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實習生 羅悅
王玉芝最近又夢到兒子了。
夢裡,她問兒子,你怎麼才回來。兒子說,媽媽,你不知道有疫情嗎?她伸手去抱兒子,還沒抱上,夢醒了。
2018年12月26日,她的兒子、31歲的貨車司機倪萬輝,和妻子李婵在青藏公路五道梁鎮,因高寒缺氧去世,留下一對幼子。
“青藏線不易跑呀!晚安!”去世前一晚,倪萬輝發布了最後一個視頻:他和妻子插着吸氧管,面色蒼白,眼睛發紅。
倪萬輝去世前一晚發布的快手視頻截圖。本文圖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為受訪者提供
兩年多過去,五道梁的雪融了又下,數不清的貨車司機,依然來往于青藏線上。經過倪萬輝夫婦離世的地方,許多人會減速,鳴笛,點煙,以示紀念。
一位網友說:“隻要看到五道梁,就想起這兩口子,這件事情這一生都無法忘記。”
進入青藏線
青藏線的冬天從九月開始。天晴時,澄澈空闊。一變天,雪花飄落,天地蒼茫。
2018年12月19日,倪萬輝從哈爾濱回到邢台,錯過了前一天大兒子的10歲生日。他來不及休息,又去裝了車棉包,準備第二天去重慶。
當晚9點,他拎着6塊錢的小菜、一瓶酒回到家。母親王玉芝問他吃飯沒,他說沒有,吃點馍馍、喝口酒就行,“我喝點酒就歇過來了,不喝酒渾身疼。”
20日早上10點,他洗了個澡,來不及吃早飯,就和妻子出門。王玉芝抱着小孫子送他們,囑咐“天黑了就睡覺,千萬(開)慢一點”。
倪萬輝一家四口。
從邢台到重慶全程約1500公裡,倪萬輝一個人開了兩天。路上下雨,貨物有些濕了,運費扣了2000多,這一趟隻掙了四五千。
17.5米長的紅色東風大闆車,開在路上,像個龐然大物。幾平米的車頭,是倪萬輝夫婦路上的家:車前窗邊沿垂下一排彩線,綠色小籃子裡裝着妻子李婵織衣服的線團,瓜子、餅幹、水随意放着,座位後方床上,鋪着大嘴猴圖案的玫紅色被單,枕頭、被子整齊疊放着。
返回邢台的貨源不好找,倪萬輝接了筆去拉薩的貨單:運送120台力帆摩托車、65件東風配件、12件北汽配件以及110箱雞精,運費26000元,預付12800元油卡,12月31日前送達。順利的話,這趟至少可以掙一萬。
23日晚上11點多,和孩子視頻後,兩人出發。從重慶到拉薩全程近2800公裡,行經渝蓉高速、成那線、德馬高速、京藏高速、青藏線。
其中,青藏線從青海格爾木到西藏拉薩段約1163公裡,沿途翻越昆侖山口(4768米)、風火山口(5010米)、唐古拉山口(5231米)和念青唐古拉山,跨過楚瑪爾河、沱沱河、通天河,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年平均氣溫低于零度。
2019年5月份的青藏線。
由于海拔高,氣溫低,空氣含氧量低,初次走青藏線的人,極易産生高原反應——頭痛頭暈,乏力,嘔吐,食欲不振,嚴重的會引發肺水腫或腦水腫,甚至陷入昏迷。
2017年,倪萬輝和卡友結伴跑過三四次青藏線。第一次是在4月,到昆侖山口時他有些高反,眉頭緊皺,吸起了氧氣,感慨“掙倆錢容易嘛!呼籲漲漲運費吧。”到拉薩後才緩過來,開心地在布達拉宮門口拍照。從拉薩回格爾木後,他又拉了車鋼材去拉薩。
2017年4月,倪萬輝在青藏線上邊吸氧邊開車,感歎掙錢不易。
