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曾在《反杜林》和《自然辯證法》裡對“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進行了論述。他認為這種思維長期支配着人們的觀念,它大約興起于15世紀下半葉,當時随着自然科學的建立,人們逐漸采用分析的方法去認識自然界,将它分解成各個獨立的部分,進行專門的研究。這種做法給人們留下了一個思維慣性:把各種自然物和自然過程孤立起來,撇開宏大的總聯系,隻從靜止的角度去做片面地考察。之後英國人培根與霍布斯将形而上學思維移植到哲學中,形成17世紀的英國經驗論與18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
在恩格斯看來,孤立性、片面性和固定性是形而上學思維的基本特點,而不承認矛盾則是這種思維的本質特征。形而上學家們的信條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以外,都是鬼話。”例如牛頓與惠更斯都不承認光的波粒二象性;形式邏輯的排中律也說“某物或者是A或者不是A,第三者是沒有的”。
恩格斯着重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分析形而上學思維,黑格爾則立足于哲學史
根據恩格斯的思想,蘇聯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編纂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提出聯系觀、發展觀和矛盾觀是辯證思維的觀點。這一觀點後來移植到中國,變成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的内容。因此,對哲學稍有點常識的人都說形而上學思維就是孤立的、靜止的和片面的觀點,反過來辯證思維則是整體的、發展的和全面的觀點。這種簡潔的概括自然有益于教育和灌輸,但也有把複雜問題簡單化的毛病。就好比一個門外漢說經濟學就是研究怎麼做買賣的,我們雖然嘲笑他膚淺,但也承認這句話有幾分道理,因為重商主義就是研究貿易的;然而單有幾分道理是遠遠不夠的,它距離真正的了解還十分遙遠。
要想了解形而上學思維和辯證思維,需要讀幾本馬克思恩格斯的經典著作;而要想更為深入地去認識這兩種思維的區别,就得讀黑格爾的書了。因為,恩格斯說黑格爾是第一個對形而上學思維進行批判并恢複辯證思維的人。黑格爾的批判角度與恩格斯也不一樣,理解起來,難度要更大些。
黑格爾眼中的“形而上學思維”“形而上學思維方式”與“形而上學”不是一個意思,黑格爾通過對“形而上學”進行批判,揭露出“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缺陷。
在《小邏輯》中,黑格爾把思想對客觀性的态度劃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基于知性的形而上學;第二種是基于經驗的經驗主義和批判哲學;第三種是基于思辨的直接知識。對比《哲學史講演錄》,我們便可知道“形而上學”是指17世紀之前的哲學思想(亞裡士多德、經院哲學、笛卡爾、萊布尼茲等);“經驗主義”指17世紀的英國經驗論(培根、洛克等)和18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孔狄亞克、狄德羅等);“批判哲學”指康德的思想;“直接知識”指耶可比的哲學。
根據黑格爾正、反、合的思維公式,形而上學被視為最底層、最樸素的正題階段,這種态度的思維尚未達到成熟的地步,它需要經過第二種和第三種的發展,才能最終揚棄出辯證思維來。
黑格爾認為哲學的發展史就是思維精神的演化史
與恩格斯一樣,黑格爾認為形而上學思維的根本缺陷就是缺乏矛盾的觀點,他在《小邏輯》中說:
“(形而上學思維)還沒有意識到思想自身所包含的矛盾和思想自身與信仰的對立,卻相信,隻要靠反思作用即可認識真理。”
形而上學思維是從既定的原則與信仰出發的,它先接受某種信仰,然後根據這種信仰去描繪、理解對象,再造出感覺和直觀的内容來,大多初期的哲學都具有這種特征。但它沒有意識到,思想本身就隐含着與信仰直接的矛盾與對立。
例如漢朝以後的中國哲學家們,他們的思想基本都是從五部儒家經典出發的,先接受儒家道統,然後再根據這種道統思想去描述世界,把自然現象說成天人感應,把天地萬物說成父母同胞,把男女雌雄說成陽唱陰和,把霧霾蔽日說成奸臣惑主等等;而西方中世紀的經院哲學也是從《聖經》的教義出發,他們說善念是上帝吹入人們心中的,惡念則是魔鬼吹入的,宇宙規律隻是上帝意志的體現。即使你把事實真相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會說這一定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假象,用來考驗我們的。
