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雨點密集地打下來的時候,被暑熱折磨得渾身黏癢的人們,大約想的都是讓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不穿雨衣不打傘,渾身上下淋透,洗一個天在上地在下的自然澡,那才痛快。隻要戴着帽子,讓雨水打不到眼睛,就不妨在雨中繼續騎車,任憑天水沖洗,盡可愉快前行。
然而,密集的雨線似乎要對人們這種不知敬畏的趱越予以堅決的打擊,随着時間的推移,雨越發密集,讓你不知不覺就已經從發洩式的愉快變成了需要眯着眼睛咬着牙齒的堅持,需要堅持才能繼續前進,前進到一個可以躲避的檐下。
街道上的積水迅速增加,汽車從身邊駛過,積水便波濤洶湧,一波洶湧未去,另一波已來;如海中行船一般形成了浪濤的擴散狀的蠻力,讓周圍的行人自行車都驟然陷入一種随着波浪起伏和顫抖之狀,幾乎寸步難行。
到了這時候,雨中行的全部浪漫和惬意都已經消失殆盡,一變而為堅持和期待:堅持着走下去,期待着雨趕緊停止。人生中所經曆過的類似需要堅持才最終度過難關的場景一一再現,它們既是汲取經驗的本能,也是對終于會闖過去的勝利結果的自動鼓勵。
高架橋下成了人們天然的避雨之地,但是渾身上下淋透了以後再避雨還有沒有必要?體溫已經開始自動地将濕涼的衣服烤幹,這個過程漫長而充滿了身體吸收濕氣的不詳之感。于是繼續在大雨中前進就成了唯一的盡快結束這種不詳過程的唯一選擇,反正早已經渾身淋透了,再接着淋已經不是問題。
然而,街道上的水已經迅速升高到了幾十厘米深,半米以上的路段也已經不鮮見。在水中騎車雖然比蹚水步行阻力要小些,但是卻無異于沙袋跑,用的力量很大,前進的效果卻是很不顯著。平常一溜而過的無感路段,往往需要加倍的時間才能通過,每一步都印象深刻,都難以企及頭腦中那再熟悉不過的盡頭……
在街上前進,在河裡跋涉,每有汽車燈光照耀,就可以清晰地看見水面上粼粼的光下澎湃的水意,分明是在海上一般。
更嚴峻的考驗還在後面,地道橋已經斷交,不準汽車通過。一輛已經開到了橋下的車,打着雙閃在滾滾的洪流中無助地停在路中間。推着車子沿着邊上的人行道走的話,雖然水要淺一些,但是順着牆壁上的照明燈具之間的電線上流淌下來的水,是不是帶電的問題,卻是一個極大的威脅。後退已經不可能,隻能硬着頭皮向前走了。就在這個夏天裡,已經上演過幾次雨中電死行人的悲劇,每一步都可能會傳來令人絕對躲閃不及的電流的襲擊,一擊之下,必然就是窒息心跳的電斃……
人生在完全的不期然之間就會陷自己于險境,這在平常我們每個人自認為自我保護都很強的日常生活裡,似乎是無法想象也肯定不能相信的,但是卻是眼前活生生的現實;自己就在其中,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的現實。
水流在腳下,在膝蓋以上,在齊腰深的地方,滾滾地流淌着。溫熱的,溫熱如血液一樣的雨水混雜着垃圾和穢物,在有倒地的共享單車的位置上形成旋流,然後就又直直地沖下來,像是瀑布,像是巨大的排污口。現在,每個時刻,每一秒鐘都可能毫無反抗能力地被電流擊中,抽搐着倒下……
兩條腿在肮髒的雨水中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像是有無數毒蛇在紛紛經過,随便哪一條,随便哪一個角度,随時都可能張嘴咬下惡毒的一口……
終于,經過了牆壁上有照明燈的最低位置,終于開始順着地道橋的慢坡開始向上走了。看來中電的危險已經小了很多,而随着不斷上升的腳步,水深也在降低,人生又度過了一大關口!
所謂大難不死,全憑偶然。
盡管前面的街道上的水還是超乎想象的深,深到了完全無法蹬踏腳蹬子而隻能不斷地用腳點地助力的方式緩慢前行,但是人已經完全放松了下來,好像人生已經取得了巨大的勝利。
經過了那些看得見電線的緻命路段,經過了那些深水路段以後,所有看不見電線的路段,所有稍微淺一些的路段,就已經完全不在話下;然而,往日走起來都是平展展的馬路,何以就會有這麼大的高低之别!高高低低深深淺淺之間又究竟藏着多少危險?
最後的考驗就在這樣貌似可以慢慢結束的旅程的最後出現了:水深将近一米的一段路,長度有幾十米的一段路,就在前面!不,是已經身在其中,隻有身在其中了才意識到其可怕的深度的。
對面的汽車行人都已經停下,隻有我們從這一邊沿着馬路正中的位置緩緩地向着他們,向着對岸而去。之所以走馬路正中,是因為前面有人騎車走了正中;在雨中行路,有一個重要的規則就是按照前面的人的軌迹前進,這樣可以避免水下的陷阱,可以保證前面的水中沒有電;在這樣水很深的情況下也還有一點點奢望,那就是馬路正中一般比馬路兩邊要高些,水也就應該相應地淺一些,高一點是一點、淺一點是一點吧。
電閃雷鳴還在繼續,雨點雨線還在紛紛墜落,但是一切别的都已經不存在,存在的就隻有眼前的水,還有什麼時候能沖過去,走過這一段深水的渴望。
這樣的渴望,不僅僅是回家的渴望,還是活下去的渴望。
第二天從新聞知道,昨晚的雨中有人在水中觸電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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