李婵是第一次進藏。哥哥李甯介紹,妹妹從小身子弱,心髒不太好,容易發慌,家人不知道她要去拉薩,“知道的話就不讓去了。”
行經海拔3000多米的四川阿壩縣時,兩人開始産生高原反應,頭疼起來。
車子繼續往前開,進入海拔4000多米的青海久治縣,倪萬輝給好友李豔明打電話,問附近有沒地方賣氧氣瓶。李豔明說,附近沒有服務區,得到格爾木買。
高寒危機
12月25日晚11點多,兩人到達青海格爾木百路通停車場。
格爾木位于青藏高原腹地,平均海拔2780米,為通往西藏、新疆的中轉站,也是青藏線上重要的公路貨運補給站。
“哥,嫂子,我快死了。”一下車,李婵對前來接他們的熊碩夫婦說。熊碩比倪萬輝大6歲,跑車18年。2018年春節,他們一起在雲南瑞麗拉西瓜,之後經常結伴跑車。這次,熊碩剛從拉薩送完貨回到格爾木。
四人餓了一天沒吃,找了家東北飯店吃飯。李婵發了條視頻,說“吐死我了,再也不來了”。
熊碩和倪萬輝商量着,第二天一起去拉薩,讓媳婦留在格爾木休息等候。
當晚,他們在百路通賓館休息。
第二天一早,倪萬輝去修駐車柴暖。高原版的要1400元,他沒舍得,換了六七百元的普通版柴暖。相較高原版,普通版在含氧量低的情況下不太容易燒起來。
熊碩沒找到去拉薩的貨源,決定去趟新疆,之後返回格爾木與從拉薩回來的倪萬輝彙合。兩人計劃着,回來後一起去重慶或成都,再回河北,“接上二寶(倪萬輝小兒子),要麼去雲南,要麼去海南一起過年。”
修好柴暖後,倪萬輝夫婦到嚴瑾雯開的超市購買進藏設備。
嚴瑾雯與倪萬輝相識于快手。每次到格爾木,倪萬輝都會到她店裡看看。她覺得倪身上有股江湖氣,重情義。
那天,倪萬輝穿着一雙幹淨的白色闆鞋,嚴瑾雯開玩笑:“輝哥,你這鞋比臉還白。”李婵說,頭天晚上沒怎麼睡,一直給丈夫刷鞋。“有媳婦在車上就是不一樣。”嚴瑾雯打趣道。
夫妻倆想買氧氣瓶。“吸氧是什麼感覺?”李婵問。
嚴瑾雯拿出一瓶小的給她試。她吸了兩口,說:“挺舒服的。”
兩人租了3罐氧氣瓶,還買了牛肉幹、面包、礦泉水等食物以及抗高反的藥。嚴瑾雯還托隔壁飯店幫兩人捎來黃瓜、西紅柿等蔬菜,方便路上做飯。
中午三人一起吃飯,嚴瑾雯的媽媽熬了粥。李婵說:“這是我出來這麼久,吃的最舒服的一頓飯。”
臨行前,嚴瑾雯勸李婵留下來睡她那兒,李猶豫了下,說“我還是陪他一起吧,不放心他一個人上路。”
“等你們回來一起跨年”,嚴瑾雯向他們道别。
兩人笑着比了個“OK”的手勢,随後向拉薩出發。
下午三四點,倪萬輝夫妻到了海拔4768米的昆侖山口。熊碩給倪萬輝打電話,問李婵怎麼沒留在格爾木。李婵說:“沒事,我就是想上去玩一趟呢。”熊碩知道她是舍不得住賓館的費用——一晚一百,住六七天得六七百。
從昆侖山口到五道梁約109公裡,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不得勁了!吸吸吧!”兩人都吸起了氧。
晚上8點多到五道梁後,他們将車停在一家超市門口,去隔壁飯店吃飯,之後回車休息。
生死五道梁
五道梁
五道梁處在昆侖山與唐古拉山間的風口,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四季皆冬。青藏公路穿鎮而過,兩旁平房為飯店、汽車修理鋪、加油站等。
因高寒,這裡植被稀疏,空氣含氧量低,極易發生高原反應,素有“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叫娘”之說。
