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有應季蘋果嗎?吳沉沉/文一、,今天小編就來聊一聊關于五一有應季蘋果嗎?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五一有應季蘋果嗎
吳沉沉/文
一、
正是八月裡,悶悶的天氣,從早晨就已連打了好幾個響雷。蘇夢雲早就被這旱天雷折騰醒了,身體像散了架骨頭還沒對位似的動彈不得,她勉強翻了個身,正對上落地窗。
姚廷義昨夜裡走得急,他們鬧得那樣厲害,大屋裡愣是沒一個下人敢多事進來收拾的,所以連屋裡的窗簾也沒落下。她正發着呆和宿醉的頭昏做鬥争,天際卻忽地劈下一道閃電,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朝她劈過來,吓得她不住叫出聲來。小桃一聽到動靜,立馬機警地進來把窗簾拉上,開了壁上的水晶吊燈。
她回過神來,屋裡隻剩下安詳的暖光,想起以前住在深宅大院裡頭的時候,倒沒覺得打雷那麼吓人,如今搬進了公館洋房反倒膽小了。
她随意裹了件白緞面的蕾絲邊睡衣,瞥見櫃面上那張灰白的結婚照冷下眼來。照片裡的男人笑得那樣實誠,好似會珍視她一輩子,她的面色不覺暗了幾分。丫鬟作勢要去收拾翻開的床榻,見到淩亂的三台蠶絲被上沾着零星褐色的血迹,遲疑了一下沒敢作聲。
她回過頭去才發現雪白的被褥上蜿蜒的一條血迹,過了一夜早已幹涸,但還是顯得有些觸目驚心,想必是他昨天留下的。沒想到那簪子劃得那樣深,她竟又沒骨氣地心疼起來。
她強打起精神端坐在化妝桌前,開始拾綴自己。鏡子裡的人面色蒼白如洗,唯獨嘴角邊那塊不大不小的紅印隔了夜浮腫起來,蓋了許多的粉卻也遮不住,她頹然地甩開粉撲。
她瞄了眼空蕩蕩的紫檀衣架子,好似漫不經心地問:“少爺呢?”
“少爺……昨兒晚上出府了,還沒回來呢。”小桃見她問了答得也支支吾吾的。她床氣素來大,最近又出了那麼不光彩的事,下人們服侍起來也不得不更小心翼翼些。
誰知她倒沒再追問什麼,小桃總算松了口氣,膽子也大了些:“少奶奶,小蘇小姐今兒大早就來了,說要見你,現下正在偏廳巴巴地等着呢,要請她進裡屋來嗎?”
話音還未落蘇夢雲手上的西洋骨瓷茶杯已經砰的一聲灑了一桌的水漬:“呸,怎麼這麼涼!”
小桃一怔忙收拾着。
“哼,還有臉來,怕是迫不及待地要來看我出洋相,順便再在這姚公館裡挑個合眼緣的屋子,拿來生雜種了是吧。不見,随意找個理由給我打發走了!”
外頭又是一陣響雷,滂沱的大雨憋了一早上總算是落下來了。
她推開窗子輕易就注意到了欄杆上那堆被雨水打成糨糊的香煙末。平時就算在屋裡他也是待不住的,總愛躲在陽台抽煙。他煙瘾重,從第一次遇見他她就知道。
那一個初雪的冬日她陷入他的懷裡,滿腔的煙草味将她淹沒,這味道對情窦初開的她而言隻覺得新奇,連帶那個醉人的懷抱也令人心馳神往。到真的得了才知道那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多麼孩子氣。
也怨不得今時不同往日。
記得出閣前夜父親把她叫去,還未開口就先抹了一臉的淚,直喚着她的小字:“蘋風啊,這本該是由你四妹去的,但這姚家到底是名門,指明要的是我們蘇府名正言順的小姐。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但這聯姻還是我觍着老臉托了你爺爺前翰林的關系才求來的。我們蘇家在北平可就靠這個活了,總得保住塊老匾啊。”
父親的話說得那樣可憐,她聽着聽着就哭了,趴在父親懷裡嗚咽個沒完。是啊,她心裡多委屈,他本就是北平城裡出了名的花少爺,眼裡總有百花流連。而當年潭柘寺的那一面,于她是驚鴻難忘,久久挂念,而于他不過是滾滾紅塵中零星半點的浪沫,轉眼煙消雲散。
她心已受了辱,就本應不再見他,然後好好去忘記他。可如今為了給家族讨好處,不得不卑微地嫁給他。這樣一來她所有向着他的心思就都成了緻命的負累,拖着她步步走入深淵。
小桃進來瞧見大開的窗戶漏雨打濕了一地,吓了一跳,趕忙把她扶走關嚴實了窗。
“人走了嗎?”她喃喃地問。
“唉,本來是走了的,可雨下得大還沒走出門口呢,老夫人就忙差老姜又把她請回來了。”
“是嗎?那你把我新裁的那套線香滾袍子拿來,我下樓。”
她站在走廊口看着主屋虛掩着的門,正巧聽到老夫人開了口:“我給吳大夫打了電話了,讓他雨停了過來,這剛淋了雨可别害了毛病。”
她未敲門就直接推門進去,嘴角挂着粲然的笑意,一副姣好的妝容絲毫未把嘴角的瑕疵放在眼裡,雪白的脖子在元寶領下露出一小截,挺得高高的,順着話就接着:“喲,媽,這府裡是誰又病了,忙着請吳大夫跑一趟了?”
