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些耳熟能詳的詩句,作者都是宋代大儒朱熹。
朱熹集孔孟以來儒學之大成,創立朱子理學,其編著的《四書章句集注》則成為宋末及元明清開科取士的标準典籍。
今天,庫叔來講一講朱熹的“理”。
文 | 許紀霖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
編輯 | 謝芳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脈動中國:許紀霖的50堂傳統文化課》,理想國2021年3月出版,原标題為《“存天理,滅人欲”,究竟什麼意思》,原文有删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在講朱熹之前,先要提一下“二程”兄弟倆:程颢和程頤。他們出身于名門望族,家學淵源,是宋明理學的奠基人物,新儒家的兩大流派都是這兄弟倆開創的。弟弟程頤開創理學,後來由朱熹集大成,所以稱為“程朱學派”。哥哥程颢開創另一門派,後來由陸象山、王陽明闡發完備,稱為“陸王心學”。
這兩大門派究竟有什麼區别呢?理學和心學争論的一個核心問題是——這世界,究竟是一個?還是兩個?
程朱理學說,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抽象的理的世界,另一個是具體的心的世界。陸王心學說,不對,世界隻有一個,心就是理,我心即世界!
這個區别至關重要。當今中國的哲學,依然在理學和心學的延長線上。
1 理一直在
先秦時代的名家中,有一位公孫龍,他提出“白馬非馬”,用邏輯的方式提出了兩個世界的問題,一個是抽象的馬的世界,另一個是具體的白馬、黑馬世界。
中國哲學家比較講究實用,對名家所說的抽象世界沒有興趣。一直到程颢和朱熹,才重新注意抽象世界的問題。
儒家不是要治國平天下嗎?為什麼朱熹對這個抽象的天理這麼有興趣?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從“唐宋轉向”談起,這是中國文化發展中的重要轉折點。從唐末到北宋,發生了什麼轉折?轉向了内在心靈秩序。
人與天溝通的模式有兩種,一種是董仲舒建立的外在的“天人感應”模式,但這種模式太神秘了,比較低級,經不起佛教的撞擊。所以,“唐宋轉向”在佛教的刺激下,轉向“天人合一”的模式。這個“合一”,是天理世界與心靈秩序的合一。你不是要理解天理嗎?天理與人性是相通的,想更了解天理,可以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像佛教那樣探究人的心性。
朱熹有一句名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隻在這裡。”都山崩地裂了,但是那個至高無上的、抽象的天理竟然還巋然不動!
朱熹與柏拉圖可以說是心有靈犀,柏拉圖也說過,抽象的理先于具體的事物而存在。
朱熹雕像。圖|圖蟲創意
“形而上者,無形無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狀是此器。”抽象的形而上叫“理”,具體的形而下是“事物”。每一個事物的背後,都有它自己的道理。
人類在發明車和船之前,腦瓜子裡面已經有了車船的概念。具體的事物總是有生有死,但理是永恒的,天理不死。你不要去問天理是否存在,天理的存在不是“是否”的問題,而是“應該”的問題,假如沒有天理,就像西方人沒有了上帝,那麼什麼惡都可以做。
2 月印萬川
天理高高在上,又是存在于如此虛無缥缈的形而上世界,那麼,人如何認識到這個至高無上的天理呢?
