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顔辭鏡花辭樹 最是人間留不住 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待把相思燈下訴 綠窗春與天俱暮 花底相看無一語 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閱盡天涯離别苦 |
清·王國維 蝶戀花 |
王國維,字靜安,晚号觀堂,近代公認的學術翹楚,絕無異議的國學大師。他承故開新,學貫中西,集史學家、文學家、哲學家、美學家、考古學家、金石學家、翻譯理論家等等于一身,被譽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的結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的開創者”,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不可逾越的豐碑,也是世界性的學者。他援西方美學和文藝理論入中國的傳統文學,建構成新的藝術理論體系,其中尤以“境界說”最為著名,這集中體現在《人間詞話》一書中,他自己的詞作也是對這一理論的實際印證。
1895年,十八歲的王國維與莫氏成婚,二年多後就離開家鄉海甯,赴上海求學,然後又東渡日本。1905年時,長期在外奔走的王國維回家探親,才與夫人再次重逢。一般認為,這首《蝶戀花》就是因此而作。
王國維做事從來承襲易,創新難,在思想、學術和藝術上皆是如此。燦若星漢的詩詞曲賦,為後來者提供了豐富的資料,但也讓求新求異之人不時産生難脫古人窠臼的痛苦。黃鶴樓上,李白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題詩在上頭”的感慨,近代才女冰心亦有“一面欣與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歎。”(《寄小讀者·通訊十六》)近人詩詞若無時代依托,往往或流于陳濫,或失于刻意,情真意切的佳句更是難。
曆來吟詠,多以離愁别恨為苦,詞人也深解其中況味。但不想此次歸來,見花樹零落、人顔憔悴,歎流光無情、青春易逝,其相聚之苦更甚。
但“花底相看無一語”的情感卻不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那樣濃烈,綠窗春晚中彌散的與其說是兒女間的哀愁,還不如說是對人生苦短的無奈。待到晚間燈下,想享受重逢的歡愉,可新歡一絲怎敵舊恨千縷?結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卻是比白居易筆下的“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簡簡吟》)更為沉郁。
暮春的花朵與鏡前的容顔合二為一,美就這樣悄然逝去,再難挽回。這番景象下是壓抑不住而緩緩流瀉出的悲傷,讓讀者與作者一起感到莫大的心痛。而事實中果真如此,莫氏體弱多病,兩年後撒手人寰。
風花雪月,别恨離愁,兒女情長,美人遲暮。這首詞的題材不是獨特的,亦無險澀的語句,讓人動心的還是真情實感。尤其是最後兩句,意境深婉,細細味來,似乎在哀痛中透出永恒的規律和哲學的空靈,使得全詞的境界又深了一層。
王國維的詞現存共115首,主要收錄在《人間詞》甲、乙二編中,他對自己的詞作也是非常自負的。至于究竟哪些詞更佳,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比如有些評論者認為這首《蝶戀花》基于主題先行,因此所表達的情感稍顯疏離,不夠真切,或者說還未達到“無我之境”,不如“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點绛唇》)之句。
但參以《人間詞話》中的評論:“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靜安此詞達到了其自拟的标準,确實也打動了讀者,結尾二句甚至可與作者一向推崇的李後主、姜白石的詞句比肩,已是近代詩詞中難得的佳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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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艾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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