老夫人見她來了,面目未改,隻是揮了揮手示意她坐下:“你來啦。真是巧了,你四妹也在這兒,一塊坐吧。”
她擡起眼來瞧見沙發左側坐着的蘇寶琴忽然站了起來,身上一件素藍色的大袖寬袍沾滿了水漬,下面褶裙裡藏着的兩截小腿總好像在往後縮,兩隻眼睛驚恐地瞧着她,動也不敢動,模樣伶仃無告得像個可憐蟲。
她瞥了蘇寶琴一眼,蘇寶琴才反應過來,愣生生地喚了一聲:“三小姐……”尾音都是發顫的。
老夫人皺了皺眉頭,看着蘇寶琴:“好端端的站着幹嗎。傻孩子快坐下來,把姜湯喝了。看凍得直發抖,肚裡那個可怎麼辦好啊。
“唉,瞧你瘦的,回頭得多補補,到時候啊别說是對胎不好,這嫁過來穿吉福的時候也不好看啊。”
蘇夢雲聽了這話眼神淩厲起來,嘴角一沉:“媽,您糊塗了吧,誰要嫁過來呀?”
“這什麼話,當然是你四妹喽,這懷着我們老六的骨肉呢,可跑不了。”
“哼,老六的骨肉?這可指不定呢媽,這姚家的子孫可不能這樣亂認啊!”她嘴角是戲谑的笑,眼神瞪得蘇寶琴直發抖,“廷義啊他平時做人就沒個分寸,八大胡同裡哪個莺莺燕燕帶了孩子來找他認祖歸宗,他估計都信呢。”
“住嘴,大白天的滿嘴的胡話!”老夫人忽地厲聲喝止。
旁邊的蘇寶琴被吓壞了,端着的姜湯都翻了,唐突而立。老夫人看着說:“老姜你帶寶琴小姐先去二小姐房裡換件衣服吧,别着涼了。”
蘇寶琴像是得了大赦,慌慌忙忙就走開了。蘇夢雲看着她倉皇而逃的背影,笑開了:“呵呵,媽你瞧瞧吧,我說這死丫頭上不了台面吧。”
姚老夫人掃了眼她嘴角的傷,嘴上嘲弄着:“上不了台面可以練,多上上也就不怕了,可就怕失了體面。你懂我的意思吧?”
蘇夢雲的笑容一僵:“媽,您什麼意思啊。”
“你那麼聰明還用我點穿?你們房裡那些丢人的事府裡上上下下的哪個不知道?老六是男人,在外頭是要做面子的。可你呢?哼,他昨兒是怎麼出門的不用我多言了吧。我可真沒見過你這麼有本事的媳婦,你們蘇家也是書香名門世代翰林,就是這麼教女兒的?”
