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導演張學嬌(左二)在采訪拍攝中
左起:張學嬌、陳曉卿、制片人李潔審片中
紀實72小時第二季
好巧 你也在這裡
72Hours·China
“一期一會”,是源自日本茶道的詞語,指表演茶道的人懷着“難得一面,世當珍惜”的心情禮遇每一位前來品茶的客人——此生與你可能僅有這一次的相見,所以,勢必以最珍重的方式相待。
三日,72小時。“72小時”是一檔紀錄片的名字。
每次選擇一處地點,比如巴士車站、深夜食堂、購物街的休息長椅、人來人往的街角……拍足72小時,訪問那些路遇的素人,記取他們隻言片語間的故事和悲歡。《紀實72小時》是NHK(日本放送協會)長達十年觀衆滿意度第一的社會觀察類紀錄片,自2006年在日本開播,已累計出品200餘集。如今,它已是NHK一檔每集25分鐘的周播節目。
2018年,《紀實72小時》有了中國版。它由騰訊視頻引入中國,由陳曉卿領銜的稻來傳媒與NHK合作推出。第一季13集,2018年6月14日起,在騰訊視頻獲得了2.5億次的播放。第二季13集,則于今年10月17日起,每周四、周五21點在騰訊視頻獨家放送。
偶遇、擦肩或駐目,能誕生怎樣的故事?而合作完成它的人們,又會有怎樣的心情?
“好巧,你也在這裡”
《紀實72小時》中國版的總導演張學嬌是80後,安徽人,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她研究生畢業之後就一直做社會紀實類的節目。2012、2013年的時候做過一個非常非常好的片子,叫做《夜行歌者》,講的是北京夜晚的一個出租車司機。它其實就和現在的‘72小時’有這種風格、調性上的近似。所以當時這個節目版權定下來、我們接手要做的時候,就想到學嬌。學嬌是最适合來帶領大家完成這個項目的。”制片人李潔這樣告訴記者。
當日的情形在稻來傳媒當家人陳曉卿的記憶中是這個樣子的:“2017年,騰訊視頻購買了《紀實72小時》的節目制作模式,就是說要在日方的指導下拍攝《72小時》中國版。我們團隊接到了生産任務,制片人李潔找到張學嬌,學嬌先是挺開心,但緊接着很警惕地問:‘不會讓我拍美食吧?我不幹哦。’唉,說來慚愧,我現在的公衆形象就剩一個‘吃’了。”陳曉卿很受傷。
學嬌個高、短發、長襯衫,一個小發卡就把自己收拾得爽利又不失俏皮。所有的工作照裡,她探身朝向采訪對象、認真努力傾聽的樣子,讓人覺得她幹這個,“範兒”很正。
“兩年前,我正在給央視紀錄頻道做一個叫《回家過年》的紀錄片項目,網絡調研時恰巧在網上看了一集NHK的《紀實72小時——年輕人的求職青春》,看的時候覺得平淡無奇,但關掉網頁那瞬間卻回味無窮。于是開始持續關注這檔取材巧妙、‘操作簡單’的節目。作為一名紀錄片導演,心裡難免會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能拍出這樣觸及心靈的作品?兩個月後驚喜從天而降,我接到騰訊視頻紀錄片負責人朱樂賢老師的電話,問我是否有興趣參與《紀實72小時》中國版的項目制作。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考試複習押中題?更像《紀實72小時》中國版的slogan——‘好巧,你也在這裡’,真巧。”有心的孩子拿到了糖,學嬌感覺中了獎。
紀錄片模式引進在中國并不常見,直到現在團隊都還處在學習和摸索的階段。2017年9月和11月,主創前後兩次飛到日本向NHK的老師們學習制作經驗。看到日本同行前輩們事無巨細的制作寶典,任何一個細節性問題節目組都能耐心解答,學嬌自言“感慨萬千”:“這些前輩對作品質量有要求,對自己的職業操守更有要求,他們制定了自己的遊戲規則:絕對的真實拍攝和順時取材,團隊裡就沒有一個人會去破壞。”
