田間地頭
洛陽戲校畢業後,我先是分配到洛陽地區豫劇二團,1987年到三門峽市豫劇團擔任團長。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戲曲已經出現危機,那時社會上有兩種人出門帶行李,一是民工,二是演員,民工進城,演員下鄉。下鄉演出時,好一點的睡過土炕、課桌,有的地方連土炕、課桌都沒有,羊圈、牛圈都住過,有時幹脆在地上鋪點麥稭打地鋪,夏天蚊蟲叮咬,冬天寒風刺骨。
我當時在一部現代戲《試用丈夫》中飾演一個賭徒丈夫,因賭博輸光了身上的衣服,隻穿了件短褲站在雪地裡唱了20多分鐘,群衆每看到此處,都會含着淚給我鼓掌。我們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堅持每年演出三百場以上,百分之八十的演出是在礦井下、敬老院、貧困山區,再艱苦的地方都回響着我們的梆子腔,山羊能上的地方都有我們演員的身影!
在最困難的時候,如果沒有老百姓們的支持,我們根本堅持不下來。每次演出,每句台詞,我都要嚴肅對待,我要對得起那些跟着我們看戲,支持我們演出的群衆啊。無論國外、中南海、人民大會堂都一樣。
第二個十年:唱進千城百市
1998年3月,通過全省公開選拔,我由三門峽市豫劇團直接調任河南省豫劇一團團長。到省團工作後,雖然條件好了些,但我時刻提醒自己,無論什麼時間,無論職務高低,自己首先還是一名演員,工人多做工,農民多種地,演員就要多演戲,常年堅持工作在演出第一線。
2000年初,我到省豫劇二團工作。當時的二團,在8個省直院團中條件最差。舞台上挂着破舊的幾條天幕,燈光也沒有幾盞,坐在10排後的觀衆看不清演員的臉,演員陣容也不行,勉強湊夠四個宮女,穿的繡鞋露着腳趾頭,扮戲的文官武将更不像樣子,穿的蟒袍像剛出土的文物。樂隊也就七八個人,手裡的樂器跟柴火棒一樣,現在想起來還一陣心寒呀!
當時我想,時代在發展,觀衆的審美水平在提高,這樣的演出水平怎能對得起觀衆?要為觀衆服務好,必須排出高質量的劇目來。我四處化緣,找朋友拉贊助,整理複排了5個傳統劇目。此舉得到全團同志的贊成和支持。
我們的設備不全,為了排戲,從三團借來舞台,因為那個舞台年久失修,正裝着燈呢,舞台開始咯吱咯吱地要塌,我趕緊停下演出,帶着大家去搶修舞台,這時候接到了家裡姐姐的電話,說老家房子漏雨,母親卧病在床,問我能不能回去照顧一下老母親。那時候正是複排的關鍵時期,我走不掉啊。那一天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我沒有回家,老媽媽在床上自己托着塑料布過了一夜,而舞台最後還是塌了,我送走大家之後,一個人蹲在牆邊,眼淚那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啊!
後來,我又帶團到北京演出,給北京觀衆展示了五台豫劇傳統戲的魅力和二團的實力,又進了中南海演出。中國戲劇家協會的專家們情真意切地說:20年沒見過你們演戲了,戲演得不錯,但面貌太陳舊了,老戲老演,已經和時代脫節了,你們應該發揮二團善演新編曆史劇的優勢,推陳出新,搞些優秀的新編曆史劇目,與時俱進,才能多出好戲,滿足當代觀衆的需要。
專家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從北京回來,我就開始思考排演一台新劇目,決定從抓劇本開始,約請青年劇作家陳湧泉根據《趙氏孤兒》改編創作《程嬰救孤》。但是排新戲談何容易,服裝道具都要新添置,導演張平粗略地估算一下,最少要30多萬元。而當時二團的賬面上隻剩下800元錢了。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因為二團剛從北京演出歸來不久,能借的、能贊助的朋友基本上都用了。我們下定決心:就是砸鍋賣鐵當了褲子也要籌到排戲的錢,二團不能再在戲劇大賽上剔光頭了。我們提出了“團結拼搏(是動力),滾石上山(是精神),走出困境(是決心),敢為人先(是目标)”的激勵口号。
接下來,幾經努力,我們又取得了第七屆中國藝術節的入場券,二團人的勁兒是鼓起來了,我的心氣兒也更高了,暗下決心:就是累死,也要把《程嬰救孤》弄好,力争實現河南省文華大獎零的突破。
希望越大,壓力也就越大。到處借貸已經欠了一圈人的錢,在沉重的經濟壓力和工作壓力下,我還要堅持演好程嬰這個主要角色, 2004年8月中旬,我病倒住進了醫院。人在醫院,心卻在劇團,躺在病床上,挂上吊針,還不斷地打這個朋友的電話、打那個朋友的電話,還得找錢啊。
去杭州之前,經費還沒有到位,為了幾萬塊錢路費,我帶着幾個演員去給山西煤老闆家“哭墳”,站在墳頭上給人家唱戲,為了劇團,我給新疆老闆的母親擡過棺材,下過葬。我委屈得淚水直流,人家給了五萬元錢,老幹部陳淑仁把住院的救命錢也贊助給劇團做路費,我感動得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随後背着半箱子藥和同志們一起去杭州參賽。
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程嬰救孤》獲得了“文華大獎”第一名以及“觀衆最喜愛的劇目”第一名,同時還獲得多項單項獎,實現了河南戲劇曆史性的突破。9月29日中午,接到獲獎通知那一刻,全團領導和同志們抱頭痛哭。團裡留守的一個行政人員給我打電話詢問情況,我告訴她我們得了文華大獎第一名,她聽了以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了兩分鐘都沒有說話,我不敢挂斷她的電話啊,幾乎也要哭出聲來,最後她哽咽着說了一句:“李團長,你太不容易了!”
