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波
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版),焦大出場兩回。雖然隻有兩回,卻給愛讀《紅樓夢》的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即以第七回“焦大醉罵”看,焦大太爺深深刻在讀者心裡的言語,似乎一點不比《阿Q正傳》少。比如“焦大太爺跷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還高呢”,老子當年多威風;比如“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别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忘八羔子們”,你算什麼東西;比如“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你這忘恩負義的家夥;比如“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今天我不想藏了;比如“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我要跟你拼命……為什麼是“白刀子出來”呢,醉話,當然是醉話,其實更是真話;反常有時反倒正常,這不是真話嗎?
“字字未宜忽,語語悟其神”,葉聖陶先生講語文學法,實在可以作為《紅樓夢》的讀法。
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
外頭派了焦大,甯國府,誰派的呢?賴二。他不知道焦大功勞大嗎?不知道焦大喝了就醉、醉了就罵嗎?不知道焦大會罵些什麼嗎?這絕不是無意的安排,有人敢罵,有人怕聽,有人想聽。
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麼!放着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
兩個“偏”字,看得出分派者的有心故意,誰會把焦大的功勞當功勞,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仆人不在意焦大,是因為主子不在意焦大,主子憑什麼不在意?一個“惹”字,主子不願意“惹”,因為怕罵,因為沒面子;仆人偏偏要“惹”,因為想聽罵,因為那一種極其普遍的看客心理。
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了。”
紅樓夢惜墨如金,這是王熙鳳說的第一句話。管家不能放縱,有理。評說尤氏軟弱、放縱了家人。熙鳳強硬,尤氏軟弱,當然與性格有關,也與出身有關,靠山就是王熙鳳的底氣。
尤氏歎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着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着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着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chuang)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權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
老爺(應該是賈政)不理,一是不愛理,與她懶于管理家事的性格有關;二是不便理,在甯國府,族長賈珍說了算;三是不能理,焦大救了他的父輩,賈政怎會做忘恩負義之人。
賈珍不理,一是自己做得不正,二是真不敢把焦大怎樣。對兩府恩重如山的一個人,能把他怎樣呢?要卸磨殺驢嗎?
說尤氏軟弱,尤氏有委屈,有不滿。反感“chuang”酒、不顧體面,是對焦大不滿;說亂派人,故意讓主子難堪,是對仆人不滿;老爺大爺不管,是對真正的主子的不滿。
焦大有什麼功勞,救了太爺的命,省下食物給老爺吃,省下水給老爺喝,自己喝馬溺。“喝馬溺”這一細節安排得好,那是焦大自願付出,主動選擇;因為等會,就将被塞了滿嘴的馬糞,這是被動的。前後一對比,一個家族、一個群體,乃至一個國家,如何對待功勳人物,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
通過尤氏之口,呈示焦大的行為——嗜酒,表現焦大留給人的印象——不顧體面。尊嚴很重要,被忽略很可怕,焦大心裡一定千百次念叨過,對自己,也是對賈家後人說:你們憑什麼無視我,你們憑什麼不尊重我。一個功勳人物如何自處,即如何對待自己,這是焦大醉罵引人思考的另一個問題。“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成身退”……難道焦大不知道這些問題嗎?他的确不知道,自古以來的功臣名将多了,他們看不開,做不到,焦大又如何看得開,做得到?
自恃功勞大,看不慣就罵,一個老憤青,是我對焦大的最初印象。現在變了,焦大這一形象身上,值得思考的地方很多。
鳳姐道:“我何嘗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
焦大往何處去,出路何在,由鳳姐指點出來,固然由于她的強硬,更重要的是她有理事的智慧。讓焦大給太爺守陵去,喜歡陪,讓他陪去;愛喝酒,讓他陪死了的太爺喝去;不是愛罵嗎,想罵什麼就罵什麼,耳不聽,眼不見,心不煩。一個燙手山芋,就這麼處理了,誰都不能不佩服鳳姐理事手段的高明。
說着,因問:“我們的車可備齊了?”地下衆人都應:“伺候齊了。”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
還是鳳姐威風,呼風喚雨;鳳姐其實也謹慎,燙手山芋,自己決不會立即出手抓。
尤氏等送至大廳,隻見燈燭輝煌,衆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燈燭輝煌,照見了賈府的輝煌,也照見了輝煌背後的醜陋龌龊;衆小厮侍立,可差遣的人多了,偏偏派了焦大;這麼多小厮,他們更喜歡看即将發生的熱鬧,而不是辛辛苦苦做事。
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因趁着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跷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别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忘八羔子們!”