在日本同行的節目操作手冊裡,嚴格限定不允許有任何組織拍攝,不允許擺拍,所有的拍攝必須在72小時之内完成,不能延長,甚至連人物出場的前後順序都不可能有變。“經過幾次培訓和節目診斷磨合,我那剛接到項目的興奮之情消耗殆盡,後知後覺的我突然發現,這是我工作以來最難操作的節目,它是一次拍攝,更是一次冒險。”但學嬌沒有退縮:“我喜歡日本人這樣的死性勁兒,這樣的不通融。這也是考驗我們記錄和複原能力的試金石。”
“我們隻有一億的偶遇,但你們有十三億”
《紀實72小時》的故事能講多好?平凡的人能有多精彩?《北國大碗米飯的故事》是個例子。
這次鏡頭對準的,是仙台一家路邊食屋,當地人盡知的飯堂,以“從出生起便伴随左右的大碗米飯”為标志的半田屋。據說那裡的米飯有普通飯碗四倍的分量,以“花一枚硬币(500日元)便能吃飽一餐”而著名。
來這裡吃飯的,有做銷售的希望增肥的年輕業務員;忙碌一天可能隻能吃上一餐的彈子房經理;因為腰痛來仙台求醫的老奶奶,曾經騎摩托車賣了50年的魚;淩晨3點來吃咖喱飯的福島少年,因為“很想念家鄉母親做的咖喱飯味道”。
這是“3·11地震”五年後,“在那次之後才第一次發現,能吃上熱乎的飯菜也是一種幸福”。這間飯堂離海邊約10公裡,“3·11”那天的海嘯湧到了這家店的門口,據說在全體停電的時候,這家店還在使用煤氣,繼續煮着米飯。
地震那年認識的情侶,回憶當日的情形:“(地震)感覺跟第二次世界大戰差不多,什麼都沒了,也沒有吃的,隻能吃家裡剩下的東西,比如點心啦,下酒菜啦,沒法吃到熱的東西。有家小居酒屋出售飯團,我買了那個之後,才吃上了第一口米,真的是非常好吃。忽然覺得,啊,原來米是這麼美味。”
地震後,因為重建複興,日本各地的人們大量湧入仙台。這家24小時營業的小店,是離開故鄉工作的人們來填飽肚子的地方。
28歲保險理賠業務員,正為生意清淡發愁。地震後的一段時間,因為人們的房屋重建,車輛保險理賠,他好像忙了好一陣子。“大家都在努力複興重建,反過來講,我們清閑也說明成功重建的人變多了吧。”
3月11日吃早飯的人群中,有個頭天因為跟太太吵架沒有吃晚飯的丈夫,他對拍他的人說:“NHK應該去海那邊采訪比較好吧?不該在這樣的地方采訪啊。”
下午2點46分,地震發生的時刻,街中像平時一樣,流轉過同樣的時間。半田屋工作的人們集體肅立,默哀了一分鐘。“有同事在海嘯中遇難了,因為家裡有病人起不來床,回家去探望,就沒能回來”。兩名遇難者,是一直在一起工作的同伴,“果然還是會常常回憶起與他們共事的點點滴滴呢”。
在災區,也不時能聽到關于複興詐騙的事,因為無法拿回錢,據說很多人飲泣入眠。很晚才來吃午飯的原本務農的男子,邊看漫畫書邊吃飯,“(關于地震)沒有什麼特别要說的呢。雖然很多人經曆了痛苦的事情,但我們家恰好沒有人遇難,隻是房子被沖毀,什麼都沒有了,回不去了。想想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能為将來多做打算了”。這5年間,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大家一口口地吃着飯,一步步地向前走。
29歲從事建築業的男子,在用巨大的石材建造阻擋海嘯的防波堤。為了找工作,他把妻兒都留在大阪,獨自一人在這邊工作已經三年。據說他最初還對參加複建的工作抱有愧疚,“阪神大地震的時候也是這樣,既建設施都被損壞了,建設行業獲利很豐厚,但這是建立在有人死難的基礎上的。雖然我并不是覺得這很不好,但也是懷着‘這次的工作也是因為發了不幸才有的’這樣的心情。跟大家說‘這項工程是為了複興重建’的時候,大家都會說‘謝謝’、‘幫了大忙了’之類的,當地人都會對我們這麼說。為了現在幸存的人們,為了還在繼續生活的人們,我覺得如果能幫到他們就好了,想到這一點,就不由得鼓起幹勁了。”
大碗米飯,滿滿地填飽肚子。震後第6年的春天,開始了。
