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三八節到來,心便隐隐的作痛,當我再一次面對父母親的遺像,心中湧起的是不可替代的遺憾。在我看來,三八節是婦女節,也是母親節,所以總在這一天想起母親來。假如老母親還在高堂, 回家後能美美地叫上一句媽,該是人生多麼幸福的事情。可是,就這樣一個看似極簡單的心願,這一輩子卻已無法實現,隻落下無盡的思念一聲長歎。人生就是既這麼複雜又這麼簡單,有的東西失去了還會重來,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成了永遠,離開了父母親,我們今生今世心靈隻覺得孤單。
我們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當我們幡然醒悟時,已常常是追悔莫及,陪伴我們的隻有白晝如夢長夜漫漫。二十多年過去了,任時光流逝,歲月如梭,卻始終走不出緬懷的長廊,每逢清明時節,便會獨自遙望着碧水藍天,又仿佛回到了村子裡那個秋的夜晚。
鄉村裡的夜色真美,深遠的天空如水洗過的一般,淡淡月光灑落在地面上,仿佛篩下一地霜花樣的影亂斑斓。我們家的門前,兩棵合歡樹枝葉繁茂,将大門輕輕地遮掩。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房子的陰影像一幅不規範的畫卷。迎面栽着幾棵牡丹、芍藥和西番蓮,秋的味道已讓葉兒收斂,蛐蛐們躲在枝葉的搖曳中,深一聲淺一聲地啼叫,攪動着夜的甯靜夢的貪婪。
母親住在北屋,窗戶上露出淡淡的燭光,我的心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因為母親習慣了我的腳步,平日裡聽到門鈴響過,便會親切地呼喚着我的名字,可是這一次卻沒有聽見。那一刻我像兒時放學回來一樣,滿懷深情地喊了一聲“媽”,居然沒有聽到母親的答應。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急急地走過去掀開門簾,隻見母親眯縫着雙眼,盤着腿坐在炕頭裡,臉上沒有一絲兒的笑顔。
我又輕輕地喊了一句媽,母親依然一動未動,似乎是壓根兒就沒有聽見。直等我拉起母親的手,第三次喊了一聲“媽”,母親這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就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了一句:“建國,你是不是走錯門了?”盡管母親的聲音很小很小,我卻如同五雷轟頂,呆呆地愣在那裡,仿佛走進亘古曠世的荒原。
我知道母親的怨恨,是一種藏在心底裡的愛,是因為她對我滿懷着深深的依戀。自從離開父親後,我曾多次動員母親來到我們身邊,可母親卻始終丢不下她親手創建起來的家園,那些她喂養的雞群,那些形影不離的老姐妹們,還有那些操弄了一輩子的莊稼地與一屋子的壇壇罐罐。她說住到城裡人生地不熟,就像是坐監獄一樣的不安;她說在家裡有老先人的牌位,有父親的影子守着,有鄉裡鄉親的情分,她舍不得街坊鄰居多年來的親緣。
然而歲月卻是無情,讓人們在蹉跎中蛻變,此時我看着母親花白的頭發,日漸蒼老的容顔,心便如刀割一般的内疚。想想偌大的院子裡,母親隻能對影獨憐,而我們卻時常以工作忙、事情多将自己的不孝遮掩……我咕咚一聲跪倒在母親面前,拉起母親的手拍打着我的臉:“媽,是你兒子不孝,你就狠狠地打上兩下子吧。”母親依舊沒有動,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着,無聲的淚水滾落在我的頭發上面。
燭光漸漸地暗淡下來,母親始終沒有言語,我也就一直這樣跪着,隻有窗台下的蛐蛐們歡快地纏綿。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到母親輕輕地推開我,穿上鞋離開炕頭,重新點燃了一根蠟燭,端起來向廚房走去。我也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跟在母親的後邊,連連向她解釋着,說自己已經吃過了晚飯。可是母親根本就不理睬我,隻自顧自地忙活着,燭光映照出母親婆娑的淚眼。
母親不停地忙碌着,先是擇好蔥和蒜,又從紅薯窖裡取來專為我留下的雞蛋和油炸豆腐片,然後又是涼拌又是炒的,還做了我最喜歡吃的連鍋臊子面。天地日月在上,我發誓那次是我平生裡吃得最慢,嚼得最細,咽得最難的一頓飯,淚水無言地滾落在碗裡面。母親就坐在我的旁邊,像在欣賞自己精心制成的寶貝,靜靜地看着我咽下去最後一口飯。母親終于笑了,将飯碗收拾完畢後,重新盤着腿坐在炕頭的窗戶前。我也笑了,和衣躺在炕上,把頭枕在母親的腿上,與母親聊了很久很久的天。
月亮爬過中天,月光灑落在我娘兒倆的身上,如水一般的溫柔。不過母親的一句話,卻又讓我如芒刺在背的汗顔:“媽也知道你們在外面不容易,可自從離了你爸後,媽也沒有什麼企盼的,就是想見上你們一面。”停了一會兒,母親又接着說道:“再回來時帶上曉曉和瑞瑞,就說奶奶想見他們了。”曉曉和瑞瑞是我的兩個兒子,說這話時母親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原來父母親對兒女們的“奢望”,竟然是如此的“價廉”,然而我們做兒女們的,卻又有幾個能夠真正理解得到其中的内涵?
兒行百裡母擔憂,母在家裡兒不愁,可見在母愛的面前,我們自己常常引為自豪的“孝”,是何等的悲哀渺小,又是何等的蒼白慘淡呢?面對着母親日漸凹陷的眼眶,我已沒有了為自己辯解的勇氣,隻是淘氣般地扯過母親的手,讓她像兒時一樣撫摸着我滾燙的臉。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夢鄉的,隻知道那個夜晚睡得很香很甜,當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炕頭小桌上擺放着母親做好的早餐,正在散發着淡淡的飯香味兒,那飯香味兒飄散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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