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納博科夫的母親教給他一件事,“用整個靈魂去愛,剩餘的交給命運”。
我最早讀納博科夫,接觸的是那本著名的《洛麗塔》,後來讀陳以侃的《在别人的句子裡》,才對這位大作家的生平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納博科夫的人生有很多艱難時刻,但他本人對此卻不以為意。比如,在糟糕的生活中,納博科夫會給客人表演他如何絞幹孩子的尿布,并将其形容成“如網球場上反手抽擊一般優雅地扭動手腕”。
陳以侃認為,納博科夫的行為,是在實踐他母親當年的教誨:“從日常中抽離每個時刻,把它摩挲成顫動的欣喜。”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理解這種感受,它不僅僅是苦中作樂,還是一種從日常生活中發現神性與樂趣的人生策略。
在今天,人們似乎很難從平凡的生活中獲得樂趣,更多的人把自己局限在手機的那塊屏幕上,而忽略了真實生活這塊寶藏。
梁文道說,“今天大部分人覺得(生活)難,是因為我們的目标都不在眼前,而在以後。”
他舉了個例子,“假設我等會要回家,把回家當成一個終結性行動,那就隻希望走快一點、更高效一點。但也可以換一個角度,這段路如果我不稱之為「回家」,而是「散步」呢?散步的目的就是它自己。”
這個例子舉得非常恰當,它真實地反映出人們對待生活的一種态度,即如果當下不是一個高刺激的事件,它就隻會被視為一種途徑,繼而它的價值就會被人所忽略。
也就是說,如果接下來我要去吃一頓大餐,那麼去餐廳的路上,以及等待入座的那些時間,對我而言都是沒有價值的,它們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盡快)被消磨掉。
今天我們生活于其中的是一個高效的社會,而這種高效反而讓人們變得沒有耐心。人們希望自己的生活是由一連串高刺激事件所組成的,他們似乎無法從那些沒有刺激的平凡時刻中找到樂趣。
人們常說要做點什麼來打發時間,“打發時間”這個說法,在我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因為任何一段時間都是你短暫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你現在的生命隻剩下10個小時,你還會想着要打發掉它嗎?
每個人都會享樂,都知道在旅行中、在大餐中可以獲得快樂,這并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人與人的不同,其中有一點在于,你是否可以在周邊世界、在樸素的一日三餐中獲得快樂。
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在街道和地鐵上做人物描寫。我去觀察陌生人,并記下那些令我印象深刻的,比如一個非常纖瘦,小腿外側紋有土星的女孩;比如一個穿着解放鞋,挑着兩擔猕猴桃的駝背老人。
絕大多數被我寫過的人,我再也沒有遇見過,但記錄下這些人卻讓我獲得一種難以言表的快樂。每次閱讀這些簡單的文字時,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他們的模樣。
納博科夫的母親,當年讓納博科夫去留意那些生活中值得熱愛的東西,“寡淡春日裡凝乳和乳清交融的天空中那隻飛升的雲雀,夏日暮色中無聲的閃電給遠遠一片窄林留下的快照,楓葉在棕色的沙土上圍成的調色盤,新雪上小鳥踩出的楔形文字。”
大自然一年四季帶給我們的這種樂趣,在一些人眼中已經不再具有趣味,因為人們已經習慣于手機所帶來的感官刺激。
我現在住的小區,臨近着地鐵站與高鐵站,附近是各種各樣的商鋪。有一天我出門散步,特意往小區的背面走,走着走着忽然發現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荒涼。
那一刻我就在想,當我的腦海中冒出“荒涼”這個詞的時候,我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後來我明白了,所謂的荒涼,就是少有人類的痕迹。
“荒涼”和“繁華”這樣的字眼,說白了都是一種人類相對于大自然的視角。一塊未經開發的土地就是荒涼的,而一座市中心的商場就是繁華的。
對詞彙的這種無關緊要的思考,來源于一次午後的散步,而這次散步并不是為了得到這個思考結果而進行的。散步僅僅是散步,它沒有什麼目的,但它有時卻會給人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人們總愛說“活在當下”,但很多人隻是空洞地喊一喊口号,什麼是“活在當下”?是就在此刻,就在轉瞬即逝的這一秒,你發自内心地享受着日常的生活。
《碰巧的傑作》這本書裡提到一個牙醫,他一輩子收集了七萬五千隻燈泡。還有一些人,他們專注于收集鑰匙,收集骨頭标本……
這讓我回憶起小時候的自己,那會兒我收集了不少煙盒。我不抽煙,但收集煙盒曾帶給我很多快樂。當你有一個收藏的癖好時,你會發現自己注視世界的目光都是不一樣的。
我至今還能記得有一次騎車去外婆家,中途在地上看到一個不曾擁有的煙盒,當時我沒有下車去撿。後來明明已經騎了很遠一段距離,但由于内心一直惦記着,所以最終我又折回去把它撿了起來。
得到一個新的煙盒、把玩那些早已擁有的,以及重新排布它們的位置,都會令當年的我感到快樂。
所以,生活本身或許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糟糕,更多的人隻是在主觀上忽略或否定了它的樂趣。我們都聽過羅丹的那句話,“生活中并不缺少美,缺少的隻是發現美的眼睛。”學生時代很多人寫作文都曾引用過它,隻不過,有多少人真的理解了這句話呢?
有多少人真的熱愛生活,并在生活中發現了美和樂趣呢?
在一部短篇的結尾,納博科夫寫了一段話,那是他對生活的理解:“一切都會過去的,但我的快樂,親愛的,我的快樂會留存,留在街燈潮濕的倒影中,留在小心拐進運河黑水的石階上,留在起舞的戀人的笑意中,留在上帝用來慷慨圍繞人類寂寞的一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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