當地一家飯店老闆介紹,五道梁有30多家飯店,6家賓館,大多為外地人所開。待了5年,他至今未能适應那裡的氣候。每次下去再上來,仍然會有高原反應,走路像飄着一樣,待上一周才會好點。
來店裡吃飯的大多是貨車司機,每年四五月開始,進藏的人增多。飯店備有氧氣罐,遇上嚴重高反的,能救人一命。冬天,這裡最低氣溫零下30多度,貨車油箱容易凍住,有時一天一二十輛車中招。
五道梁的賓館最便宜的也要一兩百,司機們為了省錢,大多睡車上。
倪萬輝夫婦也準備在車上湊合一晚。夜裡11點多,他們邊吸氧邊直播。熊碩看到後提醒他,不要一直吸,會産生依賴,“你拿一罐輕輕噴一點到駕駛室,人會舒服點。”
倪萬輝和妻子安慰他:“放心吧哥,等回格爾木一塊喝酒,一起過年。”
第二天早上9點多,天剛亮,超市老闆見其他車都走了,就倪萬輝的還停着。上前敲車門,沒人應。隔一陣又敲了三四次,還是沒動靜,急忙報警。
在那前後,李豔明也給倪萬輝夫婦撥去了電話,先是無人接聽,然後是電話關機。他也報了警。
李豔明比倪萬輝晚兩天出發去拉薩,原計劃當天追上他。報警時,他距五道梁還有200來公裡。
下午3點左右趕到現場時,李豔明看到,五道梁派出所民警和急救人員已經到了。他們砸破駕駛室左側車窗,打開車門,發現兩人身體已經僵硬。
警方發給家屬的照片中,李婵仰躺在床上,嘴唇微張,鼻子上插着吸氧管,右眼微微睜開,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樣。倪萬輝側躺着,頭搭在妻子肩上,一隻手握着她的手,另一隻手伸着,“像要抓住什麼似的。”
李豔明幫忙将兩人擡下車。給李婵翻身時,他看到床上撒着十幾粒速效救心丸,藥瓶在她肩膀邊。三個氧氣罐中,隻有她吸的那個,還剩一點氧氣。
“李婵可能先去世,輝輝想拿藥救她。”倪家人推測。
有傳言稱,倪萬輝夫婦是因為開了駐車柴暖,車窗沒有留縫,導緻一氧化碳中毒。
李豔明現場發現,右側車窗緊閉,駐車柴暖沒有開,不确定是半夜熄火了還是沒有啟動,油箱也凍住了,傳言的真假無法判斷。
警方出具的死亡證明認定,倪萬輝夫婦是“高寒缺氧死亡”。當日出警民警告訴澎湃新聞,高寒缺氧的情況在當地“非常常見”,“我們本地死的人就很多”。
“車不能停”
2018年12月31日,離家第11天,倪萬輝夫婦由親人護送,從格爾木回到邢台家中。2000多公裡,開了一天一夜,沿途貨車鳴笛聲不斷。
倪萬輝夫婦的車
倪萬輝車上的遺物
2019年的第一天,老官寨鎮倪莊村街道上擠滿了人,上千卡友、附近村民趕來,為倪萬輝夫婦送行。
王玉芝哭倒在地,這是她又一次失去至親。25年前,王玉芝的丈夫酒後騎摩托車撞到樹上,當場去世。
那時她才24歲,大兒子倪萬輝6歲,小兒子倪萬軍4歲。
她帶着兩個孩子和一位河南刷漆工搭夥過日子,給木門、木窗刷漆,工資從一天八塊慢慢漲到七八十塊。兩人生活節儉,經常蘿蔔、鹹菜,蘸點辣椒醬就是一餐。
倪萬輝初二時辍學,去臨清三和紡織廠幹了幾個月,之後跟着父母刷漆,後買來小電機,在家做軸承加工。
2008年1月,他和鄰村姑娘李婵結婚。李婵也是初二沒讀完就去三和紡織廠上班,大兒子佳佳出生後,她在家帶孩子。
婚後,倪萬輝開始跟着熟人押車,學開車,押車四年後,開始“養車”——六年裡,貸款買了4輛車。
出事前,他有一輛13米的高低闆車,每月一萬四千元的分期貸款還沒還完,交給雇的司機跑東北專線;他自己開的17.5米的紅色東風大闆車,剛買兩個月,每月還貸一萬。