這樣的珠玉在前,《紀實72小時》中國版的主創們自然難免壓力。“看見我的不安,日版節目的制片人笑着安慰我說:‘我們隻有一億的偶遇,但你們有十三億。’”總導演張學嬌這樣說。
“你的世界沒有美顔,比我的更真實”
“《紀實72小時》是一個非常具有随機性的社會觀察的節目。它跟大家比較熟悉的紀實類的節目不太一樣,它沒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主題,任何一個人物在這個節目裡邊的出現,都是很意外、很偶然的,對這個人物的故事也不會非常深地去探究。它就像淺淺地幾個人擦肩而過,相互聊幾句,聊聊你的生活,聊聊你的故事,你們和這個空間的關系,然後再道一聲‘再見’,可能這輩子就再也不見的這樣一種方式。”
說這話的是制片人李潔,70後,重慶人。大學在北京廣播學院(現在的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學習,從進入央視實習開始,一直沒有離開過紀錄片領域,算是中國紀錄片近20年來發展巨變的親曆者。
“2006年,當時日本經濟大蕭條,整個日本社會都處于一種比較低迷的狀态,大家的生活都比較迷茫。日本這個欄目的創始人,他想了這樣的一種模式,去讓日本人看到現在真正的生活狀态。慢慢慢慢地,他們一年又一年堅持下來,現在做到第十三年,在日本深入人心。日本人會覺得我在這個裡面能夠看到真正普通的日本人,他不是我們看到的高高在上的有錢有權的階層,也不是特别光鮮亮麗的那一部分人,他是我身邊的鄰居,他是我的同學,他是我的老師……”
2018年第一季的《紀實72小時》中國版,鏡頭對準過昆明翠湖邊,送别紅嘴鷗的候鳥老人;北京798,給未來的自己寫信的年輕人;橫店萬盛街,堅持追夢的男男女女……
2019年,節目組再次選取了13個獨具特色的場景:紅磚柱、木橫梁,被抹布抹得光亮的四方桌和長條凳,保留幾十年前老重慶氣息的茶館,依然有火車司機、碼頭工人等老茶客聚集,他們的故事裡留存着這座城市鮮活的記憶;在需要網上排号、通宵排隊的大型展館,上演着屬于成年人的童年夢幻,這裡的年輕人用“盲盒”作暗号,溝通、分享對這些潮流玩具的喜愛與瘋狂,同時投射他們與世界獨特的相處方式;另外還有鬧市中的付費自習室、商場裡的迷你KTV、在碩大城市中穿行的夜班公交車……
這樣環境裡的陌生偶遇,還要面對專業的大機器和收音杆,素以内向聞名的中國人,可以嗎?“狀态好、氣場合或者你的點找得準的話,我們最快的一個大故事,我自己的印象是從拍攝開始到結束七分鐘。最慢的,我自己采過有一個小時20分鐘都找不着方向。”在總導演張學嬌看來,這個節目最大的魅力就是日常生活當中的意外,而對創作者來說,則是錘煉——
“像我以前也做紀實的節目,但可能一個人我跟拍十六七天,甚至我的出租車司機,我是跟拍了半年,這半年我有很多的時間去創作,跟他去溝通、去拍我想要的東西。但72小時限定死了讓你在這裡面找,說白了就是對體力跟智力的一個考驗。我如果想拍到更好的,我就要去運用更多的技巧,然後提高自己的采訪能力,對這個選題要在拍攝之前有更深入的了解。對于一個紀錄片導演來說,它絕對是一個成長性的節目。”
那麼結果呢?反正陳曉卿是結結實實地服了,他寫了一篇文章,坦言學嬌們的工作給他的感受是:“你的世界,沒有美顔,比我的更真實。”觀衆們的反應呢?最直接的可能是彈幕吧,“原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這麼苦”,“原來孤獨的人這麼多”……越來越寒冷的夜,遙遠的地方不知道哪裡,有人被安慰到了。
“悲傷中絕對有美好的東西”
“人越長大,越容易掉眼淚。因為一個人也能走下去,一直堅持不疑。但是知道這樣太寂寞,讓我們去那溫暖的地方吧。借住在聽見河水低吟的家,感受它的靜寂和湍急。隻有在那裡水是藍色的,歌在水中融化。幸福何必死守,應該分享。”