姚老夫人的的聲音擲地有聲,不等蘇夢雲反應她便站起來作勢要走了,隻甩了一句話:“我知道當初廷義拒了寶琴硬要你進門,如今又出了這樣尴尬的事,你心裡不痛快。但寶琴入門的事可由不得你了,事已至此你也好自為之吧。”
二、
姚廷義回房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夜裡十一二點了,他輕手輕腳地合上門,瞧着隔着抽紗簾子傳來微弱的燈光,他拉開簾子看見蘇夢雲已經睡了,躺在紅木的西洋床榻上睡得很沉。珠光粉的綢緞睡衣襯得她膚色明若瓷白,像是從畫上框下來的模樣。唯獨嘴角那塊紅印子許是隔了一日,呈現出淤紫的色澤,成了塊令人心疼的污漬。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手已經憐惜地撫上了她的傷處,心裡不住懊惱起來。她是最愛吃鴿蛋的了,以前他待她最好的時候,總愛把蛋剝了殼的鴿蛋親自送到她嘴邊。她總是不願和他親昵,所以隻從他手裡搶了來,也不顧及吃相,一口一個就輕易咽下去了,還總是噎着捂着胸脯慌慌張張地問他讨水,緩了過來也不忘再賞他個白眼,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也不知是不是這鴿蛋養的,古人說膚如凝脂大抵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吧。清醒的時候他拿手碰她的臉,她總是躲着,嫌他手上打網球打得繭厚,不舒服,蹙着眉頭嘴裡嘟囔出嗯嗯的推拒聲,像隻小貓似的叫喚。
這樣寥寥的和睦,想起來卻也甜如蜜,有時候連他自己也訝異自己竟陷得這樣深。
然而她那樣令他時時都抓不住手的感覺,更是讓他不安,好像随時她都可能抽身離去,再不回頭。
以往她再過分他也絕不會動手,至多也不過拌兩句嘴,但也總歸是罵不過她的伶牙俐齒。在屋裡受了氣,就到酒場舞廳躲着,第二天緩了過來照樣死皮賴臉地百般讨好她。哥哥們都笑他窩囊,母親更是恨鐵不成鋼,可是誰都不知道他拿她是多麼沒有法子。
他伸手去關床頭櫃上的流蘇台燈,手臂上的傷卻一陣痛,一下沒穩住,不知打翻了什麼瓶瓶罐罐的,嘩啦啦地撒了一地。他側過眼去一看,燈下白花花的七八片西藥還有酒瓶裡剩了一半的威士忌,随手又拾起地上的藥罐子,竟是巴比妥,一下慌了神。
她躺着的樣子那麼安靜,他不敢再想,眼裡全是驚恐,想去觸她的鼻息,手都是發抖的,心裡拼命告訴自己,不可能的,胸口卻怦怦怦地狂跳。
昏暗中她忽然睜開了眼,眼裡無笑亦無悲,平靜得波瀾不驚。他吓了一跳,見她無恙才安了心。蘇夢雲直直地坐起來,看着撒了的藥片,對着他說:“怎麼,以為我吞安眠藥死啦?
“放心吧,咽了一片罷了,睡都睡不着,更别提是要死了。”她嘴裡不鹹不淡地說道,語氣清冷。
他撐着地站起來怒吼着,眼裡居然晶瑩閃爍:“蘇夢雲你把我當傻子嗎?”她自然不知道他那一刻有多怕,他這輩子都沒那麼怕過。但在她面前他就像個被愚弄的小醜,原形畢露,連那顆自以為是的真心都不過是惹人奚落的把柄。
她有些詫異,但嘴角還是浮出了她慣有的笑意:“傻子?姚廷義從來都是你把我當傻子的吧?你可别随意往我頭上扣屎盆子。
“我自嫁來算是大度了吧?年前你那個交際花謝小姐,被你寵得無法無天,跑到家裡硬說懷孕了,差點把爸氣死,還不是我給擺平的。你呢,居然給我躲到上海去了。再早些時,兩個舞女為了你争風吃醋,鬧得進了警察局,我也幫你兜着了。這兩年來這些事還少嗎?我知道你娶我一早看上的就隻是我翰林家小姐的身份,但也不至于這樣不留顔面給我吧。明知我不待見她就偏偏選她,你說那麼多女人為什麼是她呢……”她話挂在嘴裡,卻像是說給自己聽,聲音越來越輕,眼神是藏不住的落寞,話漸漸聽不清了。
記得剛嫁過來牆上的喜字還沒黃呢,他在外頭的風流韻事已然見諸報端。她鬧過也哭過,抱着新婚的鴛鴦繡枕覺得人生荒唐,淚淌了一枕巾。然後見多了就開始學着不在乎。她知道從第一次見他開始,她就對他奢望得太多了,那樣臆想出來的終歸不是現實中的他啊。這樣想着,她就會沒那麼難受,反正不論他去哪裡都總會回來的。
