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喻曉璇
編輯 | 崔宇
入秋的叙利亞小鎮馬盧拉(Maalula),陽光炙熱依舊。在這座有着基督教傳統的東方小鎮,兩名金發白人男子伫立于白色十字架後,背對鏡頭,眺望着黃色土丘腳下密密麻麻歪斜着的破敗民居。他們身着統一灰色T恤,後背印着的标志引人注目:一雙手托起的一間屋子。
這是一個名為“選擇救助聯盟”(Alter native Help Association, AHA!)的德國NGO發布的宣傳照片。像任何一個從事人道主義救援的西方NGO一樣,他們不遠萬裡來到戰亂未定的叙利亞,選擇與深受戰火之苦的叙利亞人“并肩同行”。然而,這個剛成立一年的組織,在同類援助機構中卻顯得極為另類:它的目的并非為自2011年起湧入德國的叙利亞難民提供直接援助,相反,他們緻力于“勸退”難民,呼籲難民回到家鄉。
雖然展現出了“救助”姿态,但這個另類NGO還是因其有悖于傳統人道主義救援的宗旨和價值觀念而招緻批評。這個另類現象也折射出難民危機爆發以來德國内部右翼力量的迅速崛起。
“另類選擇”的“另類救助”
“7月,在距大馬士革65公裡的小城馬盧拉,人們走上城市的街頭,在安靜、祥和的馬路上為重獲的自由而慶祝……來自德國的我們,為這裡的難民提供食宿。因為隻有在當地,援助才真正有意義。”
兩名NGO的發起人站在馬盧拉破敗的山腳下錄制了這段視頻。視頻中低沉的男聲清晰地傳遞出一種不尋常的訊息:持續8年的叙利亞戰火即将熄滅,一路向西的難民,是時候回家了。
視頻中最後出現的白人男子,是AHA!的發起成員之一,德國經濟學者塞巴斯蒂安·齊林格(Sebastian Zeilinger)。他還有另外一重身份:極右翼組織“身份認同運動”(Identitarian Movement)德國分支(Identitäre Bewegung,IB)的成員。
成立于2017年夏天的AHA!還是一個規模小而松散的NGO,創始人為一批二十多歲,同為IB成員的德國青年,現年38歲的塞巴斯蒂安在其中最為年長。塞巴斯蒂安在接受界面新聞采訪時表示,IB組織的主要訴求是要求關閉非法移民邊界,同時在危機源頭地幫助當地的難民,成立AHA!的目的,就是想把這樣的理念帶去叙利亞。
打開AHA!的官方網站,德語書寫的“幫助到達”十分醒目,這也與IB高舉的“家園、自由、傳統”的口号一脈相承。據塞巴斯蒂安說,IB并非一支政黨,卻在理念和訴求上與逾半世紀以來首個進入國會的極右翼政黨“德國另類選項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AfD)十分相近。
“AHA!的願景是,将年輕的右翼歐洲人送去叙利亞,讓他們看到真正的叙利亞是什麼樣的,”塞巴斯蒂安說,“我們想要像‘綠色和平’一樣,用遊擊戰式的行動讓我們的理念引起讨論。”
9月中旬,塞巴斯蒂安與同伴馬裡奧來到叙利亞小鎮馬盧拉,兩人考察了當地的情況。塞巴斯蒂安稱,AHA!此行向當地捐款修建了一所茶社,還為一批叙利亞養蜂人提供了資助。目前,他們已開始着手準備下一階段在叙利亞開展的項目,預計明年1月向叙利亞派出第一位志願者。
之所以把在叙利亞開展志願活動的首站選在馬盧拉,塞巴斯蒂安也有特殊的考慮。這座古老的小鎮是一座基督教傳統重鎮。對于像塞巴斯蒂安這樣的白人身份主義者來說,馬盧拉是一個符号,象征着基督教的歐洲對伊斯蘭的“抵抗”。
“叙利亞戰争是一個關于民主、關于自由的巨大謊言,馬盧拉就是最好的證明。(叙利亞總統)阿薩德是基督徒的保護者,他過去是,現在也依然是世俗叙利亞的保證,”塞巴斯蒂安在給界面新聞的采訪回信中表示。
這并非AHA!的身影首次出現在中東。塞巴斯蒂安稱,此前他和幾名同伴還去了黎巴嫩,在貝卡谷地資助了10個穆斯林難民家庭。據半島電視台報道,今年5月,AHA!成員前往黎巴嫩“勸說難民放棄向西前往歐洲”,該組織是在中東地區活動的唯一一家為将難民拒在歐洲門外的NGO。
難民返鄉,沒那麼簡單
經曆了8年戰亂的叙利亞,在塞巴斯蒂安的叙事下,顯得一片祥和。
“這裡非常安全,道路都開始重修了,”塞巴斯蒂安對叙利亞的治安狀況感到自信,“這裡足夠穩定,帶我妻子一起來也沒關系。”
從近幾個月的國際輿論看,叙利亞難民返鄉似乎成了某種趨勢。聯合國難民署(UNHCR)官方數據顯示,今年8月,已注冊的叙利亞難民人數自2011年以來首度出現下降趨勢。與此同時,叙利亞官方開始以各種方式呼籲難民歸國,各國媒體圍繞叙利亞重建及難民返鄉展開的報道也陸續增多。俄羅斯衛星通訊社8月報道稱,流落在黎巴嫩、土耳其和德國的逾170萬叙利亞難民都表達了重返家園的願望。
但叙利亞是否真的如塞巴斯蒂安所說的那樣适合難民回歸嗎?一切還未有定數。
在土耳其從事難民救助工作的叙利亞活動人士薩比希就對難民返鄉不抱有太大希望。“所有的(歐洲)政府都在抱怨難民是負擔,政客還有媒體都在其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如果他們可以選擇,他們巴不得想把所有難民送回去。”薩比希認為,媒體的報道恰恰是為了營造出“重建需要難民”的輿論氛圍。
