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圍困村莊的洪水還未消退,村裡娃在水邊放牛。
譚買喜家。
譚買喜走後,65歲的老伴劉蘭花在挑水喂牛。
66歲的江西農民譚買喜走了,是牽牛時被新妙湖突然而至的洪水沖走的。
譚買喜出事20多天後,他的大女兒譚華英嗓子依然沙啞——此前她和一個弟弟、三個妹妹沿湖哭喊着找了9天。後來,在新妙湖閘前,才找到父親的遺體。
流向鄱陽湖的洪水沖走譚買喜,從鄱陽湖來的洪水把他沖刷出來。村子裡的老人據此認為,譚買喜走得很苦。
希望
譚買喜出事那天,是7月8日。氣象信息顯示,7月7日至8日,江西省都昌縣普降大到暴雨,24小時内平均降雨量146.9毫米。
譚買喜放牛的地方叫布洛堰。8日早上6點,他起床後去看過一次牛,牛在堰上吃草。那時雨很小,“沒打傘去的”。早上8點多,雨越來越大了。他喝下一碗稀飯,套上雨衣、靴子,準備把牛牽回來。
老伴劉蘭花勸他,雨這麼大不要去牽牛了,但譚買喜沒同意。“借的錢都在牛身上”,他回頭拿上一根齊腰的拐棍。老伴事後回憶說,“他可能知道雨大,那邊(布洛堰)路不好走”。
“爸爸說水應該不會漲那麼快,因為往年發大水這裡也沒來過急水,湖水都是緩緩漲上來的,所以爸爸想讓牛再多吃點草。”大女兒譚華英說。
住在湖區,譚買喜見多了水漲水落。他們家住在譚亮村,是九江市都昌縣徐埠鎮蓮花村下屬的自然村,新妙湖伸出的灣汊勾住這裡。
新妙湖原是鄱陽湖一處湖汊,後來中間修了大壩,新妙湖成為内湖,鄱陽湖成為外湖。平日,那些狹窄、細長、不規則的水道,向湖區村莊輸送水源,雨季,暴漲的湖水則會帶來洪災。
他放牛的布洛堰,是早年用以攔蓄湖水的土壩。堰邊上的荒洲曾生長着200多畝楊樹林。去年樹被伐掉後,荒洲生滿雜草,成了牛群的牧場。
至少有5戶村民同時在這塊荒洲上放牧。湖區時澇時旱,農民種田至今要“看天吃飯”“看湖吃飯”。今年本地發生特大洪水,去年、前年卻出現大旱。新聞畫面上,鄱陽湖萎縮,漁船擱淺、湖底裸露,荒草叢生。
譚華英還記得,去年自家地裡的禾苗焦黃幹枯,沒有收成。而在2018年,7月至9月農業用水高峰期,全縣103座水庫到達死水位,其中9座水庫幹涸無水。
在這裡種地不容易,養牛是留守在湖區老人的普遍選擇。牛溫順、老實,“吃草就長肉”。
與其他養殖業相比,養牛更為穩定。在起起落落的湖水、頻繁的旱澇天氣面前,牛成為一張王牌。即使在旱季,湖水萎縮後河床上的荒草也能放牧。隻要把牛放好、看好,生活總還有底。
在村裡衆多養牛戶中,譚買喜屬于大戶。他有24頭黃牛、2頭水牛,大多在4年前買進。20多萬元本錢中有三女兒譚小英打工攢的錢,還有家裡建房剩下的全部家底。
這是譚買喜人生中最大的一筆投資。他一輩子沒掙過大錢,也沒為5個子女攢下多少财富,“總覺得虧欠孩子”,想趁着自己還能幹得動,為他們再填補一些。
“借自己女兒的錢也是借,他生前念叨着養好牛賣錢,好盡快還給孩子。”譚買喜的老伴劉蘭花說,5個孩子中隻有三女兒還單身,他希望孩子早點成家。
譚買喜養的牛中,兩頭水牛個頭最大,去年牛販子開價2萬元收購,被譚買喜拒絕,“黃牛能賣,這兩頭水牛耕地、耙地,種地的牛不能賣”。
今年6月底,兩頭黃牛不慎跌落湖中淹死,譚買喜很心疼。暴雨又淹掉稻子、芝麻和棉花,幾近絕收,“他不能再失去一頭牛了”。
