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董雪瑩 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雪瑩
董雪瑩一度很想結婚。
上一部紀錄片《入戲》的制作陷入持久戰,素材先天不足,剪輯中途又被推翻從頭開始,哭完繼續坐回剪輯台。有兩年朋友們發消息問她在哪裡,她都說,在剪片子。等到《入戲》終于完成,她就想趕快先談戀愛,可是發現沒人找自己玩了。
董雪瑩到一家線下相親會注冊高級會員,交了一萬多塊錢給紅娘。紅娘問她想找什麼樣的男孩,她拿出幾張明星Rain的照片擺在桌上,單眼皮的,不用很高。紅娘說,寶貝我一定給你找個把你當公主一樣對待的男人,你這麼漂亮,不超過三個人就能找到。後來她在一間五六平米的小房間裡與三位男士分别見了面,“根本相去十萬八千裡”。
結束後她跑去問紅娘怎麼回事,紅娘說,你這三十多歲的年紀在婚戀市場不受歡迎了。她又去各處搜索怎麼談戀愛,盡是“女人要用男人的思維去談戀愛就不會受傷”、“怎麼用手段計謀去談戀愛”。
她很不理解——從小我也不差,為什麼被“剩下來”了?為什麼一切都在加速,連談一場戀愛都會轉頭就忘掉?婚戀市場是怎麼回事,一些企業能做到上市,讓女性們心甘情願交三五萬甚至十萬。哦對了,紅娘還這麼說,無法找到與之要求相稱的相親對象也因為她交的錢是最少的一檔。
二十多歲時董雪瑩從沒想過這些事,“我媽經常鼓吹别人生孩子,我就很叛逆,從小不想結婚,不想生孩子。”一路長到現在,她發現自己有時候太拘謹,将一些包袱加諸己身,比如想一直做好電影,像個女俠一樣。
慢慢兩個妹妹都結婚了,“那種家的感覺,溫暖、堅實,有一個人在家等着你,不管遇到什麼都會給你精神上的支持,多累都有人跟你說說話”,倒也使她生出了對婚姻的向往。
一半出于求助一半出于調研,董雪瑩找到了朋友們以及更多單身女性讨論這些事。最後選擇其中五位跟拍六個月,組成紀錄片《“煉”愛》。“煉愛”,與“戀愛”同音,卻苦樂迥然。
單身像一陣浪潮湧動。2018年,中國單身人口數量達到2.4億;2021年,全國結婚登記數據為763.6萬對,為民政部自1986年開始公布結婚登記數據以來的曆史新低。這些數字顯示出變革的力量,也改變着人們對自身和親密關系的認知、成長與成年的方式、老去甚至死去的方式。
在《“煉”愛》裡,董雪瑩和她的拍攝對象們雖成長背景各不相同,但都在北京生活,都已經過了三十歲,有過幾乎要結婚的臨界點,又選擇分手。“向現實妥協、随波逐流,我覺得這是常态,但我不想在大銀幕上搬出來這種妥協的人物和故事。”董雪瑩說。
她們保持獨立,同時尋找愛情。
頗為理想化的腳本,與原先的婚戀框架産生沖撞,産生交流。女性婚戀并不算尖刻、沉重的獨立紀錄片選題,但催婚與相親、凍卵與單身生育之類話題要在公共領域形成良好讨論也并不容易。
首映禮那天,電影開始,六七百人鬧哄哄坐下來,談婧、周紅梅、董家琪、月兒、李桃,五組人生切面交織進行,銀幕内外彼此張望,遇不到對的人會怎麼樣?為什麼信任對她們來說很重要?如何治療情感創傷然後再去愛上一切?那些都市裡沒結婚的姑娘都在想些什麼呢?