對于AHA!的所作所為,薩比希也頗有微詞。 “他們這樣對于叙利亞難民是不負責任的。”在他看來,叙利亞的戰局雖然基本已成定局,但難民返鄉的環境尚不明朗。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鄒志強教授認為,目前叙利亞局勢有走向穩定的趨勢,但戰争還未結束,各方分割占領和緊張對峙的局面仍然存在,重建更未見明顯進展,大多數地區還是廢墟一片,并沒有做好讓叙利亞難民回歸的準備。
除了戰争帶來的災難動蕩,叙利亞問題相關各方在難民問題上的博弈與制衡也是影響難民回歸的“變數”。“有關方面可能也并不希望叙利亞難民自由回歸,包括叙利亞政府和土耳其政府,還存在不少的制約因素。”鄒志強教授對界面新聞表示。
卡内基國際和平基金會9月發布的一份報告認為,難民歸國問題因阿薩德政府的存在而變得更加複雜。在沒有實施政治解決方案的情況下,阿薩德政府是否會對返鄉的叙利亞難民開展報複很難預測。
“他們很可怕”,挪威賓達爾難民咨詢辦公室(Refugee Consultancy in Bindal Commune)主任,有20餘年難民安置工作經驗的阿什耶德·迪比維克·吉倫(Åshild Dybvik Gillund)女士對AHA!的所作所為評論稱,“他們這種行為會帶來嚴重後果,因為他們的努力與世界面臨的現實格格不入。(歐洲)可以建起一道牆,但誰來對那些牆外你不想看到的人負責?”
在吉倫女士看來,像AHA!這樣的NGO并不具備援助資質,更會擾亂人道主義援助系統的秩序。“知識和規範是援助取得成果的關鍵,必須要有一個清晰的标準,要對那些實施援助的機構提出一些要求,”吉倫女士對界面新聞表示。
歐洲開始向右轉?
精心的包裝難掩這個德國右翼NGO背後明顯的政治訴求。盡管塞巴斯蒂安本人稱,他和同伴受到了叙利亞難民的親切歡迎,他們拍攝的照片和視頻中也極力凸顯 “人道色彩”,但AHA!的Facebook主頁下還是充斥着大量負面評價。
一位名為Philipp Heinicke的德國用戶稱,“在人道主義救援的僞裝下,他們做着驅逐難民的事。”另一位名為Emily Dische-Becker的德國藝術家則在AHA!的Facebook主頁下稱:“AHA!是極右組織‘身份認同運動’的幌子,目的是為資金已被奧地利凍結的後者尋覓資金。”
26歲的IT咨詢師,德國人海甯(Henning)告訴界面新聞,在德國,AHA!這個組織并無很大名氣,他對這個自稱“從事人道主義救援”的NGO抱持懷疑态度,認為他們和一些右翼政黨在人為制造緊張感,煽動民衆情緒。
“他們到中東去,做的都是一些膚淺的事情,表現出他們右翼組織在難民問題上也做了一些努力,”海甯解釋說,“像AfD這樣的右翼政黨利用德國現在的一些問題,想要創造出一種反伊斯蘭的環境。”
但是海甯也承認,自難民潮爆發以來,德國社會危機四伏,有關犯罪事件的報道越來越多,“即使是非右翼組織的人也漸漸覺得,要阻止更多難民湧入。”
在嚴峻的難民問題前,2015年默克爾的那句“我們能做到”(Wir Schaffen Das)變得極具諷刺。難民危機不僅在德國内部引發了社會分裂,歐盟内部圍繞難民分攤問題撕裂的迹象也越來越明顯。在此背景下,反移民、反歐盟的右翼民粹政黨悉數登場。2017年,AfD一舉躍居德國政壇第三大黨。
為了“把難民勸回家”,德國極右翼政客亦四處奔走。據德國之聲(DW)報道,今年3月,7名AfD 聯邦議員組成了一支代表團訪問叙利亞,會見了被視為阿薩德“親密盟友”的叙利亞大穆夫提(注:意為宗教學者)艾哈邁德·巴德雷丁·哈桑(Ahmad Badreddine Hassoun),希望能夠推動遣返目前居住在德國的50萬叙利亞難民。
與AfD議員一樣,塞巴斯蒂安此行的目的未嘗不是推動難民遣返,但卻極力回避與政治有關的話題。在被問起AHA!是否曾與阿薩德方面有過接觸時,塞巴斯蒂安斷然否認。“我們不參與政治。但是,我們也不是‘改變政權者’,除非談到默克爾。”
結束了在叙利亞的兩周行程,塞巴斯蒂安馬不停蹄飛回了故鄉,位于德國東南部的巴伐利亞。接受界面新聞采訪當日,恰逢巴伐利亞州議會選舉。未出所料,塞巴斯蒂安把手中的一票投給了與其觀點相近的極右翼政黨AfD。
10月14日民調出爐,塞巴斯蒂安對結果滿意。AfD首度跻身州議會。
“歐洲最終開始向右轉,在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絕對不希望變成少數群體,”塞巴斯蒂安表示。
采訪結束,塞巴斯蒂安向記者發來一張家鄉的圖片。深秋的巴伐利亞安詳靜谧,茂密的紅葉将莊嚴肅穆的教堂與外界阻隔開來,露出金色的十字架,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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