千呼萬喚,衆人期待中,焦大爺終于出場。賈珍不在家時罵,焦大并非全無顧忌;罵賴二,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是賴大賴二的世界,不服氣不行。自稱焦大太爺,有誰愛聽,寶玉會責問奶奶是誰的奶奶,賈蓉自然也可以責問焦大是誰的焦大太爺。“跷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高”,沒有一個人愛聽這樣的話。二十年前你“眼裡沒誰”,今天别人也可以無視你。焦大被無視,當然也與自己的不自尊不自重有關。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衆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
終于有忍不住的人出場了,捆,該捆還是不該呢?不捆,賈蓉還能如何處理呢?簡單粗暴的人,會簡單粗暴地處理問題。
那焦大那裡把賈蓉放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着賈蓉,叫“蓉哥兒,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别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别的還可;若再說别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罵一番奴仆們不愛聽的話,把奴仆得罪光了,再來罵主子。不把主子放在眼裡,主子當然不能忍受。沒有我,你們家沒有今天,這是主子最不愛聽的話,焦大說出來了。“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這是主子最不能容忍的事,想拼命嗎,你被無視時要找存在感,主子被無視呢?這裡如果把焦大待賈蓉和賴大待寶玉對比一下,就更能明白焦大何以不受待見的原因了。
事見第五十二回,“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攏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镫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賴大可算是有身份的奴才了,他對小主子,是這樣的畢恭畢敬。鬧得歡的焦大,實在是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到最尴尬的境地。
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鳳姐再發言,指明路徑,打發了他;而且說出了為什麼這麼做的理由:沒王法,沒規矩,是禍害,讓人笑話。鳳姐用規矩管事,尤氏憑良心做事,這是鳳姐的高明處。《紅樓夢》第二十回,榮府同樣出了一個類似焦大自視功勞大、随便發脾氣的寶玉的奶媽李嬷嬷,王熙鳳幾句話就息事甯人,把事擺平,細細讀讀,你不能不佩服這個鳳姐。
李嬷嬷見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将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說個不清。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赢帳,聽得後面一片聲嚷動,便知是李嬷嬷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于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媽媽,别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别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隻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
不可理喻的李嬷嬷鬧騰起來,多棘手;對症下藥的鳳姐相機出手,多輕松。在甯府,鳳姐一說,賈蓉說“是”。大概,賈蓉也隻能說“是”了。
衆小厮見他撒野不堪了,隻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
其實小厮們早就不堪了,說是“隻得”心裡可能歡喜得緊呢。“揪翻捆倒,拖往馬圈”,焦大終于要走向他最不該去的地方,承受了他不該承受的侮辱。
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陷入絕境的人,常常是自蹈死地;受到侮辱的人,常常是自取其辱。偷狗戲雞,爬灰養小叔子,家醜終于借焦大的口說了出來,得罪人的話總得有人說。“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焦大正是為賈府敲鐘的那個人,可惜賈家的人不願聽,聽不見。
衆小厮們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吓得魂飛魄喪,也不顧别的,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喝馬溺,心甘情願;吃馬糞,無限傷痛……實在是絕妙的諷刺。一家一族,一群一國,功臣到了這種境地,它還會有興盛的未來嗎?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聽不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不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吓的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故事總得終結,作者為焦大醉罵營造了一個非常幽默的結尾。鳳姐、賈蓉裝聾作啞聽不見,賈寶玉信口開河說出來,鳳姐嗔目斷喝。寶玉是“再不敢了”,焦大還敢再罵嗎?
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所說:“對一個人最殘忍的懲罰莫過如此:給他自由,讓他在社會上逍遊,卻又視之如無物,完全不給他絲毫的關注。當他出現時,其他的人甚至都不願稍稍側身示意;當他講話時,無人回應,也無人在意他的任何舉止。如果我們周圍每一個人見到我們時都視若無睹,根本就忽略我們的存在,用不了多久,我們心裡就會充滿憤怒,我們就能感覺到一種強烈而又莫名的絕望,相對于這種折磨,殘酷的體罰将變成一種解脫。”焦大因為被忽略被無視而付出慘痛無尊嚴的代價,難道是被詹姆斯言中了嗎?我想,在言行背後,焦大太爺心靈深處的悲涼,一定如詹姆斯所言。
焦大再次亮相,那是一百回以後(第一百五回:錦衣軍查抄甯國府 骢馬使彈劾平安州)的事了。遭此羞辱,焦大還會不明白、還敢再罵嗎?焦大之後,也許再無人會罵、敢罵;那些為所欲為的不肖子孫們,也将更加無所不為。
焦大,走向更加悲涼更加被無視的晚年;賈府,繁華落盡,也一步步徹徹底底地敗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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