而他看着卻隻覺得諷刺,事到如今她仍然隻是顧忌台面罷了。測了那麼多年,原來她的底線從來不在他姚廷義身上,氣話像是收不住了似的,就那麼放了出來:“好啊,我今兒還就告訴你了蘇夢雲,我就是喜歡寶琴,她比你可好多了,溫順可心,我就是要娶她了,你準備着挪窩吧你。”
蘇夢雲愣住了,僵直着身子看着轉身離去的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個巴掌,裡裡外外透心的涼。心髒是在跳的,卻是鈍的痛的酸楚的。她以為她在府裡受婆婆妯娌的冷言冷語已經夠多了,再也沒什麼能傷着心的了,沒想到真正深藏不露的從來都是他。
她顫抖着潸然淚下,對着姚廷義抽紗簾外走遠的身影嘶吼着:“姚廷義,既然你遲早要的便是她,當初又何苦臨娶時才變了卦,硬要換我來,為什麼!”
三
蘇寶琴是在進姚府的前一個星期滑的胎,二十來尺高的老榆木樓梯就這麼從頭摔到了尾,人蜷在地上,下半身血汩汩地流個沒完。人人都以為她會死,沒想到看似不經風的身子倒是挺了過來,孩子是保不住了。
蘇夢雲卻一次又一次地從夢魇中驚醒,冷汗順着背心直溢出來,四肢僵硬。她夢見她在地獄裡,滿手的鮮血,而他站在觸不可及的高處,冷冷地看着她,眼裡全是嫌惡。
屋裡是清冷的月光,打在偌大的西洋床榻上顯得那樣空蕩,唯獨她孤寂的影子落在白皚皚的蠶絲被上。他在哪裡?而他在哪裡?
她伸出發青的手掌貼着牆壁,她知道他就在牆的那一邊摟着新進門的姨太太,那麼近那麼遠。牆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她的五指彎曲起來,撫着胸口,空蕩蕩的像是這屋子一樣,再也塞不滿了。
他今天娶了新人,他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明明還有那麼多話從未同他說過,卻已經不可能再同他好好在一起了。
她的心涼了,再無力去争什麼。離開他,她不知道怎麼獨自面對這個已經面目全非的自己。但是留下來,她更是無力招架他存在的任何一個痕迹。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是應該離開的。
如水的夜色下點點的星火時明時暗,他蹙眉吞吐間霧氣彌漫,烤煙的氣味濃烈嗆人,蘇夢雲那樣挑剔難養的女人自然是不喜歡的。但他瘾頭素來重,再加上心思一煩悶,總免不了抽個一兩根,于是就養成了就這窗台抽煙的習慣。
偏房不比蘇夢雲的婚房來得寬敞,卧房裡隻有平整的一扇窗戶,味道總是散不去,在屋裡缭繞。他回過頭去看見床榻上的蘇寶琴正睡得踏實,這世上原本也多得是好養活的女子啊。
蘇寶琴卸了紅妝的素臉顯得小巧平實,松軟軟的劉海就蓋了半邊臉,連睡着的樣子也是惹人心疼的。她和她姐姐相比本就是南轅北轍的女子,連長相也毫不相似。
所以想起那個酒醉失常的夜晚,他都覺得不可置信。興許他一開始就知道這樣柔順的女子不會是她,但還是将錯就錯地被自己騙過了。
她一向都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不屑一顧,每每提起來總歸是嫌棄的,大概就是厭煩她的可憐相吧。她總是罵,出身全寫在了臉上,丫鬟模樣。她是那樣驕傲,好面子竟也容不得身邊的人半點的不好,更何況是他。
她對他多半連真心實意的笑容都是吝啬的,記得唯一的兩次好臉色還是在婚前,她大概都不記得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十一月裡北平剛下了第一場雪,天際同皚皚白雪相稱照得日空難得的清朗。大嫂生了個兒子,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也不顧天寒地凍的,硬拉着他一塊去潭柘寺還願。
他自小就受洋派教育,對這些求神拜佛的老思想向來不屑一顧,所以在殿裡屁股還沒坐熱就已經不耐煩地溜出去了。不過是一支煙的工夫,他就碰上了她。
