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有兩種人最讓人看不起,一種是“讨吃鬼”,一種是“老白活”。讨吃鬼和老白活是方言,前者意思是此人隻想着吃喝,絲毫不顧忌尊嚴之類的做人準則,後者的意思是天天不事勞動,到處騙吃騙喝。
在我看來,這二者并無本質上的區别,均是為了口吃喝不擇手段、沒有臉皮之人,若是細究起來,他們還真有點差别,起碼在衣着上就能輕易分辨:讨吃鬼一般衣衫褴褛不修邊幅,老白活則是衣衫鮮亮,油頭粉面。
我們村子裡第一個穿西服的人,就是老白活。老白活在少年時期并未凸顯出“白活”的氣質,雖然讀書不成,可也願意跟着家人下地幹活,莊稼把式不好不壞,勉強算個合格的農民。到了十八九歲,老白活進城打工,沒過多少時日便改頭換面,用幾個月的工資買了一身西服皮鞋,梳起了大背頭,一副和自己年齡不相稱的畫面。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農民也有愛美的權利,從此意義上講,我們不能苛責老白活什麼。但是,若家裡老母親常年疾病纏身而不舍得花錢看病,弟弟上學需要徒步買不起一輛二手自行車,老父親為了給他攢錢蓋房,起早貪黑的種糧食,打零工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老白活花光了工資、借着同鄉工友的錢去給自己打扮,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光鮮亮麗的老白活從城裡回家,着實在鄉間風光了一陣子。看着抽好煙喝好酒的老白活,不明所以的鄉親們以為他在外面發了财,沒幾日便把他刻畫成草雞變鳳凰的典型,成為教育子女的案例。可惜好景不長,同鄉工友回來追債,堵在老白活家門口破口大罵,責怪他欺騙同鄉的血汗錢,沒有鄉情人性。
面對門外的喊叫,老白活相當淡定,他端坐在炕上,悠閑地喝茶抽煙,似乎外面的一切與己無關。他爹實在聽不下去,把叫罵的同鄉請進屋裡,低三下四的道歉賠禮,從衣櫃的深處摸出用手絹包裹着的、沾滿汗漬的鈔票還了賬。
同鄉走後,老白活的爹要打兒子,可畢竟年齡上處于劣勢,竟然沒能如願。老白活掙脫父親的纏打,潇灑地點了顆紅雲香煙,踱步出門。他那可憐的老爹氣的雙手直哆嗦,一小嘬煙葉子在日曆做成的煙紙上來回滑動,怎麼也卷不起來。
經此一役,老白活在鄉間一夜成名,“老白活”的稱号也順理成章地冠到了他的頭上。老白活不是某個人特有的外号,而是某類人的特稱。在我的農村老家,村子裡多年未出現一個“老白活”,這曾經是鄉親們引以為傲的事情,如今終于被打破。
盡管有了如上的事迹,老白活剛開始還沒有在村子裡徹底失去市場,原因在于他的巧言善辯。經他解釋,來要賬的同鄉是和他合夥做買賣,可惜眼界太短,就當買賣要成功的時候,同鄉怕賠錢拖了後腿,以至于功虧一篑。按理說,做買賣得認輸認賠,是他老白活念着同鄉之情,才獨自承擔了損失,出現了同鄉追債的一幕。
善良的鄉親們相信了老白活的謊言,對他的仗義佩服的五體投地,甚至自責自己輕易地給他加上了“老白活”的名頭,實在是冒失得很。一些不願意擺弄莊稼的年輕後生,聚集在老白活周圍,聽他講着“生意經”,講着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
老白活自然不能白白傳授自己的見聞和緻富經,村子裡的年輕人,去縣城買來平時不舍得喝的好酒,隻有縣城供銷社才能買到的紅雲和紅塔山香煙,供着老白活吃喝,一遍遍的聽老白活口若懸河的講着大都市的故事。
終于有一天,老白活宣布要重出江湖,買大貨車跑運輸,由于想着鄉親們的苦累,他決定拒絕城市裡朋友的投資,讓鄉親們以入股的形式來購買貨車,帶領大家共同緻富。
看多了電視劇的鄉親們,把老白活當做了時代的弄潮兒,很多人家入了股,隻等着老白活去提車賺錢。被花言巧語蒙蔽了頭腦的鄉親們,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老白活連個駕照都沒有。
拿着東拼西湊來的錢财,老白活再次踏上了進城的道路。此去經年,别說車了,連人都不見了。鄉親們從最初擔心老白活的安全到産生懷疑,一次次地去老白活家裡詢問,老白活的父親一問三不知,鄉親們終于感到自己被忽悠了。
看着老白活家破敗的屋子,看着他老實巴交的爹,病病殃殃的娘,吃苦懂事的弟弟,鄉親們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來鬧上一鬧,自認倒黴的各自回家,種地的種地,打工的打工。隻是這一次,種地的搞起了副業,打工的走得更遠,這樣來看,老白活那些刺激人心的話,也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說實在的,要是老白活稍微靠譜點的話,老家人沒準還真能緻富。當年,不管是跑運輸還是做小生意,都是發家的最好時機,除非你不想幹,要不然生意、活計根本幹不完。老白活雖然讓老家人走得遠一些,看得廣一些,可他也讓鄉親們對做買賣産生了恐懼,生怕被人騙,所以,他們隻做那打工人,隻幹那些十拿九穩的事,錯過了很多機會。
老白活在一年後回村,從此再沒有離開過家鄉。錢,自然是被他造完了,可他派頭依然不減,西服皮鞋大背頭的形象保持了很多很多年。隻是,西服從筆挺到皺巴巴,皮鞋從锃亮到灰蒙蒙,老白活再無餘财更換。他抽的煙,已經從紅雲紅塔山變成了山海關,後來山海關也承擔不起,不帶過濾嘴的迎賓牌,被他一直抽到停産。
我總覺得,老家的鄉親們是真的善良。在為了錢财親兄弟都能反目的年頭,他們始終保持了對老白活一家的克制,沒人吵、沒人鬧,甚至對老白活的父母兄弟依然有着往日的禮數。隻有老白活,在侃侃而談的時候,迎來的不是渴望的眼神,而是嘲笑調侃的話語。老白活也不在乎,他自顧自地說,鄉親們隻當聽個樂。
老白活一生未婚,想來現在年老的他也沒機會老樹開花。我去年回鄉遇到了老白活,他依舊是那副西裝革履的樣子,隻是曾經的大背頭已經在歲月的蹉跎下謝了頂。我客氣地和他打了招呼,沒待他侃侃而談便急匆匆地躲了開來。後來聽村裡的老人說,老白活去年也給村裡人辦了點好事,能說會道的他在外來企業租用土地的價格上為村裡人掙得了應有的權益。
我聽後不禁感慨,要是老白活當年沒有迷失在繁華中,是否今天又是另一幅模樣呢?可惜,故事有如果,人生沒有如果,亦不能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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