在卡友圈,養車是常态。
“車子更新淘汰得快,不換跑不了。”倪萬輝朋友、46歲的歐曼老頭,養車18年,換了6輛車。
他形容,養車人跟“房奴”一樣,一輛13米以上的新車,全款至少得50多萬,大部分司機隻能貸款買,邊跑邊還分期,每月至少還一萬,“等兩年分期還完了,該砸修理費了。”
在倪萬輝老家,工廠少,就業機會有限,跑車成了不少年輕人的選擇。這幾年,倪萬輝主要跑雲川渝、東三省,緬甸、老撾也去過。鋼材、車配件、百貨、零食等全都拉過,“有什麼貨就拉什麼”。
“又要還貸款,又要還借的錢”,王玉芝說,兒子壓力太大了,總想着趕時間多掙點。
跑車十年,倪萬輝背上了近30萬的欠債。王玉芝勸他“别跑了,越跑窟窿越大”,他說自己喜歡開車,“不幹,什麼時候(能)翻身呢。”
王玉芝記憶中,兒子經常一兩個月回一次家,最久的一次,四個半月沒回。有時睡一晚就走,有時匆忙吃口飯就裝貨上車。忙的時候,一天沒時間吃,回家直喊“餓得心慌”。他愛喝點小酒,因為“累得慌,歇不過來”。
身高1.74米的他,隻有116斤。快手視頻中,他經常打哈欠,胡子拉碴,用吸煙對抗止不住的倦意。
倪萬輝生前發的部分快手視頻截圖。
歐曼老頭理解這種感受,早些年,他一個人全國到處跑。這兩年,妻子開始跟車。兩人吃住在車上,每天隻吃一兩頓,通常晚上休息時才吃。
日子精打細算着過:上飯店一天得100多,自己做飯,一天10塊就夠了;偶爾去賓館睡一晚,隻住二三十塊一人的;每天掰着手指算跑哪趟能多賺點,走哪條路省錢。
卡友阿慶三年前買進第二輛車時,每天往返格爾木與拉薩,裝車、開車、卸貨、再裝車……累了找空地停車睡覺,醒了繼續跑,連續40天沒沾過床、沒洗過澡。
那是停不下來的疲累。
“拼到無能為力”
出事前,倪萬輝兩年春節沒回家。
運費在春節會上浮幾千到上萬元不等。倪萬輝把車開到雲南瑞麗,跟歐曼老頭、阿慶彙合。他們每天去物流公司詢問當天的運費,等待最高點時接單。偶爾,一群人到不要門票的公園逛逛。除夕夜,就在停車場擺上小桌、凳子,包餃子過年。
在卡友圈,“夫妻車”、“父子車”很多。雇一個司機要支付七八千的工資,還得管吃住,為此,司機們要不自己開,要不家人作伴,幫忙看車、蓋篷布,提防“油耗子”偷油、偷貨。
小兒子澈澈才七八個月大,李婵就帶着他跟車,兩三個月沒回家,孩子發燒了好幾次,她心疼,“不帶了,放家裡吧。”
一家人為數不多的團聚時刻,是倪萬輝回家時,把澈澈抱到方向盤上坐着,大兒子佳佳翹腿趴在後面床上玩手機,李婵也悠閑地翹着腿,坐副駕駛座上,拍兒子和丈夫。
倪萬輝抱着小兒子澈澈在車上玩。
李婵帶着澈澈跟車。
跑長途貨運,車禍就像魔咒。2017年,倪萬輝倒車時與一輛小轎車發生剮蹭,借了5000塊賠給對方,那趟幾乎白跑了。
好在他跑車的十年裡,這樣的事故并不多見。更常見的是賬款被拖欠,連跑下一趟的油費都要找人借。
他曾從緬甸拉了一車西瓜到廣州賣,六七天沒賣完。一萬六的運費,貨主隻付一萬,剩下的用車上三噸多的西瓜抵賬。他隻得把西瓜拉回家。
李豔明至今有筆一萬的欠款沒收到。三萬的運費,貨主隻付了兩萬。他要了幾次,對方不給;報警,警方讓起訴貨主;可起訴時間太長,他又耗不起。
一個人在路上跑,寂寞如影随形。以前,司機們聽收音機、小說,消磨時光。這幾年,短視頻平台成了新的社交陣地。