這是《紀實72小時》日本版的片尾曲歌詞。《紀實72小時》日本版和中國版各十幾集看過來,個人感覺日本版更暖也更悲傷。盡管,連片尾曲都是同一首歌的換了中文譯詞和中文演唱者而已。
“日本有一個‘物哀’文化,從國民的談吐到整個社會其實都是籠罩在這個物哀文化裡面的。所以原版的‘72小時’,它就是一種像你剛才說的淡淡的哀傷。我們想做的是真正中國版的‘72小時’,希望讓人一集一集看下來,能夠感覺這确實是我生活的國家,是中國的空氣,是中國人說話的口吻。所以不管在音樂還是在旁白上面,我們都沒有說刻意去模仿,或者說直接去複制日本版的節奏、音樂、旁白的這種風格。”制片人李潔這樣回答記者的提問。
是沒有遇到過讓人傷心的故事嗎?并不是。
總導演張學嬌最難忘第一季《大連煙台:穿梭在渤海海峽的巨型遊輪》那一集,因為是在遊輪這樣一個相對安靜的空間裡展開,導演有時間慢慢和船上的人們聊天。一個晴天的下午,學嬌在甲闆上看到一個爺爺特别開心地對着海鷗歡呼。上去搭話,老爺爺耳背聽不太清。後來奶奶和兒女們圍過來,聊了幾句,發現這是一家人第一次集體出來玩兒,帶爺爺回到從小就離開的老家尋根,還找到了奶奶小時候的姐妹。
學嬌問為什麼這個時候選擇一家人出來玩兒。大兒子有點隐晦地告訴她,其實是因為爺爺最近查出患了癌症,而且已經接近晚期,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爺爺自己并不知道。兒女們想趁着最後的時光帶兩位老人多玩一玩。
想起剛才在甲闆上像孩子一樣歡呼的爺爺,學嬌第一次在采訪現場控制不住情緒,跑去旁邊哭了一會兒。
雖然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爺爺的家人也很支持節目組的工作,但考慮再三,畢竟這是一個會面向全國播出的節目,不希望爺爺因為這次拍攝得知自己的病情,也不希望這一家人因此而有任何壓力。節目組最後幾經猶豫,還是決定放棄播出這個故事。
這樣的難忘,《紀實72小時》的主創們有很多。因為真實的世界有最多可能。“這個節目的意義之一,就是打破偏見。”制片人李潔這句話,采訪之日給記者印象很深。“永遠不要放棄了解你的采訪對象。”這是日本節目前輩給予導演學嬌的良言。
看《紀實72小時》,最頻頻聯想起的是李宗盛那句歌詞——“平凡的人給我最多感動”。比如《聖誕前夜的巴士終點站》。
北部大都市劄幌,高速巴士終點站。一個中年人要回家去。“因為我是殘疾人,乘大巴可以半價”。什麼樣的疾患?“因為蛛網膜出血,左眼看不見”。
他46歲的時候,疾患來襲,在工作中突然發病,“我以前曾經拍過音樂類的宣傳片,本來是從平面設計師改行做藝術總監的”,之前曾經制作過CD封面,非常有人氣的他,攝影的技術好像也相當出衆,“直到發病之前,我也算是個名人,在網上,在照片博客類的排行中,經常占據前三名,還曾經獲得過日本博客大獎。有許多工作蜂擁而至,也曾有玩世不恭的時候”。
工作和未婚妻,都在生病後離他而去。但是最近,在複健的同時,他好像又重新拿起了相機。他展示夕張Shuparo湖的地圖,水庫下面淹着一個曾經的煤礦小鎮,“好不容易來一趟,想去Shuparo湖拍元旦日出。”
長期遠離社會的生活,使他有意無意間,将目光投向了以前從未關注過的地方,這個人口持續減少的北海道小城,“我想拍攝被柔色包裹的礦井高台,用美麗的色調來表現,像是靜谧地下雪之類的。”
“看着北海道我發現,美好與悲傷這兩個詞彙有同樣的含義。我說不好,但是悲傷中絕對有美好的東西……那麼,再見了,聖誕快樂,祝你過個好年”。
采寫/本報記者 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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