如今電影拍完已經兩年半,她們的生活又發生了巨大變化。
談婧
“你稍等我一下,小貓它一直叫。”談婧剛從樓下撿上來一隻小貓,垃圾桶旁邊看到的,臍帶還連着胎盤。她把臍帶剪斷,沒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兩個小時後她就要出發去美國的矽谷了。
談婧是别人家的孩子談婧。
十多歲從安徽合肥獨自到北京上學,保送清華,從經濟管理學院畢業後入職瑞銀,七年後放棄百萬年薪副董事職位與麻省理工學院offer加入優步中國創始團隊,是優步上海第三号員工。後又離開,繼續創業、寫書、組織論壇。她面龐柔和,總是帶着标準的顯示親和力的微笑,但不妨礙她是會在做凍卵手術前問“做第二次有沒有discount(折扣)”、答應董雪瑩拍攝前把整個團隊考察一輪的嚴謹又理性的商業女性。
朋友看過她的星盤,告訴她說在她的命運裡看到未來,并且是帶着一群人去未來。在電影裡她站在斯坦福大學前面,對着鏡頭大方自信地說:“未來改變世界,要為人類不斷往前發展作出貢獻,去暢想去想象,打開想象力,然後去拓展人類的邊界。”
董雪瑩跟我說,他們做過一次統計,談婧是90後與00後年輕人最喜歡的那個。
優等生的重要命題是在28歲以前結個好婚。她的丈夫應該成熟穩重,應該事業有成,就是“所有應該的樣子”。依着标準找過幾個,談婧總感到不對,她變得不像自己,“去裝傻,服從别人,實際上我心裡面是有想法的,但我會去把它們放棄掉,看起來都挺好,各種都應該,但是好像沒什麼火花。”越是着急,想着“自己快過期了趕緊把自己打折賣掉”,越是糟糕和混亂。
“現在回想起來我并沒有一個特别愛的人。”她講。
如果不是拍《“煉”愛》,她大概不會和周圍人深入讨論兩性和婚戀問題,比如她不知道男生朋友認為“女人都是被浸泡在一種感情裡面的”,她太理性,因此“不見得是個正常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女神是不能崩潰的,也不能罵人的,就算難過也不可以哭的。
分水嶺從28歲開始,到拍攝前決定做凍卵手術那段時間結束。
并不是出于年齡上的緊迫也不是對孩子的渴望,隻是在了解項目時看到了關于凍卵的項目,談婧決定凍卵。做出決定後她哭了一次,是她少數為自己哭的幾次中的一次,“在(結婚)這件事情上我不再拿高分了,甚至相當于直接辍學了。就覺得我怎麼混成這樣,要走這條路,内心覺得自己有點凄慘。很少有人能過完全脫離社會定義、完全自處的生活,這太難了。”
她調整經期,害怕打針但每天要自己往肚子上打三四支促排卵針。出現孕吐反應,甚至深夜自己打車去醫院急診,手上拿了包就拿不下衣服。
《“煉”愛》紀錄片人物談婧
2019年6月,拍攝尾聲中的一天,談婧和朋友們聚會然後徹夜長談,那時候她已經完成凍卵手術,也轉眼到了35歲。她再次大哭一場,感到自己好像走了一段很漫長很自我壓抑的路,現在終于到了盡頭。
2022年3月,首映禮上,談婧穿着紫色衛衣和黑色俏皮短裙,剪了短發,導演李少紅看到她似乎有些驚訝:其他人都能認出來,怎麼好像你和片子裡不太一樣了?
“我現在回去看(電影),當時有點像我一直在扮演一個别人眼裡的女神,好學生、好女兒、好創業者,然後她也會什麼?好母親。典型的一個女性走得最完美的道路。但是現在我覺得不是在扮演别人了,我身上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bitch是女性主義裡面很重要的一個詞,是女神的反面。我現在經常說,不要叫我女神,叫我bitch。”談婧在電話那頭笑。
去矽谷後,她和新團隊的夥伴會租一個大房子,在那裡探索人工智能前沿,“人類的邊界”。
出國前一晚她把一篇短篇小說發給我,落款正是2019年6月,她在從舊金山飛往上海途中寫的,《哭過的天空》。講的是出生時不被期待的孩子Hana在七歲時收到了一隻會說話的兔子,她們彼此分享秘密,長大後一同參加家族戰争。戰争中兔子被敵人扯去一隻耳朵,Hana痛哭、逃避,險些在印度洋的風暴中喪命。再後來,兔子的斷耳處長出了鱗片,慢慢蔓延全身,變成了龍。
Hana又一次騎上了龍,她溫柔地撫摸着龍的每一個鱗片,它們尖利,每一片都是被千錘百煉成的尖利,它們冰冷,每一片都是殺戮的利器。她撫摸着這些尖利的武器,像是撫摸自己每一個随時會滴血的柔軟的傷口,像是撫摸着她的兔子軟軟的茸毛,每一片都是軟軟的、暖暖的、厚厚的、濕漉漉的,帶着清晨的淡金色的陽光和一點點讓人迷戀的臭臭的味道。
