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0日,我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訪問金澤,心情尤為複雜。一場源于人與自然的關系破壞而導緻的全球疫情,讓我特别留意金澤的自然環境、城市環境、人的生活狀态。
石川縣的金澤,常常被稱為北陸的小京都,它是日本海畔的一個曆史觀光都市,很多人都不太知道。其實金澤與日本第一學府東京大學很有關聯:東京大學本鄉校區是加賀藩前田家藩邸舊址,著名的“赤門”是1827年加賀藩藩主前田齊泰迎娶第11代将軍德川家齊的女兒時建造的大門,金澤就是加賀藩的首都。
犀川大橋
金澤不僅生産大米,還出産很多工藝品,是江戶初期日本第三大都市。這樣一個古老的城市,近年來被譽為與意大利博洛尼亞并駕齊驅的世界創意都市。其理由是,金澤将古老的紡織工廠的磚造倉庫複興為讓市民“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都能自由使用的“市民藝術村”;滿載着年邁的乘客,“溜達巴士”在城市狹窄的街巷中寬裕地穿行,為蕭條的商店街帶來了活力;在日本三大名園之首的“兼六園”的對面建造了“21世紀美術館”,以全透明的圓形建築寄寓了新世紀的人與自然與文化的關聯。
在日語中,使用“創造”或“創造的”來表示“創意”的意思。“創意都市”的概念,最早出現于英國學者查爾斯·蘭德利在1995年發表的“Creative city”。200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出“創意都市網絡”項目,包括文學、音樂、設計、媒體藝術、電影、美食,以及手工藝&民間藝術七個文化産業群。
《創意都市的挑戰——向着産業與文化栖息的都市》書影
日本創意都市研究者佐佐木雅幸在《創意都市的挑戰——向着産業與文化栖息的都市》中對世界各地的創意都市展開了細緻地考察,提供了新鮮而淳樸的案例。他指出,世界都市遭遇了全球金融風暴,直面大量失業、地域共同體瓦解、環境惡化等難題。都市應有的狀态、既有的都市政策的有效性受到質疑,人們正在尋求創造性地解決都市深刻問題的方案。在這樣的背景下,圍繞着創意都市的種種嘗試在世界範圍内以及在日本,都真切地展現出其擴張的勢頭。
不過,在日本,“創意都市”的提出與切實地推進,有其自己的情況。這就是2011年3月11日的東日本大地震。要從日本史上最慘重的災害打擊中振作起來,不僅需要物質建設,更需要心靈上的支持。佐佐木認為,地域共同體(社區)的複興至關重要,尤其是與草根生活相連的祭祀活動、獅子舞等鄉土傳統藝能所蘊含的深厚的潛力。文化廳長官近藤誠一說,因為遭遇了“3·11”東日本大地震,人們才恢複了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但同時也必須恢複人的尊嚴與倫理,在日本傳統文化與思想中就有解決這些問題的鑰匙。要發掘出那些紮根于生活及地域共同體之中的文化藝術力,那種本源之力将為複興發揮出創造性的作用。所以日本提出推進農村與都市相結合、活用文化藝術的創意性地域建設的網絡化。
金澤市政廳
在日本,除了金澤、京都,橫濱、神戶、名古屋、浜松、劄幌、仙台、新潟、熊本、東川、仙北、鶴崗、木曾、中之條、可兒、高岡、高松、别府等諸多城市也都是創意都市。隻是,這個“創意”不是想當然的繁華、高科技、現代化的代名詞,可能更是質樸的,卻是文明的文化。
鄉土味與摩登融合的城市——
傳統藝能與傳統工藝經營的生活文化,内發性發展下的金澤經濟特征
金澤面積約468.64平方公裡,人口45萬,是一個中等規模都市。以老街為中心,這裡培育了傳統藝能與傳統工藝,擁有富饒的自然環境,保持了獨立的經濟發展模式。
東茶屋街