朱熹講了一句話:“理一分殊。”
世界上最高的天理隻有一個,但它太高了,你的确無法直接認識到天理。但是沒關系,宇宙的天理隻有一個,但它的表現形态卻各有特殊性。朱熹怕人聽不懂,還借用了佛教常用的比喻:月印萬川。晴朗的夜空,月亮照在人間千萬條河川上,呈現出無數個月亮。月亮隻有一個,但它的光影卻是千姿百态。
每個事物都有它的小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小道理也是條條道路通羅馬,都暗藏着大道理的密碼。你可以通過認識具體事物的理,來豐富對那個抽象的、最高的天理的知識。“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這些成語,講的都是同一個意思,不同事物的理之所以能夠相通,乃是因為背後的最高之理是同一個。
講到這裡,我們大概會發現,朱熹的哲學距離我們的生活并不遙遠。你要成為某個領域的一流專家,僅僅有專業知識是不夠的,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的知識面越是豐富淵博,越是有助于深化你對專業知識的理解。最重要的,是認識那個最高的知識,那就是宇宙與人生的大智慧。人生戰場拼的不僅是專業的本領,而且是一種智慧的境界,對宇宙與生命意義的理解。
在南宋,朱熹是學問最淵博的人,又是最有思想的人。他著作等身,僅僅是他的語錄就有一百四十卷。不過,朱熹最重視的,還是《四書章句集注》——他對《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部儒家經典的批注。據說他去世前一天,還在修改他的注。到了元代之後,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就成了科舉考試的官方文本了。
3 兩個自我
宋代的儒家與先秦的儒家是很有一些不同的。孟子談人有“不忍之心”,就打住了,接下去最關心的是向外拓展,如何實踐自己的道德本心。
但是到宋代,發生“内在轉向”,從程頤到朱熹,更關心的是人心背後的人性和天理。先秦儒家是倫理學的,而宋代儒家更有哲學本體論的氣質。
理學認為這個世界有兩個,抽象的世界和具體的世界。這裡涉及三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心、性、理。
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國家公園朱熹園。圖|視覺中國
先講心與性。宋明理學受到佛教的影響,非常重視心性問題。那麼“心”與“性”是什麼關系?“心”是具體的,“性”是抽象的。這裡的“心”,指的是感性的道德直覺,孟子講人有恻隐、羞惡、善惡、是非之心,這“四端”都屬于心的活動;“性”呢,則是抽象的人性,是仁、義、禮、智。
“心”與“性”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抽象的“人性”與抽象的“理”卻是相通的,程颢講了一句非常要緊的話:“性即理。”每一事物,都有其本性,所謂“本性”,不過是這個事物應該遵循的規範和标準,也就是它的小道理。因此,所謂“人性”,不過是人所應該遵循的道德倫理。
抽象的人性是善的,但具體的“人心”就不一樣了。因為人除了道德的人性之外,還有自然的動物性。“人心”與張載說的“氣”相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氣兒,各有各的不同。
這樣,每個人内心當中都有兩個自我,一個與抽象的“性”和“理”有關,代表道德的“大我”;另一個與具體的“氣”有關,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代表自然生命的“小我”。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又同時躲藏在每個人的内心當中,相互沖突,彼此厮殺,是一場道德與自然、大我與小我的永恒戰争。
原來,朱熹對抽象的天理的興趣,最終還是要回到人間。這與古希臘哲人為求知而求知還是不一樣的!沒錯,朱熹的天理,最終還是為了解決世道的昏暗,而世道如此昏暗,是人心出問題了,人欲橫流,泛濫成災。
天理,就像黑暗中茫茫大海裡的一座燈塔,要照亮人心中的幽暗。
4 “幽暗意識”
研究中國思想史的權威張灏教授曾提出“幽暗意識”這一重要觀念,意思說基督教文化對人性的幽暗有非常深刻的認識,但儒家文化對人性是樂觀的,缺乏幽暗意識。相信人性善的孟子不就是這樣嗎?
不過,到了朱熹這裡,因為受到佛教“無明”觀念的影響,已經對人心中的昏暗有了相當正面的重視,所以才将“存天理、滅人欲”作為宋明理學一個最重要的題目提出來。
一講到“存天理,滅人欲”,很多人大概會覺得怕:我不要生活在宋代!連正常的七情六欲都要被消滅,讓我怎麼活啊?
其實,朱熹的原意,不是說人的欲望不能存在,而是要有節制,以人性中的天理來約束自然欲望。
有學生問朱熹:“飲食男女,什麼是天理?什麼是人欲?”朱熹回答:“飲食者,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這話合情合理吧?隻有那些過于貪婪的欲望,才違背天理,才是要滅掉的“人欲”。隻是後面的道學家們念歪了經,将正常的七情六欲,也以天理的名義,滅了!