寺後的宮粉梅開得正嬌俏,她穿了件芙蓉紅的毛大衣獨自在梅樹下,頭發在腦後簡單绾了個髻,劉海攏到了一側,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臉上的妝容明豔。鵝卵石小徑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雪,她穿着高跟鞋顯得很不潇灑,一步步都搖搖欲墜的。她低着頭緊盯着地面,像是特别怕摔着,模樣格外認真。這樣看起來卻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透着稚氣。
雪地下又是鵝卵石,到底還是不好走的,眼見着就快跌了。他想也沒想就掐了煙沖過去扶她,她倒在他懷裡撐起身子,卻惶然地吓了一跳,一臉通紅,想必是覺得丢了洋相。但還是站穩理了理衣服,沖他莞爾一笑:“先生,謝謝您了。”
這一笑他才方明白最美還是生動之時,一下就看呆了,半天不見反應,久久才從喉嚨口擠一句:“不客氣。小姐我扶你吧。”
蘇夢雲未拒絕,點了點頭。就這幾步路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辭,他素來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他面對着她卻添了許多莫名的遲緩。
直到她立到掃清雪的石磚路上,不動聲色地松了他的手他才呆呆地反應過來。她卻已傾身緻謝着說:“真是勞煩了。我家人還在前頭等着,就先走了,再見先生。”
他再度看她已是一個婷婷背影,相遇甚短,心裡那樣的不舍得,他生生喊了一聲:“小姐,小姐請問芳名!”
她已走出數步,聽到了還是回了頭。雪地裡她粲然一笑,細柔的碎發從劉海處滑落,周圍梅香四溢,恍有春風流連。她的聲音亦是清亮,卻叫人纏繞心頭:“蘋風。蘋風向晚清的蘋風。”
那一年的雪景竟是那樣美,他此生都會銘記了。
回去後他就這名字滿北平地幾番尋她,都無功而返,旁人皆說他魔怔了。幾年後他才知道那不過是她的小字。
就在他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遇見她的時候,她卻出現了,像是冥冥中注定的。那是在第二年與蘇家四小姐的相親宴上。
正是四月份的晚上,姚府在六國飯店設了席宴請蘇家上下,他心裡并不情願,所以故意姗姗來遲。
還沒入大廳呢他就看見了她。盡管她剪了短發,又是夜裡,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還沒反應他就箭步上去,驚喜地問她:“你怎麼在這兒?”
話音落下她倉皇地左右顧盼了下,四下無人才猶疑地看着他:“先生您是對我說話?”他這才覺得自己冒失了,她原來已經忘記他了呀。
“哦,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小姐怎麼不進去?”他臉上是壓抑不住的雀躍,手插着褲袋傾身看着她。她穿了件暗色的袍子,在夜色下看不出究竟,眉梢不安分地揚起,似乎是高興的。
“裡頭悶出來透透氣罷了,先生呢?等人?”她朗朗一笑,眼如新月,對他亦毫不拘謹,她微微低頭扣了扣耳後的碎發,元寶領的裁剪正巧露出小節白晝纖細的頸子,月色下宛若青瓷。
他剛欲開口,卻正好碰上父親的侍從過來尋他。
蘇夢雲見了人擡起眼,驚訝地看了看他,笑意也收住了,表情陡然一僵:“你是姚家六少爺?”
姚廷義點了點頭。此後一席晚宴她也再無好臉色給他了,但是他還是一回家就向父親要了她。
想來他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怕就在此了,到頭來也是一廂情願的念想。
他猶記得兩年前他們大婚的那天,還是仲夏,屋外的合歡花開得那樣熱鬧應景,好像她婚宴上的紅妝明媚如春。他高興得像是踩在雲端,摟着她怎麼也不放手,隻想再好好親親她。她且先發了問:“你為什麼點名了要我?”
他聽了一心就想把在潭柘寺的事好好說給她聽,再告訴她這晝夜交替間他對她的想念。這麼多甜蜜的話他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又被她搶了白。她的聲音是清冷的,也是不屑的:“哼,我知道你也覺得那通房丫鬟生的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們姚府的門楣,配不上你姚家少爺的身份吧。我說對了吧姚廷義?”