紅梅
觀衆席中有個女孩站起來,她說喜歡談婧那樣自由不拘束的生活,又困惑不知如何在孤獨時自處。
談婧給了典型的談婧答案——打造一個supporting system(支持系統),這裡面有很多好朋友、父母、合作夥伴、心理醫生,當然也可以包含婚姻。而站在她身邊的周紅梅,電影裡那個常常參加相親活動的姑娘說:如果你選擇了優秀和獨立,孤獨感也是你自己尋找的,要允許它存在。
紅梅匆匆趕到咖啡館的時候,身上還帶着一股春天裡乍暖還寒的冷氣,小個子小臉蛋,暗紅色禮帽。一個山東女孩,看上去倒有點像南方姑娘。
“其實我很強勢的,”她笑着講,“但是女性無論多強,在婚姻裡一定是要有柔弱撒嬌的地方的。”她說話的時候語氣總是很堅定,說她自身的信仰使她堅信愛情的忠貞,堅信優秀且謙卑的品質,以及婚姻一定需要學習。她如此總結:男人需要尊重,女人需要愛。
《“煉”愛》紀錄片人物紅梅
其實紅梅讨厭相親。每次寫表格,一大部分羅列自己的學曆、戶口、年齡等“條件”,最底下才能寫上幾行“真正的我的内容”,在她老家山東菏澤村子裡,說一次媒要一萬塊錢,說媒人還可能是個嚴重耳背的老爺爺。
但是父母催婚厲害,比他大三歲的哥哥離異後也一直單身,爸爸甚至說過“隻要是個女的就行”。“單身是一種狀态,但會引起蝴蝶效應。”紅梅講起前段時間她讓哥哥開車送她去聚會,後來改計劃,打算自己開車去。想跟她一起出去轉轉的哥哥顯得不高興,抱怨幾句,紅梅說他表情不好,哥哥更不高興了,爸爸出來勸和結果也卷入争吵,最後在院子裡一個接一個砸東西。
她反思那場争吵的原因:“問題更多出在我身上,就是我本該出嫁的時候我沒有出嫁。到了這個年紀還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情感的不獨立也是一種不獨立。”
如果和紅梅見過面,會發覺她與其說是強勢,倒更像是虔誠,她拿着這根尺子衡量一切,包括她自己。這偶爾使她顯得格格不入,但出于十年的信仰,她會這樣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賜,愛是不嫉妒不自誇,不做害羞的事不張狂,愛是永不止息。
2021年初,周紅梅因為和表哥一起創業離開生活了11年的北京。所有東西裝上一輛商務車,一路開到了煙台。“我離開北京的時候就覺得并沒有真正離開,因為我哥哥就像放風筝一樣,我是風筝,他是拉着繩的手,給我足夠的自由和支持。不是讓我離開北京,而是為了更好地回來。”
紅梅一看時間:“到今天為止我已經在煙台一年零兩個月了,哥哥對我再好也有他的家人。哥哥給我安全感,但是他并不能填補我的孤獨感。但世界上始終隻有一個人可以和你連為一體,那個人就是你的丈夫或妻子。”
北京下了一下午的薄雪在樹叢上積起一層,路面濕漉漉地倒映着街上的霓虹燈。新世界百貨、搜秀城、魔方購物中心,往西是王府井,這裡是北京市内最繁盛且人流量最高的路段之一。一年前這是紅梅工作的地方,早上10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吃飯,逛街,或者去前門。“在煙台最孤獨的時候,連逛街也沒有那麼多可以逛的地方。”
“總之真正的優秀一定是自己内心的舒适,而不是活在他人的評價裡。”紅梅仍然是語氣堅定,“18歲到25歲之間大膽去愛吧,26歲到30歲就糊塗一點,認真去愛,30歲以後那就認清自己,還要相信未來。”
Kitty
董家琪把自己的英文名改成了Kitty,與三麗鷗公司上世紀推出的卡通人物Hello Kitty(凱蒂貓)同名,她們都喜歡粉色,都是天蠍座。Kitty家裡收集了上萬件Hello Kitty的物件,從挖耳勺到電視機,到現在也沒有停止。
連自己也是粉色的——粉紅色拖地長褲,脫了外套,T恤正反面印着粉色愛心和字母,兩枚粉色發夾把頭發别起,一隻粉色毛絨桃子從粉紅色托特包上挂下來,隻是看起來比電影裡瘦了些。
《“煉”愛》裡面她天真得像個孩子,與父母同住,偶爾吃飯時會讓爸爸剝蝦給她。有時候确實是,有時候是她決定扮演那個孩子,以彌補小時候因為貪玩不着家而讓媽媽擔心的時間。
“我媽就老三套,在哪、跟誰、什麼時候回來。”問了二十年,每次董家琪接起電話就開始自動報備,完了挂電話。片子裡她還捏着嗓子學媽媽說話,“等我50歲你還打電話:妞妞,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回家?”