1983年,鹹烹海味制造、制茶店、金箔批發商、珠寶裝飾業四家老店的主人為了讓周邊煥發活力結成了“老字号·文學·浪漫之街思考會”,意圖“振興周邊”的東山·尾張町一帶。在這個“周邊”有着明治文豪泉鏡花出生時的家、德田秋生的故居,有着“女河”之稱的淺野川穿過金澤市内,有着與京都“花見小路”媲美的東茶屋街。他們精心策劃了“淺野川遊園會”,将泉鏡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搬上了水上舞台,上演傳統獅子舞與能樂伴奏;老飯店擺出了茶棚,市民們開展茶道會、俳句會、寫生大會、步行拉力賽。這個活動實現了欣賞傳統藝能、守護傳統街區、複興老字号的三個作用。
遊園會水上舞台(資料圖片)
1986年,受泡沫經濟影響,東京的大資本提議要在淺野川右岸(北側)建造高層公寓。為了保護從淺野川大橋眺望卯辰山的美景與傳統街區,老字号開展了“都市景觀trust”運動,獲得了廣大市民的支持,成功阻止了該公寓建設計劃。經過這一事件,保護金澤都市景觀的呼籲獲得了廣泛支持,逐漸形成了市民的共識。
淺野川
然而,金澤的老字号經營者與匠人、市民們所擁有的“造物”“建街”的主意,并不是憑空産生的“創意”,而生發于金澤的曆史。
在17世紀後半葉,加賀·前田藩确立了“百萬石文化”——百萬石指的是其雄厚的經濟實力,僅次于幕府擁有大領地的加賀藩,放棄了武力對抗江戶幕府的道路,選擇了文治主義,對學術及工藝、藝能進行獎勵并推廣普及,民間亦流行“生活文化”。近代以後,1876年石川縣勸業試驗場(現石川縣工業試驗場)、1887年金澤工業高中、1920年金澤高等工業學校(今金澤大學工學系)、1924年金澤市工科學校(今金澤市立工業高等學校)相繼創辦,作為地方都市,集聚了首屈一指的多樣性教育與研究機構,形成了深厚的文化根基。
兼六園
既有文治的傳統,又有人才與學校,金澤在21世紀開始創意都市建設具有了可能條件。再加上其内發性經濟模式,使得金澤的文化與經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形成了良性循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高速成長期,日本的很多地方都市以“分店經濟都市”功能為中心成長起來,即作為總部設置于東京的巨大企業的分店都市。這樣一來,為追求生産量與雇傭而失去了原創文化與自律的經濟基礎。金澤卻不然,被評價為實現了文化與經濟平衡的内發性發展的都市。
其特點是:第一,雖然沒有巨大企業,但是集聚了很多可持續發展的中堅中小企業,充滿了匠人氣質且擅長創新,實現了高度自律的都市經濟。第二,自明治中期以來,作為消費品産業的纖維工業與纖維機械工業成為兩個基礎工業,相輔相成地發展起來。而後,出版、印刷工業、食品工業、服裝産業等取得了蓬勃發展,保持了從傳統産業到先端産業的地域技術及知識的儲備及關聯性。第三,以當地的産地商社為中心,形成了獨特的産地體系,不僅擁有制造功能,還有銷售與流通功能、金融功能,實現了二次産業與三次産業的平衡發展。第四,内發性發展抑制了外來型大規模工業開發、聯合企業等招商,規避了産業結構與都市結構的急劇轉型,從而維護了自幕藩體制以來獨特的傳統産業與傳統街區、自然環境,保留了最高舒适度的都市美。第五,通過地域内各種關聯的迂回生産增大了附加價值,防止創造出來的利潤向域外“漏出”,促進中堅企業不斷創新。
中村酒造的美術館
此外,金澤還發展了信息産業及各種服務業,帶來了大學(金澤大學、金澤美術工藝大學、金澤工業大學等13所大學)、專門學校、衆多的博物館與資料館等學術文化集聚,形成了值得誇耀的獨特的高品質都市文化集聚,也就是通過經濟剩餘的都市内循環而保持了高度的“文化資本”。
邁向文化性生産都市——
傳統産業的複興,高觸感領域的新都市型産業
金澤是日本僅次于京都的傳承了衆多傳統工藝品産業的都市,已經受到确認的傳統産業有26種。相關的制造業事業所大約有800家,員工約3000人,在金澤市的事業所中占24%,員工人數的8.2%,稱得上是金澤市的基幹産業之一。其中,根據日本國家傳統工藝品産業振興的相關法律,認定了九谷燒、加賀友禅、金澤漆器、金澤箔、金澤佛檀、加賀繡六種行業。
加賀友禅
加賀友禅,與京友禅、沖繩的紅型并列為日本代表性染色工藝,起源于500年前加賀獨有的素色染色“梅染”。加賀友禅的花樣以寫實性花草圖案為中心,确立了匠人“落款制”的生産一貫系統,有利于發揮匠人獨自的個性。現在擁有匠人50名,繼承者與助手約200名,1997年創下了180億日元銷售額的紀錄。1970年在市内的專光寺建成了工會加賀友禅染色住宅區,有時候會在住宅區内的人工河上表演友禅漂白技藝。