從朱熹到今天,1000多年過去了,文明有進步,人性卻永遠在原地踏步。世界上各種天災人禍,很多是因為人性中的貪婪造成的。人性中的永恒戰争,不就是一場克服人性異化的“天人交戰”嗎?用宋明理學的話說,這叫“複性”,将被異化的人心扭轉過來,恢複與天理相通的人的本性。
不過,朱熹的“幽暗意識”比較起基督教,還是不夠徹底。基督教認為,人性中的惡是根深蒂固、無法徹底消除的,所以,不要相信任何偉大人物,人格再如何光芒萬丈,也一刻不能放松制度的規約。但朱熹呢,畢竟是繼承孟子“道統”的儒家,相信人性中的幽暗最終是可以被克服的,還是有聖王出現的可能。
5 内聖外王
作為道學家,朱熹是很嚴肅的,像正襟危坐的老夫子,對學問和做人都很嚴格。在孔廟裡,朱熹的地位很高,他與孔子的弟子們一樣,是有牌位供奉在那裡,被儒生恭恭敬敬地稱為“朱子”。一旦成為“子”,那就是一派學問的鼻祖了。朱熹總是勸人多讀書,千言萬語,博學最要緊。
不過,不要以為朱熹隻是一隻兩腳書櫃,僅僅滿足于求知。
儒家與古希臘哲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對知識的渴望,最後都不是為了求知本身,而是為了認識天理。天理隻有一個,孔子說過:“吾道一以貫之。”千言萬語的道理,歸根結底都是服從同一個“道”,既是天理,也是人道。儒家的使命感就是“士志于道”,認識天理,實踐人道。
所以,朱熹注《四書》,最看重《大學》中的所謂“八條目”: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家國天下,是儒家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但要擔當如此沉重的使命,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必須有聖人的道德人格。
道德人格如何修成?朱熹發展了孟子的功夫論,從佛教那裡學來一整套修身術,那就是“八條目”中的前四條。你要修身吧,首先要“正心誠意”,心地純正,意念真誠,沒有絲毫功利的雜念;然後是“格物緻知”,通過親身的實踐,考察事物的各種道理,以實現對終極的天理的認識。
到了第三階段的宋明理學,儒學的根本道理可以概括為“内聖外王”四個字,指的是通過格物緻知、正意誠心這套修身功夫,成為道德上的聖人,然後由聖人出來,實現齊家、治國、平天下。
隻修身而不救世,那是佛教;一味救世,但不修身,那是墨家;而儒家呢,修身與救世是兩個不可缺少的面向,有道德人格的聖人,才有資格出來救世治國、平天下,又是道德實踐的題中應有之義。
6 批判、妥協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朱熹不寄希望于制度,還是一心盼着聖王出現呢?
說到根子上,還是與中國文明的突破方式有關。
“内在的自覺”是一種“内在突破”的文明,這與“外在突破”的西方文明不一樣。“外在突破”的文明不相信内在的人性,最靠譜的還是外在制度的剛性約束。但“内在突破”的儒家文明堅信人性可以與天理内在相通,人性的完善可以出現大聖人、大救星。
中國人最期盼的,就是“聖王合一”。堯舜禹三代為什麼在儒家看來是永遠的理想?因為有堯舜這樣的聖王。
韓愈建立了一套從堯舜到孔孟的“道統說”,朱熹一生都在捍衛和堅守這個“道統”。因為在他看來,三代以後,聖與王,即儒家的“道統”與王權的“政統”已經分離了,成為兩股道上跑的車,漸行漸遠。
宋明理學這個“道統說”,原來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性:三代以後,王者竟然都不是聖,不能與天理溝通,不具有道德的合法性!儒學建立了與君主對抗的二元權威,到了宋明理學的“道統說”,發展到新階段。
但是,朱子學不是後來成為統治者的官方意識形态嗎?還有批判意識?
這是因為,宋明理學有兩面性格,一面是“道統”對抗“政統”的批判性,另一面是“道統”不得不屈從“政統”的妥協性。
因為比較起基督教來說,儒學有一個緻命的短處被王權捏住了,缺乏像西方教會那樣的獨立建制。為了實現“内聖外王”的理想,不得不進入政治,屈從于王權。
儒家的二元權威,到宋明理學發展到新的階段,但還不是它的最高峰。最高峰是明代的王陽明的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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