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觀約取好學深思
——漫談中文專業的學習與日常閱讀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三日,梅贻琦教授在就任清華大學校長典禮上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此說一出,影響頗廣。其實,孟子早就說過:“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孟子是說,一個傳世久遠的國家,不僅僅有高大的樹木,而且有累世修德之臣,能以道而輔其君王,濟世安民,乃國之柱石,為一代事功與道德的風标,以養成淳樸敦厚的民風,促成社會的安定與發展。梅校長以亞聖之言為依據,提出了對大學的界定和期望,說出了大學的根本所在。
大師,是學術的風标,是象征,是大學的核心。然而,真正的大師是難得一遇的,可遇而不可求。如此,則使得諸多剛剛步入大學之門、渴求追慕“大師”以遊從的學子,不免失望,“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大師不世出,難得一遇,餘生也晚,無緣遊從,然而,亦不必枉自嗟訝,而虛抛有限佳年華。最為實際的态度,則是從自我做起,切實而深入地了解自己的專業,充分利用大學四年的美好時光,認真學習、探讨、研究,從而确立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建構人生發展的宏偉大廈。
中文專業博大精深,要很好地學習、研究,首先應該對中文專業有一個整體的了解。中文專業由文學、語言學和文藝學三大類構成。其中,文學主要是指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代當代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中國古典文獻學;語言學包括漢語史(古代漢語、現代漢語)、漢語言文字學、音韻學,以及理論語言學、文化語言學、應用語言學等;文藝學則指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西方文藝理論、中國現代文藝理論。這幾門學科乃中文專業的核心,此外尚有一些相關的專業選修課,以充實、豐富、提高相應的學科知識,拓展學習、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建構中文學科的學術大廈。如中國古代文學,是中文專業最為核心和基礎的課程,按照學術界通常的劃分,一般分為先秦兩漢文學、魏晉南北朝文學、隋唐五代文學、宋元文學、明清文學、近代文學;又因為上世紀末學科劃分歸類的問題,取消了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将其歸屬于中國古代文學,而在學科構成上,中國文學批評史又是文藝學一個重要的學科支撐。中國古代文學,在中文專業課程的安排上,占有比較大的比重,抑或稱之為中文專業的基礎。這個學科的興盛與發展,往往能夠承載其他專業、學科的發展,如文獻學、漢語史、文字學、文藝學、比較文學等,為其他專業的學習奠定堅實的基礎。
大學四年的學習,則要求我們對中文專業的這些學科、主幹課程有比較全面的了解和探讨,勾畫出各學科的學術框架及其間的聯系,努力奠定堅實的學科基礎,培養語言文字的穿透能力,了解學術的前沿和生長點。如此,才能使我們進入中文專業的核心,領略其深厚精粹的底蘊和博大恢弘的氣度,學以緻用。
就其實際而言,目前的大學教育,與就業密切相關,大多數情況下,專業選擇之目的就在于畢業之後的就業。坊間有戲語:“今日找工作所流的汗水,正是當初填報志願時腦子裡所進的水。”雖是戲谑,卻也道出了相關專業的現實窘境。選擇專業的實用性非常之明确、強烈,因而,文不如理,理不如工,工不如商。讀書乃為稻粱謀,可歎亦複可憫!筆者忝為教職,禀承韓昌黎之“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的精神,勤勉于教職,多年來,總被人問及一個問題:“都二十一世紀了,學古代文學有什麼用?!”可以說,“問題”提得很好,但同時也正彰顯出我們所缺乏的東西來。
應該說,大學是一種素質教育,并非職業教育,而我們的大學,經常為市場需求所左右,悖離了大學的宗旨,而把大學降格辦成了高等職業培養所,市場需要什麼人才,大學就辦什麼專業,沒有深厚的積澱,沒有學術的積累,缺乏原創性的活力,拘羁于狹隘的實用途徑。沒有學術思想,學者以及學生隻能淪為工匠,以緻于在科學技術領域的發展上,我們一直處于被動的追趕狀态,那些帶有裡程碑式的科學理論、新的學術觀念、科學發展,過去大多産生于西方世界。而這一切,皆與我們的大學教育有着極大的關系。
即使以最為實用的功利目的而論,攻讀于大學,乃為求知,在于成為具有思想性的人才。知識之獲得,不可能憑空而來,必須借助于某種媒介,通過一種介質的訓練、培養,而使我們獲得知識,化為能力,練人才性,提升思維能力。源淵流長、充實豐富、瑰麗多彩的中國文學、世界文學,曆經時間的沙汰,積澱為人類思想文化的精品,我們閱讀、研究,正可以訓練思維、培養能力。比爾·蓋茨是許多人所羨慕的,是青年心目中的英雄、偶像,但吾人往往關注的是蓋茨所積累的财富和那種超常的積累财富之能力,很少有人想到正是對電腦的着迷、對未來科學的不懈追求,那種永不放棄的對未知世界的執著探索,使蓋茨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發财隻不過是這種強烈的求知欲與不懈的創造力的自然結果。這種對學術的癡迷,純粹出于興趣的探索精神,很有一些中國古人所說的“謀道不謀身”的意思,對形而上的“道”的追求,自然會獲得“謀身”的結果。而原創性的科學發明和理論創造,所依賴的正是這種“謀道”的精神。如果勤于“謀身”,拙于“謀道”,甚或忽視了“謀道”,本末倒置,何以承載重溯華夏民族精神、振興中華之重任?