他摟着她的手僵住了,五指收起。她自以為是的笑聲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刃,逼近他的喉頭,那些纏綿的情話明明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了喉頭。
往後的日子他總想着一個女人可以冷情驕蠻到什麼程度,竟讓他屢屢幾乎發狂又莫名地怯場。而後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終歸是累了。
他是親眼看見蘇寶琴跌落樓梯的,同時還有蘇夢雲站在樓道旁驚恐的身影。那天她穿着棗色的旗袍,臉上是全無血色的煞白,與那紅底成為鮮明的對比。她又再一次做了令他那樣意想不到的事,他終歸是不懂她的吧。她不愛他,那她的怒、她的妒、她的驕狂、她的狠毒又都是從何而來?難不成真是天性使然?
他隻記得她抓着她的手腕那樣用力,她瞪大了眼擡頭看他,像是隻倉皇被捕的鳥兒,恐懼無處遁形,幾度顫抖地搖頭。而他眼裡是從未有過的怨毒,話語帶着濃重的威脅:“蘇夢雲,你現在給我滾!這件事是最後一次,往後我斷不會再這樣縱你了,你好自為之吧!”
他看着她眼裡的淚水,潸潸而下,她茕茕立了幾秒就轉身走了。她的背影難得地顯得不那麼孤傲不近人情,竟有幾分凄慘落寞,扶着牆踏着高跟鞋屢屢立不穩,令他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光景,那樣令他動容幾乎就又心軟了。但是很快她又立正了背脊,頭也不回地直直走出了屋子。那一刻他忽然好恨她,恨她的絕情驕傲,恨她從來都不曾需要過他,恨她就這樣不遺餘力地封死了他們之間所有的道路。他多想試試就這樣把她從自己心裡生生抽出去,就像她走的每一步那樣果斷,但為什麼總是那麼難。
四、
姚廷義去看蘇夢雲已經是四個月後的事了。
自從他再娶,蘇夢雲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婚房裡,鮮少出門,安靜得就好似一縷幽魂。
他倆總互相躲着,日子越拖得久就越發不敢見她,這麼一來兩個人竟也真的整整四個月沒照過面。
旁人們紛紛說,她是心死了,身子也自然垮了。
他是不信的,她那樣厲害哪有垮的時候。但聽多了也不由得擔憂,在她屋外躊躇了許久還是推開了門。
屋内似乎焚了平安香,煙霧缭繞。這是佛香,她以前從不熏,如今倒改了口味。撩開抽紗簾才看見她,窗前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買的桃木搖椅,她坐在上面側對着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看窗外的落雪。
他忍不住走近了些,她也未擡眼,看上去懶散而了無生氣。屋裡有地暖,所以她身上隻着一襲白底藍绲邊的旗袍,臉上脂粉未施,顯得那樣寡淡,與這屋裡奢華的陳設擺設全然格格不入。
他隻覺得鼻子一抽,說出來的話都是酸的:“在看什麼?那麼認真。”
她聞聲遲緩了一下,卻又一驚,擡起頭來瞅了他一眼,還是坐回了原處:“是你啊。”
她聲音很低,若不是屋裡靜恐怕都聽不清。他猶記得初遇時她那樣的光彩明媚,如今卻消瘦了許多,本就削尖的下巴顯得薄涼。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們都說你病着了,好些了嗎?”他總覺得自己莫名短了一截,說出的話也顯得不利索。
“病早好了,無大礙。”她未看他,低眉随口答着。
他站在屋裡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也不招待他,屋裡就這麼沉寂了好久。他看着她陽光下的背影越發酸楚,像是被囚困的雀鳥,失了原本的生機。他本以為她這一生都該是花團錦簇的,挂着傲慢的笑就那麼一輩子,奈何都被他毀了。