“錄個小視頻,有人給我點贊,有成就感。”歐曼老頭說,很多卡友喜歡直播、連麥,這讓他們有種被關注的感覺。
卡友們還自發建立“卡友地帶”、“中國龍”等交流平台和微信群,發布路況、求助信息,幫助追讨欠款,結成社群。
倪萬輝喜歡玩快手,去世前發布了300多個視頻,記錄卡車生活和見聞,4萬粉絲在他去世後漲到了近300萬。
朋友們會記得他,“實在”又“仗義”,和朋友吃飯,偷偷買單,自己做飯大多是青菜面條對付着;他開車又狠又拼,哪裡都敢跑,遇到不熟悉的路線,朋友們都問他。
偶爾,他也吐露傷感,“父親不在了,叔叔大爺看不起”,也會憂慮,“今天吃完這頓,不知道明天在哪兒”,更多時候,他鼓勵自己 “拼搏到無能為力”。
和倪萬輝一樣,全國有3000萬卡友奔波在路上。
歐曼老頭記得,兒子出生那年他開始養車,一兩個月回一次家,“就像住旅館”,待一兩天就走,兒子把他當陌生人,見面就哭。
熊碩一直覺得愧疚,從小到大沒怎麼抱過女兒,更沒時間帶她出去玩。女兒和他不親,每次電話不超過3分鐘,他除了說回家後給她買好吃的,不知道怎麼表達,也沒共同語言。
“故事或事故”
倪萬輝夫婦出事後,很長一段時間,李豔明夜不能寐,閉上眼,全是他倆最後的模樣。
那天,急救人員告訴他,人應該是天亮之前沒的。
他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如果早發現,有搶救的條件,或許不會死。”
但在青藏線上,搶救從來都不容易。距離五道梁最近的格爾木市人民醫院在268公裡外,五道梁派出所也在格爾木市區,過來至少得四個多小時。如果在更遠的沱沱河出事,也隻能送到格爾木搶救。
“醫療條件跟不上,耽誤了救治時間。”一位甘肅卡友介紹,他的隊友曾在西藏安多縣,因下雪路面結冰,車沒刹住,撞到山上,夫妻二人腰椎粉碎性骨折。被送到安多縣醫院後,醫生說必須盡快手術,但醫院沒骨科,隻能轉院到那曲市醫院,後又送到拉薩,等待三天後才做成手術。
自1954年通車以來,青藏公路承擔着西藏80%以上的進藏物資和90%以上的出藏物資運輸任務,被認為是西藏的“生命線”。
每年,這裡都在上演生死拉鋸。被嚴寒、缺氧、高反阻擊的貨車司機,載着如命運般沉重的貨物,一路經曆冰山雪河。
幾乎每位司機都能講起幾個驚險的故事,或事故。
李豔明曾救過一個在那曲失聯三天的卡友。對方車停在那曲外環路邊,人已經陷入昏迷,大小便失禁,給他插氧氣管也沒反應。他和兩位陝西卡友将人擡上救護車,送到那曲醫院,幸運地搶救了過來。
但幸運并非每次都會降臨。2019年1月21日,40歲的遼甯卡友冀先榮倒在了那曲。他跑車20多年,這兩年每月跑一兩次青藏線。這次,從天津拉鋼材到那曲後,夜晚突發心髒病,被發現時已經死亡五六個小時,留下一個16歲的女兒。
比意外更常見的是堵車。青藏線路基隻有十米寬,雙向車道,遇上下雪天,路面結冰,實行交通管制,公路會堵上幾小時,甚至幾天。
常年跑青藏線的歐曼老頭,有時也高反難受,抱着氧氣瓶吸氧。
堵車有時是緻命的。2017年10月,一場暴雪導緻3400多輛車、4700餘人在青藏線上堵了三天三夜。夜間氣溫降至零下20多度,缺氧、極寒、食物短缺,有卡友産生嚴重高反,不幸遇難。
“長時間堵車會持續頭痛。”甘肅卡友張延斌介紹,他一位物流公司的朋友,30多歲,在唐古拉山堵車七個小時,頭痛、呼吸困難,救護車堵在路上,趕到時人已經不行了。