形而上學家們把幾部經典奉為金科玉律,對學派的祖師頂禮膜拜。在東方沒有一個道學家敢質疑四書五經;在西方沒有一個神學教父敢懷疑亞裡士多德和《聖經》。正因如此,所以他們的思想老是停滞在有限的規定裡,害怕看到不同教條之間的矛盾,也害怕自己的想法與信仰間産生矛盾,從而形成一種刻意回避矛盾的心理。他們不肯承認概念、範疇都是會随着時代的發展而變化的。
因此,黑格爾說“舊形而上學是有限的思維”,它與那種“無限的理性思維”根本不同,隻能停留在有限的規定裡,并且把這些有限規定當做至極的東西。
黑格爾認為形而上學是一種有限思維,沒有發揮無限思考的能力
“有限思維”是形而上學的根本缺陷“有限之物”是指那些存在終點,隻能到達某種限度便告終止的東西,它在自己的界限之上會受到其他事物的限制。從這種意義上說來,人的思維乃是無限的。因為任何人都沒法命令他人“不要思考”,沒法對思維能力設置障礙。思維可以通過向外推進擴展,或者向内深入反思,不斷超越原來的範圍,擺脫限度。
然而形而上學思維卻刻意要給思想設限,通過灌輸與教導,讓人們不敢離經叛道,不敢去思考那些與正統價值觀相違背的東西,主動放棄了無限思維的能力。最終隻能停留在幾部經典,幾個教條之上,始終在有限的規定裡打轉。
我們都知道,真理是不斷變化的,不存在一成不變的真理,有限的語言并不足以表述它。就連基督徒也承認上帝是無限,他們在面對這個無限的對象時,卻使用有限的、匮乏的語言去形容它。例如說“上帝有存在”、“靈魂是簡單的”等等,這種表述無異于說思想是圓形的,萬物是紅色的,宇宙是香的——拿有限規定去說明無限對象,就會詞不達意。“存在”、“簡單”、“圓形”、“紅色”、“堅硬”都是基于感覺經驗的有限規定,而是“上帝”、“靈魂”、“思想”、“萬物”和“宇宙”則是基于理性的無限對象。從來就沒有人看見過上帝、觸摸過靈魂、測量過思想以及聞過宇宙。因此,形而上學裡的許多命題都是僞的。
在春秋時代,老子就已經察覺到這個問題,他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對于那個無限的對象,他無法用有限的規定來說明,所以隻能強行稱之為“道”、“大”、“玄牝”、“百谷”或“有物”。《易傳》也講:“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對此,黑格爾稱贊說:“東方的哲人每每稱神為無限多名或無盡名,這是完全正确的。”
在老子看來,“道”是一個有限的規定,還不足以說明他想要表達的那個對象。理解那個對象才是關鍵,至于把它叫作“道”還是“大”,那是無關緊要的。然而,許多老子的門徒卻帶着形而上學的思維去理解他,把“道”這個字捧為神聖的教條,對其頂禮膜拜;還把老子鼓吹為神聖的“道祖”,這便有些滑稽了。
形而上學自稱要研究超越形體的對象,卻又把這個對象當做有形之物來描述
形而上學不承認矛盾,主張獨斷論黑格爾說形而上學分為本體論、靈魂學、宇宙論以及宗教哲學四大部分,它以靈魂、宇宙和上帝為對象,這些對象都是超越感覺經驗的,隻能通過理性來進行思考和認識。
既然每個形而上學者都沒有接觸過這些對象,那麼他們就隻能從幾本經典出發,對裡面的教條進行演繹,以便形成自己的思想。這樣,形而上學就不是自由的思想,它始終被那個幾個基本教條所束縛,不能純粹自在、擺脫一切材料的限制,去開拓未知的天地。
黑格爾認為有限範疇總是充滿着矛盾,形而上學思維一直停留在這些範疇之上,所以理解不了矛盾。形而上學家激烈地讨論着“宇宙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物體能不能夠被無限分割?”“時間有沒有開端”等問題。而具有辯證思維的人卻早已經發現這些問題具有“非此即彼”的片面性。
《莊子·大宗師》在描述“道”的時候就巧妙地超出了這些有限規定的片面性,說它“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這樣,“道”這個無限對象就把上下、高深、先後、新老等屬性兼有了過來,變成“亦此亦彼”。
形而上學思維導緻教條主義和獨斷論
正因為形而上學不承認矛盾,所以才帶有獨斷論的色彩,堅持着嚴格的“非此必彼”。韓愈說:“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歸于墨;不入于老,則歸于佛。”便是這種思想。辯證法明白用有限規定去說明無限對象是徒勞的,所以不在詞義上做無謂的糾纏。我們可以說:宇宙既非僅是有限的,也非僅是無限的,因為“有限”與“無限”并不能夠完整地、全面地說明宇宙,也不能說明時間;可分與不可分也同樣不能說明一切事物的屬性——不能拿一個有限的規定去強加給具有無限屬性的對象。
最後黑格爾指出形而上學的主要特點“在于以抽象的有限的知性規定去把握理性的對象,并将抽象的同一性認作最高的原則。”
形而上學思維是哲學思維中最初的知性階段,尚未達到思辨的層次。還需要對它進行揚棄和發展,首先要把基礎從幾部經典著作轉移到現實的對象上來,從實際出發,自由思考,開放思維,不設限制;然後再對有限範疇進行揚棄,承認矛盾,克服非此即彼的獨斷論,懂得用亦此亦彼的思想來思考問題;最後才能逐步建立起辯證思維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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