他閉上眼睛埋下頭,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那句話,賭氣似的說:“蘇夢雲,我們離婚吧。”
她看着窗外皚皚白雪上耀眼的陽光,眼前景色變幻,幾乎緻盲。不過數秒卻好似半個世紀那麼久,落音如綢緞般滑下來,果決而不留餘地:“好。”
他沒想過她會答應,頃刻沒了反應。她仍然自顧自地搖着桃木椅,眼裡靜如止水,仿佛剛才那句話不過是誤入屋檐的風聲。他一直盯着她,良久才頹下頭仿佛絕望似的轉過身甩下話:“好,我找周律師拟好協議就給你簽字。”
他沒料到離婚的事進行得格外順利。姚夫人本就不待見她,如今又有了蘇寶琴,處處規矩懂事,這樣一比她身上那一丁點的好處也不足以談了。
蘇夢雲臨走前的那個晚上在床上徹夜失眠,翻箱倒櫃地找以前配的那瓶巴比妥,卻怎麼也找不到,才想起來上次姚廷義當着她的面把藥全數倒了,沮喪之餘,她一頭陷入蠶絲被褥裡。落雪後的夜空格外晴朗,像極了西洋的水彩畫。她呆呆地看了許久倒是睡着了,還做了一個久違的美夢。
夢裡是幾年前的那個冬季,初綻的宮粉梅下,他将她攬入懷裡,好像就這麼一生一世,她滿心去相信,但後來他卻忘了。醒來後她蒙着被子不知怎麼的竟哭了出來,抓着被子無節制地顫抖。
臨走了她都還是那樣不甘心,原來從始至終最舍不得的那個人一直是她。
蘇夢雲走的時候他不敢去送,卻還是忍不住在陽台處窺探。化雪的天氣驚人的冷,她裹了件厚襖子,鼻頭還是被凍得通紅。遠遠望去她似乎沒什麼精神,領着皮箱形單影隻的。車停在大門外,她在院子走了好幾步又回過頭來張望,把他吓了一跳,整個人藏了進去。
再出來的時候車已經開遠了,他才反應過來眼睛酸得泛淚。蹲在陽台的地上抽了好久的煙,冷得讓他頭腦發暈,再站起來的時候整個膝蓋都沒了知覺,站也站不住,左胳膊也是僵疼的。那是她留給他的一道傷,那陣子忙得厲害生生落下了舊患,那麼久了,到天氣涼就隐隐作痛。
他蹒跚地從陽台走進屋,想起要是她在,一定在邊上直嘲笑他不中用,忍不住笑了笑真傻。
他拉上猩紅的窗簾,屋裡暗了許多,床頭櫃上是他們結婚時的華服照。他穿着澳毛西裝老成呆闆,她卻更襯得伶俐,臉龐飽滿如玉,下巴削尖,紅妝明媚動人,一揚眉還帶着幾分孩子氣。她的臉就在眼前,他心裡更不自在,猛地把框架蓋在台上,總覺不見了才安心。
可蓋上了又更煩躁,在屋裡随意踏着,四處都是她的氣息。她這一去幾乎什麼都沒帶走,空給他留了滿滿一堆的回憶。她總是能把他玩弄得死死的,為什麼?!
姚廷義不知是氣自己還是氣她,拿起相框一個憤然把照片砸在牆上,玻璃碴頓時四散,黑白的照片落在了波斯地毯上。
照片倒了個面,孤寂地飄落在地上,露出背後娟秀的鋼筆字。
他拾起來,手卻顫抖着。這麼多年來照片素來放在他随手可觸的位置,但他從未留意過。她本就國文底子好,隻是入了門就未見過她提筆,亦不知是什麼時候寫的,字寫得那樣漂亮。
左起一行五個字稀稀疏疏:“蘋風向晚清。”
而後右一行:“20年潭柘寺初雪遇廷義,蘋之幸。”
最後一段看上去筆墨較新些,估計是新添的:“昔我來矣,惴惴期期,今我去思,哀哀靡靡,舊時臆想,鏡花水月,轉眼來看物是人非。”
他疊起相片放在西裝的内袋裡,貼着怦怦直跳的心髒,雜亂的記憶而來,卻有那麼多疑雲難以組織,他原來一直都沒有看清楚她。
她的火車是下午三點啟程。
他瘋狂地沖出房門,那身影像是一枝奮不顧身的追風箭。
他二十二歲的仲冬第一次遇見她,一面難忘,輾轉兩年。二十四歲的溽暑終得償所願娶了她,其間紛紛擾擾卻拗不過别離。如今他二十六歲了,又遇殘冬,他慶幸不算太遲太晚,追上她,他一生才好無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