金澤箔,緣起18世紀前期加賀藩從京都招募來金箔打箔師開始了制造。明治維新後,唯有金澤箔作為産地得以保留下來,現在持有日本全國市場的99%份額。金澤箔從前主要作為佛檀、佛具、金屏風、漆器、陶瓷等傳統工藝品的材料,現代為應對生活方式的改變,推進了與其他行業的交流,開拓了電話卡、室内裝飾用品、地方酒、點心、化妝品等廣泛用途。
金澤箔
與傳統工藝并駕齊驅的還有支撐着傳統食文化的食品産業群。
作為地方酒、精釀酒的領袖,中村酒造積極緻力于新産品開發,不斷創造出新品牌清酒,滿足了消費者多樣化的需求。創辦了金澤市立中村紀念美術館,收藏了江戶時代的精美工藝品;在工廠裡安放了有效利用微生物的淨化裝置,推進在工廠内建造供昆蟲與小動物居住的群落生境計劃。加賀藩主專用的名門釀酒酒窖“谷内屋”開發出了小組生産的新系統,按照每個顧客的喜好進行定制,大約三周後送達顧客手中。大野醬油原本是加賀藩主的禦用醬油,現在将空置的倉庫裝修為畫廊與咖啡館、“創意工作坊oxydol”。
foodpia
匠人生産中蘊含着的匠人氣質,其發展為金澤帶來了技術集聚。
擁有裝瓶系統的全國第一份額、成為金澤先端領域的中堅企業的澀谷工業株式會社,以前為“中村造酒”制造釀酒機器。它靈活發揮了“金澤匠人氣質的傳統”,根據每個客戶的需求采用“私人定制”。推進人工透析機的OEM生産,邁向環境與醫療新領域。
自動豆腐機械制造商、自動煎炸機械制造商、回轉壽司傳送帶制造商等食品加工機械制造商,與本地的豆腐店、壽司店合作,分别在各自的領域内占據了全國頂級份額。傳送帶機械的石野制作所在1974年開始生産回轉壽司傳送帶,憑借了自動斟茶裝置的開發與壽司機器人的開發迅速成為業界的龍頭老大。擁有自動豆腐機械的全國最高份額的高井制作所與計算機制造商PFU共同合作,在被豆腐匠人們感歎為“最難工作之一”的煮沸作業中成功引進了類似人腦功能的神經技術,掌握了“匠人技藝”。
金澤市吉祥物“百萬君”
本地酒制造商福光屋擁有400年的曆史,推進了生物工程的研究開發,策劃了“金澤鄉土食文化”活動,受到了全日本的高度評價。自1985年起,在觀光淡季的冬天,将金澤特有的食材制作成美味豐富的“食物”,利用金澤藝妓、老字号、商家等當地特有的地域資源、文化資源,配上“百萬石都市”金澤的吉祥物“百萬君”,是将地域的“風”與“土”結合起來的創新嘗試。據佐佐木解釋,“風”是漂泊者,就是從全國招徕文化人;“土”是定居者,也就是地域居民與地域常住法人(地域内發型企業)。這個内發性發展的概念成功實現了“文化引領經濟”的作用。
文化行政的努力——
“金澤市民藝術村”“溜達巴士”和“21世紀美術館”
領先于其他很多都市,金澤創辦了市立美術工藝大學,招聘了很多著名的工藝藝術家,為培育傳人做出了巨大努力。舞台藝術有加賀寶生為代表的能樂、狂言;在文學領域内僅次于東京與京都,擁有泉鏡花、室生犀星、井上靖等著名作家;在美術工藝領域,擁有高光一也(人物畫)、松田權六(泥金畫)、魚住為樂(銅鑼)、木村雨山(友禅)等衆多人間國寶與藝術院會員;在陶瓷器、漆工藝、制造金屬工藝品、染織、木·竹工藝領域内也活躍着諸多藝術家,被譽為全國頂級都市。
鈴木大拙館
為了保護自己的傳統文化,金澤不僅維護國家的古都保護法,而且政府和民間共同制定了獨有的市鎮環境保護條例。1973年為紀念泉鏡花100年生辰,創立了泉鏡花文學獎及泉鏡花紀念“金澤市民文學獎”,開創了地方都市向全國公開征集文學獎的先例。
金澤市政府對于傳統的重視并不意味着“文化保守主義”。“茶聖”千利休曾提出“守·破·離”的主張,認為不能一味固守傳統。如果不“破”之,“離”之,不進行持續的創新,那麼傳統将會止于單純的繼承而衰敗。金澤的創意舉措可以舉出“金澤市民藝術村”“溜達巴士”“21世紀美術館”三個代表事例。
市民藝術村
“金澤市民藝術村”是利用了紡織工廠建成的文化藝術使用空間,租用費十分低廉。藝術村的邊上是匠人大學,這是為了保護并傳承匠人技能,對已經掌握了基本技能的30歲至50歲的匠人進行免費培訓的設施。
