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第十三章 飼養員
十三,飼養員
父親下台後,被打發喂牲口,成了生産隊的一名飼養員。我不知道這是他們的一種信任,還是要把父親與大家隔絕。而對剛受到打擊,有些失落,有些憋屈的,也有些不甘心父親來說,也算獲得了一個靜心獨自療傷的機會。
父親是一個真正的農民,他對牲口有着發自内心、天然的感情。牲口雖然不會說話,但它們并非沒有感覺。你把它經營好了,它就對你有一種特别的依戀,見了你就會啃啃咬咬,磨磨蹭蹭,有時蹄子一擡一擡,在你的腳上踩踏。讓你内心不由生出一股柔情,無論什麼樣的煩惱惆怅,都會煙消雲散。讓你覺得,牲口有時比人強,起碼它知道感恩,不會背叛,不會吃着馍馍還罵娘,更不會落井下石。和它們為伍,不必提防什麼。這時的父親,他的這種感覺一定會特别強烈的。和牲口打了半輩子交道,十分熟悉牲口的脾氣秉性的父親,在這種感覺的支配下,他就更加用心的伺候這些無言的朋友。
飼養員也不好當。喂牲口是一個殷勤仔細活,要有很強的責任心。并不是把草料往槽裡一倒,兩瓢水,一把料,攪拌幾下那麼簡單。除了喂養,擔土墊圈,出圈鍘草,這些都是飼養員的活。
早上牲口從地裡回來,你要照看着把它們拴到合适的地方,讓它們休息。冬季太陽下,夏季陰涼處。還要檢查它們受傷了沒有。有些牲口領革(脖子)磨破了,就要塗抹菜油,蓋上桐樹葉子。一來消炎,二來防蚊蟲叮咬。給牲口抹的這些菜油都是父親從自家油罐舀的。他不屑去找隊裡要。用量盡管不多,但在當時,一年一個人就分三四兩油。天長日久,其他人還真舍不得拿出來,也真拿不出來。等吃過早飯,牲口也歇好了,才牽到槽上。從這時起,不論冬夏,整個中午,飼養員都忙裡忙外,不得一刻歇息。添上草料,又趕緊去外面土場曬土。用鋤頭把土仔細樓開曬幹,擔進飼養室預備墊圈。特别是到了夏季,一場雨,幾天土都曬不幹,那就麻煩了。沒準備好幹土,圈稀黏,牲口粘一身屎尿,那就不日眼。不僅難看,也影響它們歇息。說人“七分長相三分打扮”,牲口也一樣。喂好了,再用掃把把屁股和肚子上的糞印印刷幹淨,把渾身的毛掃順溜,紅光滾圓,飼養員臉上多有光。把土樓開了,又趕緊回去添草料。
喂也不簡單。俗話說“寸草鍘三刀,無料也長膘”。這裡的料指的是精飼料。農業社時,每年春夏秋三季,飼養員都要割青草喂牲口。一是攪青,調劑口味,刺激牲口食欲;二是補充飼草不足。每天早上起來,父親把刃片磨的飛快,拿根棍子,就去割草了。河川露水大,沒走幾步,鞋就濕透了。割草對他來說就和玩一樣,往回背就有些艱難。背上百七八二百來斤的草捆子,濕透了的鞋不是往這邊倒,就是向那邊滑,每一步,都是歪歪扭扭,踉踉跄跄,一不小心,就滑倒了。回來後,叼空和母親鍘的碎碎的。為了鼓勵飼養員,隊裡按斤稱記工分。但是父親總是夠喂就好,絕不為了掙工分積攢過多的青草。因為青草堆起來容易發燒變質,牲口吃了不好。另一方面,光吃青草也不行。青草吃起來口味好,但不耐饑;吃多了會拉稀。所以,還要和麥稭攪上喂才科學。就象人們吃飯就菜一樣。
青草就那一二百斤青草,也軟和點,不是特别費力費時,飼養員和家人還能對付着鍘。鍘麥稭就得全體飼養員一起幹了。大家到了場裡,安上兩把鍘子,揭開麥稭垛上的黑皮,扒下潔白的麥稭,就開鍘了。有技術的入草(往鍘口替草),有力氣的壓鍘把,還要有人遞子,或者叫碼草。就是把草理順弄齊壓實,方便入草,也能提高工效率。剩下的人就管倒草,擔草。父親因為手腳麻利,常常負責大遞子,一個人能管幾把鍘子。他往一蹲,雙手飛快的把麥稭攏起,捋順,兩頭一抹,齊齊一拍,一長溜整齊的麥草就擺在入草者的腳下手邊。有時他也替換着壓鍘把。“嗤——嗤——”,不慌不忙,看起來也不怎麼費勁。每一下,多半寸長的碎草,整齊的泛起,又散亂的落下,把倒草的弄了個手忙腳亂。而我的體會是,壓鍘把是最費力氣的活。要是掌握了竅門,使巧勁,還能堅持的久一點。“攥緊鍘把,揭起壓下,瞪眼使勁,屁股猛墜”。攥緊,就是要穩,不能晃。要始終貼住一邊鍘口。如果晃來晃去,很容易傷到入草人的手。揭起,就是要鍘口盡量張開,能放進更多的麥草,出活。還要一次鍘到底,不能返第二下,否則就把草弄亂了。所以就有了“瞪眼使勁。屁股猛墜”。特别是力氣小的人,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我能逮鍘把時,常跟着父親他們鍘草。為了讓父親輕松點,我始終逮住鍘把不放手。草幹還好,要是潮點,那真能把人掙的屁都不敢放一個。一晌下來,手心的血泡有鴿子蛋大小,火燒火燎的疼。