訓練思維、培養能力,正是大學學習的關鍵。學習前代的文化精品、文學典籍,正是訓練思維、獲得能力的一個重要途徑。爬羅剔抉,提要鈎玄,乃邏輯思維的歸納與演繹之訓練。讀一本書,如果僅僅停留在了解一個故事、事件的層面,顯然是淺層次的,借助于他人的思維方式、思維過程,訓練自己的思維,培養自己觀察問題、處理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無疑是深入的讀解,才達到了讀書求知之目的。而閱讀理論性的書籍,其精密的邏輯思維、推理論證、辯疑析難的能力,顯然對訓練思維、培養能力有着更為重要的意義。
中文專業學習的另一個重要意義,即在于傳承文化。“所謂文化,就是一個民族在悠長的曆史中,在一種制度下形成的、滲透到民族的血脈中的集體記憶,一種思維方式、價值觀和行為模式。”那種以學術為生命的不懈追求,正是對優秀文化的傳承,是華夏民族的凝聚力所在。專業乃謀生技能,而文化則是立身之根本。從某種意義上說,中文專業正是将專業與文化融為一體了。文化是民族的根性所在,馬克思說:“人們創造自己的曆史,但是他們不是随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自己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傳承文化,發揚優秀傳統,以開闊的視野、恢弘的氣度,與世界上諸多文化交流,使得華夏文明得以延續,繼往開來,開拓創造華夏文化的新境界,使我華夏民族能夠以恢弘之氣度、無限之活力、強大之國力,雄視東方,挺立于世界。馮友蘭先生以哲學家的睿智,撰聯自勉:“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乃是對華夏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的高度概括,也是對華夏文化吸收外來文化,融入世界潮流的期望,“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希望吾國奮發圖強,乃一擁有優秀而悠遠的文化傳統、具有開闊視野和創新活力的現代化國家。學問之道,在于傳承,在于創新。太史公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實乃一切學問的不刊之論。沒有繼承,就沒有創新,關鍵乃守正而出新。傳承中華優秀文化,是重建華夏文明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内涵。對中外之優秀文化,直入核心,撷其精華,消化吐納,乃吾人之責任。
訓練思維與傳承文化,則要求我們從日常的讀書學習切實地做起。就中文專業的學習而言,把握核心課程,讀專業書必不可少。對于本科生而言,專業書從三個方面來讀:
首先,是從手頭的課本。高校的專業老師不可能象中小學教師那樣,緊扣課本講授,老師一般都是把内容融會貫通之後,加入自己的見解,作為一種知識信息在課堂上傳授給學生,學生也不希望老師照本宣科,那樣也無意義,缺乏自己的理解,僅僅是傳聲筒而已。而課本乃最為便捷的參考書、輔助讀物,其内容是專業常識性的,多是無争議的,觀點比較平穩的東西。所以,課本不能不讀,它是專業入門的第一步,它和課堂教學共同完成專業的傳授,并使課堂上教師講的内容系統化、條理化。
其次,是文學經典本身。文學史是由作家和文學作品所構成的,離開了作家和文學作品,則無所謂文學史。本科生的學習,應該由課本為媒介,而上溯文學經典本身,拓展知識的廣度和深度;另一方面來說,廣泛的閱讀和探究,能夠深化文學及文學史的知識,加深對文學史、文學現象、文學本質的理解,為進一步的理論探讨做好準備。
其三,相關的研究資料,包括論文與專著。看研究資料主要可以拓展專業思路,活躍學術思維,了解學術的進展,掌握學術前沿動态,使專業不停留在書本上,使專業思考不至于閉門造車,使學術思維開闊、不陳舊。閱讀他人的研究成果,其實就是借其思維過程訓練自己,批判地吸收其學術見解,發展自己,站在已有的學術高度向前發展,再經過自己的思考,就會形成自己的觀點,而專業學術上的新見解也就是這樣産生的。對本科生而言,閱讀相關的研究資料,可以培養“問題”意識,幫助大家從深、廣的方面去了解專業内容。
大學的根本目标在于“成人”,《論語》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又,“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乃對“成人”的界定與期待。