布洛堰的水一夜間漲了上來。譚買喜去布洛堰牽牛時,水已淹沒布洛堰和整個荒洲,以及一條水泥路和一座橋。
村民洪忠民(化名)住在斜對着布洛堰的村口,他看到譚買喜在高處停下摩托車,蹚着水往布洛堰方向一步一步挪過去。
放牛的其他村民幫着譚買喜把黃牛趕上高地。水裡隻剩下那兩頭水牛,譚買喜要去解開它們的缰繩。
“水先到他的膝蓋,往裡走(水)又到腰間。”洪忠民說,沒有任何征兆,新妙湖上遊突然湧來一米多高的洪水把譚買喜沖倒,“洪水好急”。
“喊他來不及,他在雨裡也聽不見。”另一位目擊村民說,譚買喜當時走了100多米,離水牛大概還有150米,大雨拍打着水面、雨衣,“急水頭一米多高,把他一下子拍倒,倒向布洛堰水塘那邊去了”。
目擊者看到,譚買喜在水中掙紮幾下,便消失在渾黃的洪水中。兩頭1000多斤的水牛被沖走,其中一頭溺亡。
尋找
譚華英聽到父親被沖走的消息,拿起一把傘跑出家門。風大雨大,掀翻了傘,傘布哧拉拉地要扯離傘骨。
出村口沒多久,譚華英就再難前行,隻看到一輛沒了主人的摩托車。通往布洛堰的路沒于洪水,高約10米的電線杆露出上半截,近岸的棚子隻剩下頂。譚華英大聲喊着“爸爸、爸爸”,洪水滔滔,無人應答。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尋找和等待。8日當天,嫁到鄰村的二女兒譚銀英、在景德鎮打工的兒子譚盛東和小女兒譚湊英都趕到家裡。離家最遠的三女兒譚小英于次日從甯波趕到家中。
5個人沿着新妙湖兩岸來回找爸爸。大雨稍歇時,在家的村民也幫着一塊找,最遠處找到下遊10多公裡遠的新妙湖閘,這裡已經屬于另一個鄉鎮。
他們斷定,譚買喜隻能随洪水到水閘附近。洪水從新妙湖上遊而來,攜帶着枯枝、水草和浮萍,擁擁攘攘擠在閘口,“最壞的可能是人卷在水草裡”。
湖岸上的路越來越泥濘,他們租了一艘鐵皮船,沿着新妙湖繼續搜尋,用繩索、鋼條制成排鈎搜索水底,撈上來的卻多是水草。
親戚好友們甚至找到“大師”打卦。“我們知道是迷信,‘病急亂投醫’,有點希望就想什麼辦法都試試。”譚盛東說。
當然,科學的手段也在用:救援隊來了一天半,動用無人機在布洛堰附近搜尋後也一無所獲。
譚華英他們有時會想爸爸是不是從水裡爬上岸?轉念又覺得不大可能,不然他早回家給馬上一周歲的孫子過生日了。目擊的村民推測那件雨衣兜住了他的身子,讓年輕時水性很好的譚買喜施展不開。
譚盛東沿着湖兩岸到處“放信”,尤其是那些家有魚塘、靠近岸邊的村民,他會遞上香煙、留下手機号,請求他們如果看到自己的父親就通知他。
在此期間,鄱陽湖水位持續上升,7月10日,鄱陽湖水位都昌站達到21.74米,超警2.74米。從這天開始,都昌縣對轄區内的所有單退圩堤陸續開啟分洪。7月12日,新妙湖進洪堰閘門打開,圩堤外側的翻陽湖湖水反向流入新妙湖。
這次分洪,包括譚家五姐弟在内的譚亮村收到徐埠鎮、蓮花村發出的分洪通知。這增加了譚家人心中的疑惑,父親出事後,他們一直在想那麼急的洪水從哪來,來之前為什麼沒收到任何預警、通知。
蓮花村一位村民回憶,以前也經常發洪水,但水勢和緩,除了1998年那場大洪水,這裡還沒來過勢頭這麼猛的洪水。
7月16日,下遊一位村民在新妙湖閘附近找到譚買喜的遺體。