從杭州載譽歸來,省委、省政府也對《程嬰救孤》劇組隆重表彰;但讓我最感動的是,有十幾輛出租車司機自發去迎接我們,免費接送,其中一位師傅對我深深鞠了一躬,說:“你們透支生命争得了榮譽,地方戲在全國榮獲第一名這好像是曆史上是沒有過的呀,你為河南争了光!”
《程嬰救孤》獲獎後,多個城市紛紛邀請我們去演出,全國34個省市,我們跑遍了28個省市,豫劇不僅是咱河南老百姓的,也是咱全國人民的。觀衆是最可愛的,群衆是最可靠的,也是最知道好歹的。你隻要用心為他們唱戲了,他們就會記住你,關心你,念你的好。
2012年初,中國劇協理事會在鄭州召開,為給與會代表彙報演出新創作的《蘇武牧羊》,走台時,我不慎從兩米高的台上掉下來,摔斷了鎖骨,肋骨折了三根,戲迷朋友們聞訊紛紛到醫院看望,一位大娘親手熬了骨頭湯,轉了幾趟公交車來到醫院,送到病床前說,“喝點骨頭湯好得快,大家還盼着看你演出呢!”我就像當初含淚吃那碗熱騰騰的面條一樣,又含淚喝下了大娘熬的骨頭湯,心裡說:能給老百姓排好戲,演好戲,就是死了也值!
觀衆關心着我,我也牽挂着觀衆。躺在病床上心裡急得慌,12天後,我就到汝州演出了,由于骨頭還沒長好,又導緻二次骨裂,二次手術。一個月後,為落實中央李長春同志的指示,我又忍着疼痛,帶領全團同志啟動《蘇武牧羊》全國巡演,一口氣演了三十多場。
這次受傷進醫院,我就像進了一次學校,使我有許多的思考、許多的啟發,更深一層地認識到藝術隻有為群衆服務,深入生活,深入群衆,才會有持久的生命力!
李樹建飾蘇武
第三個十年:唱進世界舞台
多年以來,我帶領我們的團隊走遍千山萬水找市場,曆經千錘百煉出精品。在第三個十年的開端,我們把豫劇唱到世界,把《程嬰救孤》唱到了美國百老彙。
八十三年前,梅蘭芳大師曾到此演出,八十三年後,我們的豫劇走進了百老彙,這是建國以後,中國的戲曲首次走進這所西方戲劇中心,在美國的華人各界朋友,以及政要名流,觀看演出後非常激動,他們說第一次欣賞豫劇,沒有因為語言障礙阻擋了心潮澎湃、阻擋了淚水流淌。他們被華夏戲曲藝術魅力折服,時而掌聲雷動,時而淚如泉湧。他們說你們講述了一個中國好故事。
近幾年,我先後到過世界18個國家和港澳台演出。在台灣演出時,連戰先生接見我四十多分鐘,他講,你們為傳播中華民族藝術做出了重大貢獻。美國頒發功勳演員。我沒有大學問,但我知道,什麼是民族藝術,那就是咱老百姓的藝術,一個演員的真正舞台,是在老百姓的心坎上。
2016年3月12日至4月6日,我院承辦了“中國豫劇優秀劇目北京展演月”活動,有6個省市自治區13個豫劇院團的23台優秀劇目在北京連續上演,在全國地方戲中首開先河。先後舉辦了15場高規格的研讨會,對豫劇的發展提供了強大的理論支撐。展演盛況空前,觀衆達四萬多人次。共有380家媒體參與報道,創造了新時期中國地方戲進京演出之最.
600年前昆曲進京,200年前徽班進京,當今中國豫劇大規模進京展演,成為轟動全國的文化事件。文化部雒樹剛部長兩次觀看演出并給予了高度肯定。活動結束後,我院将資料、畫冊無償贈送給有關單位和全國豫劇院團,增進了交流,促進了共同發展。
2016年10月,我率領豫劇院二團《程嬰救孤》劇組第三次赴美,參加“跨太平洋—中國藝術節”交流演出。中國豫劇首次登上好萊塢奧斯卡頒獎的盛堂,在好萊塢杜比劇院演出,有一百多名美國影劇界明星到場觀看,并上台和演員互動交流、合影留念。洛杉矶、溫哥華、舊金山等地的觀衆都專程趕到現場觀看,紛紛表示:“通過《程嬰救孤》認識中國、了解豫劇,更喜歡中國文化了”。
在好萊塢的演出結束時,全場的老外起立為我們演出鼓掌,觀衆散場了,我還在舞台上站了好一會,思緒很亂,我想起了教我唱戲的老師,我想起來給我買面條的趕車大叔,我想起了跟着我們走村串戶聽戲的一個個樸實的面容,我還想起了我在《蘇武牧羊》戲裡的對白與唱段:“這節杖上刻着我漢朝的山川地理,那裡的江河是我的血,那裡的山巒是我的骨,那裡的泥土是我的肉,漢家百姓是生我養我的娘,我能舍了她嗎?窮也罷,富也罷,苦也罷,甜也罷,那裡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在中國戲曲舞台上講述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為黨的戲曲事業盡職盡責、盡心盡力、盡忠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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