“我臉都紅了。”董家琪想起首映禮那天看大銀幕上的自己,捂着臉講,“還天天穿着大褲衩在家裡走來走去,整個大祖宗大寶貝。是不是有點太沒偶像包袱了?”
“這樣天真點蠻好。”我說。
“其實我們五個人都隻呈現了一面給大家,我恰好是天真可愛的那一面,但我們身上都有其他人的影子。”董家琪說。哥哥形容得很準确的一點是,董家琪像一本封面上就列好了所有重點的書,坦誠的,純真的,還有敏感和脆弱的。
她是家裡獨生女,青春期父母管得嚴,保護得好。16歲,董家琪在加拿大上學時交了男朋友,第一次有一見鐘情的感覺。她覺得要跟那個男孩子在一起一輩子了。暑假回國又回去,發現男孩有了新女友。她想知道怎麼回事,對方說,他媽媽不同意,“可是他媽媽都沒見過我怎麼就不同意了。”她拉不下臉,不想被讨厭,在男孩和他的新女友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也沒跟任何人說起難過到心髒疼,吃不下飯,不想去學校,到現在也沒和父母說起這件事。
無疾而終的戀情在許多年裡始終沒有得到解答和治療。
“你就覺得都會離開你的,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恒,是永遠陪伴你的。後面幾段感情我都挺小心翼翼,很想去翻手機。人家一拿手機,尤其晚上,微信一來,我心就咯噔一下。我就會覺得他是不是要跟别人好,他是不是要抛棄我了?”我不敢看着她了,屋外還積着昨天的薄雪,想起天氣預報說下午北京郊區降大雪,董家琪終于講:“我是有問題的。”
《“煉”愛》紀錄片人物Kitty
她總患得患失,有過幾段戀情,二十七八歲已經讨論要結婚的男孩,“好像挺喜歡我的,好像對我還不錯,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那麼喜歡,還是說他也隻是着急找人結婚,我到現在都看不清楚”;相處時間最長的那個單親爸爸,“感覺生活裡面有很多别人在,不管是他前妻還是孩子,他兩邊都不想傷害”;或是碰到喜歡的男孩,“我會想他會喜歡我嗎?我不敢說,怕人家知道我喜歡他,就算人家也喜歡我,又很怕,算了算了還是跟他當朋友吧,萬一以後我們倆分手連朋友都當不成,你知道嗎?”