讓司機們頭疼的,還有路況。從昆侖山口到西藏安多縣,有着500多公裡長的連續多年凍土區,路面坑坑窪窪、颠簸異常,車輛易出故障。
早年,通訊不便,隻能半路攔人或求助巡邏武警,捎帶到驿站或修車點,再帶人去修。
歐曼老頭介紹,青藏線上很多地方是無人區,車輛一出毛病,報警找救援公司,費用很高,“比如從格爾木到昆侖山口救援,兩百多公裡,(救援)車來去的費用就得一千多,再加上修車費,基本這趟白跑了。”
五道梁一家汽車修理鋪老闆介紹,最常見的是修輪胎、鋼闆以及凍油,他一年救援了幾百次,遠的在幾十公裡外,一公裡路費十塊,配件費另算。忙的時候一天跑三四趟,夜裡二三點才回。
互助變得尤為重要。歐曼老頭曾營救一個被困瑪多縣無人區的卡友。對方開車累了停在路邊休息,醒來後發現油凍住了,便在網上求助。他兩天沒吃飯,啃幹馍馍充饑。車裡冷得受不了,他一晚上靠噴燈的火焰取暖。
“每次跑完青藏線,都說再也不來了。”熊碩說,這兩年物流行業不景氣,跑别的地方掙不到錢,隻有跑拉薩運費高點,“都是賺個受罪錢。”
他也想過換工作,但又隻會幹這個。
卡友的心傷
倪萬輝夫婦去世後,許多善意湧向這個家庭。
熱心卡友幫忙接待去格爾木料理後事的家人,一路護送;兩位甘肅卡友晝夜不停,免費将倪萬輝車上的貨物運到拉薩;還有卡友幫忙調換車頭、将他的車頭和鬥子拖回格爾木;物流園老闆幫忙修好車窗,裝滿機油……
倪家人收到卡友和愛心人士捐款100來萬。他們将其中一部分做了公證,另外的還掉生前欠賬,再為倪萬輝大兒子在臨清市區買套房。
2019年1月,王玉芝陪小孫子玩。
臨西縣運河小學為兩個孩子免學費、生活費,直至小學畢業。邢台市民政部門還為兩個孩子提供每人每月700元的生活保障,直至年滿18歲。
卡友們天南海北地趕來,看望王玉芝和孩子,寄來衣服、玩具、各種禮物。最初一個月,幾乎每天有卡友打電話安慰她,喚她“幹媽”,有的開口就哭,她安慰“别哭,我會堅強的”。還有卡友帶她和孩子出去散心。
也有一些來蹭熱度的,六七個人對着孩子直播;還有人将佳佳帶到歌舞廳,王玉芝氣得大病一場。
在一篇作文裡,佳佳寫道,“我媽媽在家裡看弟弟,我爸爸外出打工回來了,說帶我去玩,去海邊,去釣魚,做燒魚,三天就回來了。”
作文的标題叫《美好的一天》。
倪萬輝夫婦去世前,大兒子佳佳寫的字條和畫的畫。
兩年多過去,佳佳如今12歲了,即将升初中。澈澈也4歲了。王玉芝獨自拉扯兩個孫兒,日子過得緊巴巴,為了補貼家用,她每晚會在孩子入睡後,做三四個小時的直播。
二兒子原本也開大車,王玉芝不敢讓他開了,但兒子想多掙點錢,依然每天跑車往返家和邢台、石家莊之間,運送沙石、白灰面。
日子一天天過,王玉芝最大的心願是,看着孩子健康長大,回報那些幫助過他們的人。
五道梁,成了不少卡車司機的心傷。李豔明讓朋友經過五道梁時,代他鳴笛。他知道,隻要價格合适,他還會再去。
阿慶依然奔行在青藏線上,他曾救助了一個在五道梁高反的卡友,把他帶回格爾木。
幾年沒在家過年的歐曼老頭,那年春節回了家,去倪萬輝墳頭上香,敬酒。年後,他跑了三次青藏線。因為感冒高反,他邊吸氧邊感慨:“吃不下飯,忒難受”。但隻是稍作停頓,他又出發了。
生活容不得他們停下腳步。
責任編輯:黃芳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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