人的全部尊嚴在于思想。大學時期的學習,就在于确立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古人雲:“立身以力學為先,力學以讀書為本。”所謂“立身”,實乃關乎其人之思想境界,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生命才是完整的。有什麼樣的思想境界,則有什麼樣的“立身”原則、行為方式,也因而确定了其人日後的成就。思想清明、品格偉大之人,介然有守而不因循守舊、随波逐流。在今天,我們對“成人”應該如何理解呢?花樣年華的大學生活,是人一生的黃金時代,是充滿激情的時期,也是思想日趨形成的重要階段。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式的生活軌迹,似乎乏味、枯燥,然而多讀書,可以怡情悅性、涵養性情,可以洞明事理、培育思想,從此打開了一個智慧的世界。精鹜八極,心遊萬仞,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大學有别于中學,許多同學的讀書方法存在問題,沒有用自己的心去讀,缺少用自己大腦加工的過程,僅僅是“裝進”而已。在讀書時,思維不要受限制,内容可以自己理解,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穿透語言文字而去探讨其内在的東西,重在得“間”,這樣才能讀出味道。大學四年,最自由的就是思維,沒有教師再要求你按照某一規定來理解。因此,通過讀書來訓練思維,使思維更具有邏輯性,使思維更開闊、更活躍。《尚書》說:“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多學善問,是提高自己思維水平、豐富思想的好方法,因而孔子強調學習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讀書重在充實與提高自己,不要帶有偏見,要虛心,即使是自己不喜歡的人的著作,也可以翻翻,了解其優長,做到“知己知彼”,借鑒補充。讀書一定要做到精神上的自由,掌握自主的權利,不盲從輕信,也不自以為是、妄自尊大,随意輕視、诋毀他人的勞動成果。要自己做主,自己思索,參考借鑒,融會貫通,為我所用,而不是讓别人到自己的頭腦中來跑馬。
中文專業博大精深。文學所直面的是社會、人生,乃思想文化的核心、心靈史的載體,涵蘊着豐富的情感、深刻的思想、睿知的哲思、健康的人類理性。中國傳統學術,曆來文史哲不分,在一定意義上乃由文學專業的特性所決定。博大豐富的内容,可以讓不同的讀者各取所需,《文心雕龍》評價《離騷》說:“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不同層次的讀者,會有不同的收獲。
當然,将讀書所得知識轉化為能力,更好地訓練思維、培育思想,還重在關注現實生活,與實踐相結合。程夫子說“道通天地有無外,思入風雲變态中”,指出了鮮活的思想來源于讀書、格物與實踐。寫作是實踐之重要的一個方面,可以使思維嚴密、思想明晰成熟。魯迅先生曾有形象的比喻,吃過罐頭荔枝、陳年荔枝,是不算真了解荔枝真味的,隻有親自吃了鮮荔枝,才知其如何的鮮美。倘不與實際社會接觸,親身實踐,僅僅坐在玻璃櫥窗内讀書,是不會有真了解的,始終是隔膜的。
作為主體的人,需要融入其所生存的社會與自然,因而研究文學必然地要了解這個多樣豐富的社會與自然。因此,理解一個作家、作品或者文學現象,要還原曆史的文學生态,去體味、感知,知其思想、情感,發掘作品的深刻内涵。于是,真切地進入文學的領域,探讨文學之真際,尚須有曆史學的深度,哲學的高度和詩人感悟。曆史學的深度,使我們進入文學生态的“現場”,目睹親曆其悲歡離合、跌宕起伏曆程;哲學的高度,使我們穿透曆史的迷霧,立足于思想的高地,高屋建瓴地把握;詩人的感悟,使我們擁有敏銳的藝術感悟能力,捕捉心靈深處的悸動,揭示真善美。曆史、哲學、文學三大領域,在當今的學術分界中,是那樣地清楚,疆域分明。然而,揆之于實際,以文學為基礎,似乎又可以融會曆史與哲學。故而,勃蘭兌斯說,文學史就其深刻意義而言乃心靈史。
在一個缺乏大師的時代,我們不迷惘,更不盲從,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而是腳踏實地,從自我做起,一心向學,持之以恒,奮發有為。進入大學,其實是站在了人生的同一起跑線,誰能捷足發力,誰能持之以恒,自然會早日達于成功。大學是養育英才之地,讀書明理、訓練思維、培育思想,為我華夏民族培養并保護一批“讀書種子”,成為華夏文化的傳承者和發揚光大者。有了這樣的志向,有了這樣的讀書學習的場所,最終會形成培育大師的沃壤,“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也許,不久的将來,“大師”終會在未來學人中産生。“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是所望焉。
作者簡介
雷恩海,複旦大學博士,蘇州大學博士後,現為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學研究中心主任,甘肅省唐代文學會會長,中國李白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理事,中國韓愈研究會常務理事等。
内容來源 |黨委宣傳部(新聞中心) 教務處編輯 | 李容基責任編輯 | 周唱主編| 肖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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