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三書
一、菊,花之隐逸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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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閑居》
餘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凄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栖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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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序來看,此詩可能寫于白衣送酒的那天,“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正是當時的場景。
陶淵明愛重九之名,而且舉俗愛其名,為什麼?三國時魏文帝曹丕在給鐘繇的信中說:“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兩九相重,故曰“重陽”,亦稱“重九”,取長久之意。
重陽節作為傳統節日,其源可追溯至先秦時期。據《呂氏春秋》之《季秋紀》載:“
(九月)
命家宰,農事備收,舉五種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倉,祗敬必饬。”到了西漢,便有了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登高祈福等求壽之俗,又承先秦慶豐收之義而有“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飲宴”
(《荊楚歲時記》)
等活動。
關于菊花酒的釀法,漢代《西京雜記》中說:“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或許因為酒常不足,陶淵明的喝法卻是直接将菊花浮于酒上。
滿園菊花盛開,香氣襲人,詩人徘徊花叢間,隻好空自長歎。沒有酒,菊花再好也徒然。沒有菊花酒的重陽節,還能叫重陽節嗎?能,因為還有詩。
“世短意常多”,五個字把人生說盡了。《古詩十九首》曰“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意思類似。世人都想長壽,因為人生太短而想做的事又太多。前兩句釋重陽節求長壽之義。
“日月依辰至”,不論人世多不多艱,春花秋月輪回不變。蘇東坡評價陶淵明詩“質而實绮,癯而實腴”,此味當在這些貌似平平淡淡,實則意味深長的句子上揣摩。
下面說到重陽節的天象和物候,都很真切。過了重陽,天氣将寒,歲之将暮,讓人感覺離死亡又近了一步。陶淵明當時已五十多歲,對于時序流轉更加驚心,也更加珍惜這些特别的節日。
菊能延壽,酒以忘憂。奈何身寄蓬廬,空視時運傾?因為無酒,酒杯也為他感到羞恥,菊花開得再好也是浪費。杜甫在《九日寄岑參》詩中有類似的句子:“是節東籬菊,紛披為誰秀?”那年長安霖雨連下六十多天,杜甫困在家中無法出門而作是詩。
天已經冷了,菊花卻開得黃燦燦。也許就是從“寒華徒自榮”,陶淵明獲得了某種啟悟,所以後四句忽然一轉,由前面的無酒可飲空負佳節的歎息,翻為“緬焉起深情”。對人生的深情,對人世的大悲心,促成最後對人生意義的反問。
飲菊花酒并非陶淵明的發明,但菊花經由他而變成隐士的象征,并在後世文人中廣為流行。直至今日,除了陶淵明的菊花,詩人們可曾見過别的菊花?
唐寅《東籬賞菊圖》
二、無人送酒,奈菊花何?
王弘遣人給陶淵明送酒,這等好事豈能人人皆有?唐代詩人為之豔羨,為之望眼欲穿,也不見個人影也來送酒。于是,一邊過現實版的重陽節,一邊遙想淵明詩中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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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贈崔使君善為》
野人迷節候,端坐隔塵埃。忽見黃花吐,方知素節回。映岩千段發,臨浦萬株開。香氣徒盈把,無人送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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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寫的是初唐詩人王績過的一個重陽節。王績生于隋末,自幼博聞強記,十歲時遊曆長安,被名公巨卿目為“神童”,後舉孝廉入仕。唐貞觀初,他自度不适合官場的“羅網”,遂回家鄉東臯山隐居,過起與世無争的耕讀生活,号“東臯子”。
王績的詩樸素真率,意趣悠長,比如那首《秋夜喜遇秋員外》:“北場芸藿罷,東臯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鋤完豆地割了黍歸,正好友人來訪,秋月滿、夜螢飛,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比此刻的快樂更純粹!