都昌縣委宣傳部稱,經向該縣防汛抗旱指揮部核證,今年洪水發生至今,都昌縣未出現因災死亡人員,“譚買喜自己牽牛跌到池塘淹掉,認定不算因災死亡人員,隻是時機很敏感,淹掉以後洪水就來了,沒搜救到”,“出事地點不在村莊受災範圍”,是一起“意外失足、意外事故”。
譚買喜的遺體被找到後,由于當地有死人不能上船的風俗,譚盛東坐在船上用竹竿将遺體推到岸邊,擡上岸。
譚買喜依舊穿着落水時的雨衣,雙臂前伸呈遊泳狀,一隻腳向後蹬着,“他肯定還在使勁遊出去。”譚盛東說。
老牛
譚買喜隻是湖區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普通到5個子女一時想不出父親和其他村民有什麼不一樣:年複一年從土裡刨食,種地、放牛。
直到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來跟譚買喜告别,譚華英姐弟五個才知道父親生前人緣“那麼好”。來送他的人坐了30多席。其中許多人因譚買喜“看牛病”結識。
譚買喜父輩曾有人做過牛販子,會“看牙口”“看牛病”。譚買喜跟着學會了,成為“民間獸醫”。譚盛東說,父親為鄰裡鄉親“看牛病”從不收費。他“看牛病”帶來好名聲,小牛犢都賣到山那邊的湖口縣。
譚買喜4年前隻養四五頭牛。他不敢多養,因為本錢不足,也因為當時偷牛賊猖獗。為了防盜,譚買喜帶着一條狗睡在農用三輪車後鬥裡看牛。
在子女眼裡,譚買喜是一個“沒啥手藝、沒啥文化”的農民。三女兒譚小英說父親為人“誠信、勤勞、節儉、幹活賣勁”。
村裡一位年過九旬的老太太說,譚買喜是個好人,就是命苦。
5個子女在外打工,家裡10多畝地由他和老伴兩人耕種至今。譚買喜家至今未通自來水,家裡打了兩口10米深的井,幹旱時,人畜共用。
一年四季,譚買喜隻有那幾件洗了穿、穿了洗的衣服。在收拾遺物時,譚華英整理出兩大包新衣服,都是兒女們給他買的,他一直沒舍得穿。
他在吃晚飯時愛喝半兩白酒,10元一斤從鎮上買的散裝酒,尚未喝完,裝在白色塑料桶裡。
譚買喜不會使智能手機,生前用着一部100多元的老人機,這部手機最強大的功能是手電筒模式——這方便了他在黑夜裡看牛。
剛剛過去的端午節,除了小女兒譚湊英,其他子女都回到家,譚買喜和老伴在鍋台前炸油糍。他說希望八月十五全家能團圓。
5個子女初中畢業後,“一個帶一個”到外地打工。譚華英先到北京大興的服裝廠做車工,5個人陸續落腳在服裝廠。北京疏解低端産業後,他們又跟着服裝廠的浙江老闆到杭州、甯波做工。
在譚買喜的堅持下,譚盛東和譚湊英到景德鎮當學徒,一個學刷牆“刮大白”,一個學在瓷茶碗上畫畫,“總要有個手藝,不能像他一樣”。
譚華英說,以前日子不算好過,但有爸爸在,“他是頂梁柱,撐着這個家”。
8月2日晚8點,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将防汛應急響應由Ⅱ級下調為Ⅲ級,長江、鄱陽湖水位在下降。一場特大洪水在收斂氣勢、緩緩隐退。隻是它曾經在路過新妙湖時,帶走了老農譚買喜和他的兩頭牛。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文并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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