董家琪時常感到,相比自己沒有的,反倒是所擁有的更讓人不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Hello kitty不會離開她,“我想看見她的時候,她永遠在那等着我。”
紀錄片拍攝結束後一個月左右,董家琪姥姥突然陷入昏迷。90歲的姥爺每天走去醫院看她,覺得她能醒過來,在病房裡面拉着她的手。姥姥去世,家裡人瞞了姥爺幾天,那幾天姥爺每天都要問,“今天我幾點去看她啊?”他們說,姥姥昏迷了您别去了。姥爺說,不行,她其實還是知道我在那的,我坐在旁邊她是有力量的。姥姥得糖尿病腿疼,就是姥爺每天給她揉着膝蓋看她睡覺的。姥姥去世後,董家琪看到打仗也沒哭過的姥爺在哭,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
出于私心,董雪瑩拍了很多姥姥姥爺的片段,她覺得看到他們就讓人想起《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和《平如美棠》,明明是有這樣滿是情義的愛的啊,那也是董家琪對愛的理解的最大來源。
“我以前總想找照顧我多點的。這兩年慢慢想明白,我們倆人分開的時候可以很獨立,但是在一起時就是一個很完美的圓形,可以去對抗所有事情。”董家琪講。
月兒
“我是一個需要時刻被愛滋養的人。”月兒在《“煉”愛》裡說,她說話不疾不徐,聲音像沙子流動。
月兒想不起來說過這句話了,她是唯一沒有看過整部片子的拍攝對象,“但我相信這一定是我說的話。”
董雪瑩第一次找月兒拍攝時,月兒正處在分手邊緣。第二次去,她已經單身。那時候離30歲還有小半年,“你愛一個人把自己都愛沒了,失去了自己的社交圈,離開了自己的朋友,恨不得把自己頭上的光環全摘下來頂在他頭上。”
有時候兩人因小事争吵,無解,總以月兒的讓步結束,久而久之變成一種模式,好像月兒永遠都有問題,而付出的時間和情感無形中壓抑着她,“你連走的勇氣都沒有。”月兒說,“好多女孩在已經不平等的情感關系裡面,還在苦苦支撐,我覺得挺悲哀的。”她在《“煉”愛》中是以朋克青年的形象出現的,自我意識覺醒早,又頗為灑脫——董雪瑩說她最羨慕月兒的就是這點,走哪兒都能喝上一口小酒——與眼下在講的自我迷失的女孩像是兩個人。
“你本着這顆心傻了吧唧去愛,愛到最後發現除了‘我愛你’是最不重要的,别的都特别重要。”30歲生日聚會上她有點喝醉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接不住,30歲不像自己原本想象的那樣結婚生子了,往回看到昨天還是二十多歲,還在電影學院外面的店裡吃火鍋,聊北野武、搖滾樂,去看演出,坐公交倒地鐵再倒公交,說要去做這個和那個,有一股強烈的想要證明自己的勁頭,就好像那時候的北京。
那會兒她在筒子樓租了間小屋子,媽媽來看她,上樓梯的時候心都快碎了。而他們一群年輕人去各處尋找機會,拍小廣告,拍MV,一路拍到世貿天階天幕,最後希望有一天能一起拍電影。終于有一天可以拍電影的時候,大家都散了,或者已經離開了,“很多過客出現在你生命中,又流失在你生命中。”
再往前,19歲的時候男朋友說,月兒我們結婚吧。她有點懵:“拿什麼結,我們怎麼結,正吃飯的,突然一下跟我說,這是在求婚嗎?可是我的人生好像還沒有開始。”
《“煉”愛》紀錄片人物月兒
30歲前夕那段戀情結束的兩個月裡,月兒整天待在家裡不出門,大哭,喝酒喝到睡着。然後有一天坐在窗戶上,外面陽光特别好,她覺得自己好像活過來了,想見朋友,和他們吃飯、唱歌、跳舞,怎麼高興怎麼來,打扮自己,讓自己漂亮起來,社交,讓自己積極起來,“開始愛自己,先破碎再重塑。要知道,情緒是沒有好與壞的”。
然後她發現,這真是一個最好的年紀。對生命、時間、金錢、生活多了一些理解,也對自己多了一些理解。
“我絕對是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型了,但是我現在也能懂得了如何接地氣,我想再去談的話,希望有共同的人生方向,一起成長,他能像朋友一樣,能像愛人一樣,能像夥伴一樣。”月兒突然笑起來,“說得我自己都覺得此人隻應天上有了。但如果能遇到那個人的話,我依然會毫無保留,像飛蛾撲火那樣去投入的。”
桃
大家都說很佩服李桃。問為什麼,就學着李桃的樣子——頭發一揚,說,管他呢,先愛了再說。