王績的性情與陶淵明很像,簡傲、嗜酒,他似乎也有意效仿五柳先生,而作《五鬥先生傳》,辭世前也自作墓志銘。另外,王績精通音律,又注老、莊,又編酒譜,比陶淵明似乎更多了幾分仙氣。
此詩首句的“野人”乃作者自稱,“隔塵埃”就是遠離塵嚣。節日是俗世的,既然獨自隐居,那麼也無所謂過不過節,甚至連節氣物候都忘記了。“節候”就是二十四節氣七十二物候。
“忽見黃花吐”,看見菊花開,才驚覺又到重陽節。山崖水畔菊花開遍,東臯子不覺采菊盈把,一時怅然,此情此景宛若陶淵明。可惜“無人送酒來”,他自嘲比陶淵明還要寂寞呢。
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也有一首《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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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重陽節,開門有菊花。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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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在此反彈琵琶,不說無人送酒,卻說家家門前開有菊花,縱然有人來送酒,哪一家才是陶家呢?此詩别出新意,暗含微諷,詩人感慨像陶淵明那樣高潔的人,如今恐怕很難找了。
張大千《淵明賞菊圖》
三、燭菊傍戰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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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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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參此詩附有一句小序:“時未收長安”,可知作于安史之亂期間。題目《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即行軍在九月九日這一天思念長安故園。
國都被異族攻陷,詩人在行軍途中,逢重陽節,心情之悲恸,絕非王維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所可比拟。作為重陽節思親的名作,“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此詩渾然天成,句句關心,在外漂泊的遊子,每個人都能在詩中讀到自己。這種思親的心情哀而不傷,或許還隐隐地有些甜蜜。
岑參心情恐怕“悲恸”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僅看題目已使人淚下。每逢佳節倍思親,那還是和平年代,想家而已。戰争期間,國難當頭,家家離散,一身更如雨萍風絮,随戰事進退而生死浮沉。岑參是河南南陽人,久居長安故稱“故園”。他在此想的不僅是家,還有故園平靜的生活,更有對都城長安的憂心。
“強欲登高去”,重陽登高是習俗,習俗是民族的記憶,生活的延續。但岑參可能更想登高望遠,看看周遭還在的山河,遙想胡人鐵蹄下的長安。“強欲”是沒有心情過節,也是悲恸太重而登高很難。時難年荒,有幾人還在過重陽節,又有誰還會來送酒呢。
“強欲”寫出了心情的沉重,但還不能叫人感到具體的悲痛。後兩句“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菊和登高都應時令,也有更深層的意味。戰争對生活的踐踏,由菊傍戰場開可以觸目驚心。一個細節就呈現出戰争的邪惡。當然,如果調換視角,我們也可以說,戰争也不能阻止菊花開在故園。菊花與戰争構成倒影,仿佛生與死的辯證。
一個宏大複雜的主題,岑參以二十個字括盡,功力可見。
蔣兆和《陶翁賞菊圖》
四、結根失所的甘菊
公元754年,42歲的杜甫困居長安,重陽節這天,庭前的甘菊花蕊尚青。錯過了重陽節的菊花,還能叫菊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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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歎庭前甘菊花》
庭前甘菊移時晚,青蕊重陽不堪摘。明日蕭條醉盡醒,殘花爛熳開何益?籬邊野外多衆芳,采撷細瑣升中堂。念茲空長大枝葉,結根失所纏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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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雖然被後世封為“詩聖”,但他對生活中的細鎖之物體貼入微,感覺親切而幽默,即使紀行詩也很接地氣,全自一片真性情中流出。
三四兩句诠釋了什麼叫“明日黃花”。重陽節過完,曲終人散,菊花也就退場了。你遲到了,爛漫給誰看呢?!
這首詩一讀就懂,讀到最後兩句,也容易猜出杜甫在以菊自況。看到庭前甘菊遲開,他想到自己的命運。來長安快十年了,科舉也考了也落第了,《三大禮賦》也獻了玄宗也贊了,但什麼也沒發生,仍舊年複一年,過着“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生活。
“籬邊野外多衆芳,采撷細瑣升中堂”,回看這兩句應該也别有所指。我們不妨在今天的語境中比較一下,遲開的甘菊與衆芳細瑣,二者誰更有美才?甘菊錯過了佳節,且重陽一過,冬天速來,很快将會凋零,這不正是杜甫的人生嗎?他感覺自己也快要等不起了。
傅抱石《淵明賞菊圖》
五、菊花從此不須開
杜甫當時不知道,命運比他預料的還要可怕。不久之後,安史之亂爆發,他倉皇離開長安,後陷賊為和官,出逃後穿着一雙麻鞋,奔走赴肅宗行在,被賜了個“左拾遺”,很快又被貶……如此過山車般過了三年,他開始了長達十年的西南漂泊,終不得志,直至客死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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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五首·之一》
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弟妹蕭條各何往,幹戈衰謝兩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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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是漂泊西南天地間之作,暮年之音哀以思。此詩作于767年重陽節,杜甫時在夔州三峽。與《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作于同一個秋天。
雖然有酒,但獨酌凄涼,且又抱病,因此不喝也罷。“竹葉”指竹葉青酒,不是竹葉,但在文字上卻與“菊花”很搭。這兩句的對仗法,被稱為“真假對”。一個既無分,另一個也不須開了。“菊花從此不須開”,讀杜詩不能僅在意他的憂國憂民,也要于他的妩媚可愛處留心。
“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五六句聲淚俱下。又是殊方,又值日落,又聞猿哭,情何以堪?!《巴東三峽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巴東三峽猿鳴悲,猿鳴三聲淚沾衣。”三峽猿鳴之悲,非暮年流離之人亦聞而下淚。
又見大雁飛來,雁自北方南飛過冬,它們為詩人帶來舊國的消息,那裡已經是霜降了啊。杜甫實在離别舊國太久,所以一點點物候,也能掀起他海量的情愁。黑猿與白雁,一黑一白,想想畫面的色調,那死亡的氣氛。
因白雁想到舊國,想到弟妹離散,天各一方不知何往。再放眼滾滾長江,想天下戰火不息,自己一身暮年……
平常人已不堪衰老,何況幹戈衰謝兩相催!重陽登高本為祈福延壽,然而此日詩人獨立江上,滿目哀傷,壽以何延?壽為何延?
撰文丨三書
編輯丨張進,肖舒妍
校對丨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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