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元宵節過後,蘇轼内心比往常更寥落。寥落之人,最是容易做夢。
正月二十這天晚上,蘇轼夢到了原配妻子王弗。王弗十六歲時嫁給比她大兩歲的蘇轼,婚後兩人恩愛情深,生有一子蘇邁。王弗“敏而靜”,知書達理,秀外慧中,侍奉舅姑十分謹肅,在生活瑣事上總能及時從旁點撥,給蘇轼以提醒,而且每次見蘇轼讀書,便“終日不去”,陪伴左右。舉案齊眉乃題中之意,紅袖添香是禮中之情。
現代文人沈從文在念及妻子張兆和的好時,曾感言道:“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在正當最好的時節,蘇轼也遇到了他生命中正當最好的人,賢妻如寶,蘇轼所得更是寶中至寶。然而,紅顔多薄命,在似水流年裡最難預料的就是命運無常。
王弗在27歲時就年輕殂謝,不幸病逝于京師。這位人間少有的賢内助撒手西去,讓蘇轼覺得自己成了被遺棄在世間的孤兒,他說“餘永無所依怙”,再也沒有人與自己親密無間地去面對風風雨雨了。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生命的詭秘之處正在于它的不可預見,多少人匆匆相遇,又匆匆離散,不知誰是誰的過客。蘇轼來不及感歎,就已被世事推向深淵,妻子的笑顔依然在眼前清晰可見,可生命的單程線卻已到了盡頭,無法延續前緣。
仿佛隻在一瞬間,死神斬斷了連理枝,拆散了雙飛鳥,殘忍而無情。父親叮囑蘇轼:“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糟糠之妻不可忘,讓他一定把王弗葬在婆婆的墳墓邊上。說是父親叮囑,然而蘇轼自己怎能不記挂?
夫妻攜手共同度過了十年,而今幽明路隔又是十年。“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時間從來不會照顧人的感受。
人生在世就好比寄宿旅店的行人,有的人會跟自己有緣同行,但沒有什麼緣分是永恒不變的。下一站,說不定剛剛親密起來的人就要分道揚镳。然而,世事會變,但記憶卻能保持永恒。
忽來一夢,驚醒了蘇轼深埋心底的思念。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宋·蘇轼《江城子》
“不思量,自難忘。”真正的刻骨銘心,從來不會形諸口口聲聲的碎碎念,隻會默默埋藏于方寸之間那塊柔軟之地。思念,就像潛流于地表之下的暗河,在無痕無迹中默默流淌,在風景變幻裡始終如一,但一遇出口,就會噴湧而出、波浪滔滔。對蘇轼來講,今夜的夢就是出口。
多年不見,歲月早摧殘了容顔,不知道再見面,妻子還能不能認得他?這十年,蘇轼過得并不順意,雖然文名如日中天,但在官場上卻并不順遂。早些年,他曾上書論列呂惠卿擾民之罪,但不久那些和他一樣彈劾、反對呂惠卿的正義之士,接連受到懲處。蘇轼自然逃不過——他雖不會跟妻子說這些,可經曆的滄桑世事早已讓他早早的“塵滿面,鬓如霜”了。
若不是每日暗暗系念着千裡之外的孤墳,今夜蘇轼的魂魄也不會突然還鄉。暗自“回鄉”的蘇轼,是不是本打算去愛妻墳前拜祭?但夢沒有邏輯,隻随心性而來,日有所思,便夜有所夢。他突然來到故宅,來到兩個人一起居住過的地方,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樹,那走廊,那小窗,竟然還有在窗前梳妝打扮的她!
十年不見,如今能在夢裡相會,蘇轼也感到十分滿足了。他要在夢醒之前,牢牢抓住每一分每一秒,跟妻子傾訴衷腸;他要好好問一問,這十年她過得怎麼樣;他要再仔細看看她的容顔,太多太多來不及說的話,他都想再告訴她。即使隻是一場夢,也要夢得圓滿,不留遺憾。
可是,那麼多話,從何說起呢?或者,既然相見了,又有什麼話非說不可呢?“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兩人四目相對,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凝望着對方,默默流淚。一次難得的相見,說什麼似乎都表達不出内心的歡欣和深切的思念,千行淚不夠,也許一個眼神足矣。
蘇轼明白,夢醒後,他便要回到寂寞的生活裡,重新把思念深埋。“明月夜,短松岡”,此時此地,和愛妻相聚又分離,從此便成了一生斷腸的記憶。
一場夢孕育出一首千古絕唱,一首《江城子》寫出了蘇轼的曠世柔情。但十年間,這并不是他第一次懷念亡妻。就在妻子去世當年,他就寫過一首《翻香令》憑吊。
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钗翻。重聞處,餘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
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将沉水暗同燃。且圖得,氤氲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宋·蘇轼《翻香令》
當年,蘇轼在靈柩前燒香憶舊,回憶王弗生前因為愛惜薰香而翻動“寶钗”裡殘餘未盡的香。很久之後,原來燒香的地方還有香氣餘存,氣味甚至勝過從前。如今蘇轼在殡儀時精心添香的情态,背着人偷偷蓋起小蓬山模樣的香爐,不過是為了氤氲的香氣能持久一點。一向通達的蘇轼,甚至信了“斷頭煙”的說法。俗傳用還沒有燃燒完就熄滅的香來供佛,來生會得與親人離散的果報。蘇轼未必全信這個說法,但因為“情深”,還是從了這不明不白的規矩。
如今十年已過,一場夢便印證了蘇轼情深依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蘇轼和王弗生活雖不富裕,但過得和樂,王弗忠貞賢淑,雖不能和蘇轼吟詩和詞,沒有李清照和趙明誠“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情趣,但兩人心心相印,内心的默契不足為外人道。若真要留下可供傳頌的佳話作見證,東坡的這場夢就是佳話。
青山依舊,唯真愛難留。刻骨銘心的愛情總要經過千般磨難才能修成正果,而修不成正果的隻能成為永世的傷痛和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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