“我二十七八歲的時候也恐婚啊。”嘴上這麼說着,李桃仍舊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出現在人數寥寥的日料店,大眼睛一眨一眨,“我感覺我的人生還那麼長,好多事都還沒有去做,還有很多夢想沒有完成,我還想再去看看世界,嗯。”
她剛到北京的時候24歲,誰也不認識,隻知道以前一位一起拍廣告的那個導演。她發短信問他,在北京哪裡租房好。那個男孩說他要出門幾天,如果李桃不介意,就在他家短住。李桃搬進了那間老房子,“我就在他家裡,蓋着他的被子,睡着他的床,吃着他的飯。你知道嗎我還翻他的衣櫃,果真翻出來一件女孩子的睡衣。他的房間很小,在那種便宜的架子上有一張他的照片,很無聊的時候我就看那個照片,看着看着我就慢慢喜歡上這個人了。”他們就這麼在一起了。
《“煉”愛》紀錄片人物李桃
2005年,北京還很小,房子很便宜。出去玩就是鑼鼓巷和後海,三環都顯得遠,天通苑和通州更是遠在天邊。“在北京兩個人是互相扶持相依為命的。”李桃和這座城市唯一的交集是她的男友,她絕大部分時間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每天在家洗衣做飯,等男友回家,無聊的時候就看那幾百盤錄影帶。
後來北京變大了,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李桃想去做演員,這和男朋友希望她一直留在家裡相反,有時候會争吵,情緒崩潰。
27歲,她接到了自己的第一部電視劇,離開家一個月。李桃去片場後不久男朋友從那個房子裡搬了出去,“我再回到家的時候家裡空空蕩蕩,每天哭,猛哭了兩個月,然後頹廢了好幾年。”
又過了四年,李桃在一次幾乎是騙局的感情中懷孕,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一個人搬到了宋莊,東六環外,在通州。
“我知道現在很多女生幻想去父留子,但是第一你要有經濟基礎,第二你要很勇敢、要很強悍,這是很難很難的。”懷孕時她發現自己變胖而陷入抑郁,生完孩子後像一台産奶機器,将近兩年的時間裡沒有辦法工作。因為單身生育,李桃給孩子上戶口時交過一筆十幾萬的社會撫養費。然後不得不開始工作,她從演員轉向直播帶貨,每天六個小時精力充沛扯着嗓子講話,初期就像“擺地攤,把所有驕傲什麼的放在地上摩擦”。工作和撫育女兒占去了她絕大部分精力,她沒有時間慢慢培養一段感情。
“當時我并不愛那個男人,是有點着急了,但發現選錯了人後确實沒有辦法,并不能像想象的能夠堅持下去。婚姻是很漫長很瑣碎的,如果沒有你發自内心很愛的人,即使堅持也是整個人不快樂的,痛苦的。”現在想起來李桃也不後悔,她覺得,無論如何,不要放棄尋找自我的價值。
“她太要求靈魂的契合,看中才華、思想。我說她太多次了,都懶得說她了。”李桃說的是董雪瑩,她們認識十多年來,各自都完成了幾部作品,得過大大小小獎項,“幹嘛總去仰慕男人呢?還不如相信自己的才華。”
李桃仰着臉想了一會兒,在椅子上搖晃着身體,晃着晃着湊到我面前,像講一個笃定的秘密:“壞女孩了解男人。她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搞不好的話,把自己的人生過得很狼狽。”她又晃開去,“像雪瑩啊,最好就是永遠都是這個狀态,不要發現生活的殘酷,不要活得那麼明白,知道吧?”
李桃要結婚了。
“他喜歡我什麼?”李桃思忖了一會兒,一甩頭發,“管他呢。”
“我不追求他給我物質上的幫助,也不需要精神的什麼,我隻要看到你坐在那裡我就會心情好,整個人冒粉色小泡泡。我現在就像回到15年前一樣。那個時候我沒有能力去駕馭這種感情,懵懵懂懂,兩個人都靠青春和荷爾蒙在支撐。現在我變得有能力去支撐我的選擇了,我就喜歡你的人,其他東西都跟我沒關系。”李桃說,“我走過來花了15年的時間。真的,愛情是個奢侈品。”
“不過你知道她們為什麼都這麼喪嗎?”吃完飯,車子沿河邊開,成都的夜晚暖風習習,讓人心醉,“因為現在沒有找到愛情,找到愛情就會開心得不得了,活得可好了,可舒服了。”
愛情的答案不在風中,六個姑娘一場共謀,像董雪瑩說的,《“煉”愛》沒有那麼猛烈,但也有很堅韌很理想主義的東西,經曆了各種挫折後仍然相信,這也是一種英雄主義。
南方人物周刊 孟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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