1999年3月,金澤開始運營全國第一部名為“金澤溜達巴士”的小型無障礙巴士。“溜達”這個獨特的名稱,不僅體現了市民出行購物或散步的輕快,也與為照顧老年人上下車而設置的無台階差、低地闆的“輕松”相諧音。
溜達巴士
溜達巴士是一個為方便老年人出行、消除交通不便之區域、搞活商店街的“一石三鳥”之計,自運營以來,每天大約有500人而且主要是老年人使用,對于商店街的營銷也産生了理想效果。
在威尼斯雙年展第九屆國際建築展覽中榮獲金獅子獎的“21世紀美術館”,裡面并沒有所謂的畫展,更沒有名畫,隻有為數不多的現代工藝品和著名的打卡勝地“遊泳池”,它基本上就是一個公共閱讀館、交流館,到處可見成群的中小學生的身影。
21世紀美術館
作者手記:“小小的獨一的存在”
金澤之所以成為創意都市,是因為它具備曆史條件、文化藝術條件、人的條件、行政的條件。金澤經濟同友會的領導之一清水忠先生在該會建成30周年紀念雜志《從金澤到“KANAZAWA”》上評價了金澤所擁有的“協調、共生、批判的文化傳統”“在發揮對功利與算計優先的物質文明的批判精神的同時,與其文明共生”。
位于日本北陸地區的金澤,與周邊的岐阜縣、富山縣輕松地構成“一日遊”路線。從金澤站乘坐JR鐵路一個半小時到達白川鄉,再繼續乘坐45分鐘可以到達五崮山相倉集落;從白川鄉也可以乘坐JR一小時抵達飛騨高山。觀光巴士也非常便捷,金澤站每天都運行數班“世界遺産巴士”,将高崗·砺波、城端、五崮山、白川鄉貫穿一線。這一路,可見到距今530年的城端的古刹善德寺、猶如童話般夢幻的合掌村。上梨有400年前建造的國家重要文化遺産“村上家”;菅沼、白川鄉、相倉擁有世界遺産合掌村;南砺市有建造于300年前的國家重要文化遺産“岩濑家”,這些小巧而美觀的群落維護了曆史景觀,保留了珍貴的民族資料。五崮山、白川鄉、飛騨古川、高山都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産。
忍者寺
1995年,時任金澤市長的山出保提出了“金澤世界都市構想”方案與金澤的“都市形象”——雖然在地球上是一個規模很小的都市,卻是一個能夠主張自我,綻放獨特光芒的都市。這就是金澤,它不需要成為紐約、東京那種位于世界體系頂點的“世界都市”,而是一個擁有獨特個性的産業及文化的“創意都市”。
21世紀美術館裡的遊泳池
逗留金澤十天,我經常看到在金澤站地下通道裡,路人在彈奏菊川町小學捐贈的使用了26年的鋼琴,琴聲悠揚;精緻的便當裡夾着說明書,告訴我這是從江戶時代延續下來的用竹葉包了米飯,拌上本地酒商釀造的酒糟做成的“壽司”;在傳統老街“東茶屋街”上,有數家加賀藩主禦用的醬油店、酒店、點心店,有精美絕倫的金箔店、加賀友禅店、漆器店,既是專賣店,又兼有陳列館、餐廳的功能,不僅經營傳統産品,還開發了酒糟口味、醬油口味、玄米甜酒口味的蛋筒冰激淩;在飒爽的犀川大橋上,我想到在近旁的室生犀星故居裡謄寫原稿的心情;在依偎着溫柔的淺野川梅橋的德田秋生故居裡,我看着他與音樂的故事,仿佛與近旁的“金澤留聲機館”隔空呼應;在靜谧的鈴木大拙館裡,我看不到他的佛學或禅學研究成果的展示,卻不由得駐足沉思;在被譽為“忍者寺”的妙立寺,探訪1643年加賀三代藩主為防禦設置的重重機關……漫步金澤,我努力地想找尋“像樣”的标志化的創意,其實“創意”就在身邊。
金澤站地下通道裡的鋼琴
“創意都市”不是一個标志、一個口号、一個目标,而是因為尊重傳統、敬畏自然,才能與現代天然融合地體現了豐富而自由一個生活狀态。真心祈願疫情早日結束,我們願尊重自然法則,建設和平的人間。
我謄寫的室生犀星手稿
文中涉及資料來源于佐佐木雅幸所著《創意都市的挑戰——向着産業與文化栖息的都市》
圖片均由作者拍攝提供
作者:文學博士、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李豔麗
編輯:周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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