草要鍘碎,精料的投放也有講究。中午,牲口初上槽,餓了,這時少放精料,然後漸次增加。這樣,牲口越吃越有味,不至于伸長舌頭光刷槽底。到了晚上,也得營心。“馬無夜草不肥”。牲口剛進圈,先倒幾次幹草。等它們吃的差不多了,就停下來,讓它們休息。天快亮時,趕緊起來,加上精料再喂幾夥,然後飲水,等着下地。而無論是中午還是早上,都要把牲口早早喂飽飲好,牽出來讓它們有個消化的的過程。不然就會把牲口掙出毛病來。
如果一個槽頭純是牛或騾馬還好,但生産隊往往是混養。因為“一個槽上拴不下倆叫驢”。這些家夥脾氣都不好,常常會因為掙吃搶喝鬧騰。這樣一來,就更麻煩。晚上給驢馬搭渾料(未磨碎的精料)前,先喂幹草,以防它們吃的太急結住了。還要把牛的缰繩拴短,防備牛偷吃。牛沒上牙,吃了嚼不碎,白費。等馱活把渾料吃完了,又要給牛把缰繩放開。缰繩太緊,把牛腦稱的多高,必然影響牛晚上卧圈休息。
除了喂養的辛苦,還要忍受蚊蟲叮咬。我們這的飼養室,都是人畜一處。一孔窯洞,後面盤槽喂牲口,前面一鋪土炕住人。一年四季,起碼有三季,那蚊蟲就象分蜂一樣,一群一群,“嗡嗡嗡嗡”地飛來撲去,趕都趕不離。這些蚊蟲也蠻講戰術,有時群攻,有時偷襲。來時叫“叔叔”,走時罵龜孫子——“日日日日”。特别是我們叫“猛錾”的那種大個子,它特别擅長偷襲。上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猛然“吱喽”一疼,被叮處就鮮血直流。飼養員就在窯門口漚一堆火,用煙熏驅蚊。
牲口和人一樣,也各個不同。你就得摸透它們的脾氣秉性,順毛捋。有一次,那頭小叫驢又掙脫了籠嘴,我給它戴時不知怎的,它一嘴就咬住了我的左上臂。它的嘴那麼大,我的臂那麼瘦弱,那夠它一咬?我頓時感覺手臂都要被它咬斷了,疼的鑽心。好在大哥當時在場,把我從驢嘴裡解救出來。要不可就懸了。至今那牙痕猶在。後來父親告訴我,那是因為我不小心動了它的耳朵,犯了它的忌。
飼養員活路繁雜,起早睡晚,十分辛苦,但也相對自由。尤其像父親,幹活麻利,把牲口侍弄好了,還有些自由支配的時間,做一點自家的事情。也攬些活幹,增加收入。公社木器廠買了村裡一棵大槐樹。那樹真的好大好大,樹幹得兩三個人才能合抱。分叉很多,長的鋪天蓋地。解成方後,卻熬煎弄不到北原的廠裡。我們這裡把解成一兩寸後的硬木料叫“方”;把解成幾分後的軟木料,如桐木,楸木,叫“闆”,或“闆子”。他們找父親想辦法,父親就把幾個飼養員組織起來往上背,按數付錢。生産隊有幾輛架子車,晚上就鎖在保管室。況且他們幹的是私活。晚上,他們把牲口安頓好了,就啟程了。沙河到北塬說是五裡路,其實不止。他們用長繩在下面一挂,半中腰一攀,挎上肩背着就走。天黑,路陡,坡長。他們一手穩住方,一手拄着根木棍,“吭哧吭哧”往上爬。那些方有一丈多長,兩三尺寬,一寸多厚,濕重濕重。背在背上兩頭不貼身,一走一晃,一走一颠,勒得肩膀生痛,磨得背都要滲出血來。他們擔心牲口,送到廠裡就往回跑。水不敢喝,氣也顧不上喘。第二天晚上,他們又背起沉重的方往上爬。
開始他們背大塊的,一次隻能背一塊。到背小塊時,他們就先背一塊到原上,返回再背一塊。到了平路上,就把兩塊合在一起往廠裡背。父親力氣大,他是兩塊一起走。有人不服氣,“你能我也能”。哪曾想,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不行就是不行,犟也不行,不服更不行。背到半路把方撂了不說,還差點掙得吐血。他們這樣掙死拼活,一晚上也就掙個一兩塊錢,絕超不過三塊。
對于這些,父親全部在意。再苦再累他不怕, 怕就怕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沒飯吃。一個男人養不了家,那還算是男人嗎!他曾經給我們講過一個看似笑話的故事:一個文魁一個武魁和一個莊稼漢同行。一路上兩魁自誇不已,争得面紅耳赤。不巧的是他們都沒有帶幹糧。行到人困馬乏歇息時,莊稼漢拿出鍋盔咥起來,看得文武兩魁喉結滾動,直咽唾沫。這時莊稼漢開口了:“不管你文魁武魁,關鍵時刻不如我這鍋盔”。以此提點我們吃飯問題最大,踏踏實實過好日子要緊。
不幹官事的父親,遠離了轟轟烈烈,也遠離了那些是是非非。痛定思痛,父親也樂得清淨,與人無争。他再也不想往那些閑雜事,一心隻想把牲口喂好。不耽誤自家日子。最差也也不能讓一家人跟着他餓肚子。他用心經營着牲口,把它們侍弄得水光溜圓。也用心經營一家人的生活。在他的努力下,我們一家人的吃用花費,相比别人家寬裕一些。在我的記憶裡,雖然是鹹菜黑馍油水少,卻沒怎麼餓肚子。沒有象有的人,發瘋的挖别村的蔓菁,采人家的苜蓿。這在當時,确實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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