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
現代社會,個性而多元,大家對于食物都有自己的偏好和禁忌。一般飯局,若是座上嘉賓彼此不熟,點菜時會避開容易犯忌的菜。
如豬肝、豬腰、豬肚、豬大腸等内髒,顯然是犯忌的最大公約數,洋化者不吃、特殊宗教信仰者不吃、素食主義者不吃、養身者不吃、減肥者不吃......隻貪圖自己口腹之欲點了豬内髒,其他人光看不吃,也挺尴尬。
但熟悉的朋友吃飯就不會。我有一桌飯友,個個愛吃豬内髒,光靜安寺一帶好吃的豬肝,我們就發現了兩家。
豬内髒是嗜吃者普遍喜愛之物
在我看來,關系鐵不鐵,首先得看能不能吃到一起去。這樣看,豬下水具有檢驗彼此情感的功能。
為何會有人不喜歡吃下水?記得我在伊朗遊玩,當地人雖因信仰而不食豬肉,但羊下水可吃得歡,所以原因不在信仰。原因也不在健康,許多不吃豬下水的人,照樣喝酒抽煙。那麼,嫌棄内髒的原因,就隻剩下内髒的氣味,和屎尿相關,不淨,被劃入了“臭物”的範疇。
古語說,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在古人心裡,香和臭是對立的,其對立程度相當于善和惡,是關乎道德品格的。
君子怎麼能逐臭呢?
按照福柯的理論,任何社會都内在地需要它的“離軌者”。離軌者的命名與放逐,是社會權力得以正常運作的重要保障。社會通過對離軌者放逐,象征性地純潔了社會機體,同時使未遭放逐者确認了他們的社會主體地位,增強了社會的向心力。
放在香臭上,香物,自然是社會主流,需要通過“臭物”的命名、鄙夷及放逐,來确立自己的正統的主體地位。
紹興的館子開在民居裡,進廚房一見那些食材我就忍不住高興。
君子如蘭,一個擁有高尚情操和品格的人,自然應該“食不厭精,脍不厭細”,而且“食饐而潔,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惡臭不食”。不單是豬下水,連臭豆腐、臭鳜魚、臭苋菜等等聞着臭的都不該吃。
然而,許多“臭物”是天生美味,不吃太可惜了。如果一個國家或民族不能懂的包容“臭物”,難以稱之為美食大國。即使是西方,如法國意大利也偏愛各種發黴長毛的山羊奶酪。日本也是,雖然日本菜表現出來的都是精緻高雅的清冷外觀,但如果去到日本市井餐廳,就能發現,日本人特别愛吃各種内髒。
有次去日本看花火大會。東京荒川及岸邊上布置了煙火機器,持續向天空噴射各種花火,整整一個多小時,漫天絢爛的煙火升空,宛如一朵朵巨大而豔麗的花,仿佛近在咫尺,令人激動。日本人看似木讷,實則深谙營造浪漫,這種壯麗而絢爛的情境,往往能催動共賞者彼此間情感,仿佛此刻時間停滞而天地之大隻剩彼此相互依存。所以煙花大會都是情侶成雙結對去的。
但有趣的是,煙花大火結束後,之前如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如潮水般散去。都散去街巷裡的居酒屋喝酒撸串。先前還羅曼蒂克,一下就市井俗人,這無疑是日本文化的一體兩面,就宛如櫻花,開的時候爛漫絢麗,高潔而純美,可花謝了經雨打風吹零落成泥碾作土,又是另一回事了。
日式居酒屋裡各種内髒是燒烤的重頭戲
日本居酒屋裡撸串,能見識到日本最世俗化的一面。喝酒場所本就放松,不用拘着,所以對于吃的也是不那麼在意形式,隻要美味就行。于是,如烤内髒,就細分至各種部位,除了中國常見的肝、腰、腸、胃四件套及口條外,還有橫膈膜、胰腺、心髒的瓣膜和動脈,雞的輸卵管等等匪夷所思的部位。此時,不懂日語也挺好,幹脆指着菜單瞎點,如猜盲盒般看最終端上桌的是什麼,是意外之喜還是雷區。
事實上,一塊塊肉塊串着看上去都差不多,吃進嘴才知道究竟是什麼。有次我咬開一塊肉塊,見到的不是肉纖維,而是流淌出流質,連忙湊上嘴吸吮——呃!是未熟透的肝髒。但意外好吃,似果凍般顫顫巍巍的口感,又讓人聯想起咬開流沙包、挖開舒芙蕾那一刻。内髒居然能那麼好吃?恐慌也接踵而來——别是心裡也住着個漢尼拔?
還有一次,端上來的是嫩黃色的肉塊,三角形,一串兩個,據說是店裡最受歡迎的食物。咬上一口,飽含油脂而意外噴香,那薄薄的嫩皮之下,肉質Q彈。這究竟是什麼部位?
細細瞧,嫩白色的皮上似乎還有細小的毛孔,裡面殘留着未處理幹淨的羽毛根。我恍然大悟——雞屁股。
我從小到大就抵觸雞屁股,沒想到在異國他鄉誤打誤撞“開了葷”,居然還覺得無比美味。莫非年齡增長,我也終于成為了我讨厭的樣子?
可是,這裡的雞屁股并沒有膻味,似乎隻要聞不出味道,原本“臭物”也變成了美味。這或許就是人們嗜好吃臭物的原因吧。
嗜吃臭物是一種不斷挑戰自我的過程,最初淺嘗都是從動物内髒開始的,而當你愛上了肝髒、腎髒和腸,恭喜你,你身上帶有嗜臭的基因,可以繼續挑戰。臭鳜魚?根本就不算臭吧,魚肉經腐化而變得緊實,滋味豐腴,令人着迷。臭豆腐也是小兒科,特别是油炸臭豆腐,實在無法呈現臭豆腐的魅力,而應該切碎了蒸,讓臭豆腐完全綻放風采。
蒸三臭是考驗一個人能不能吃臭物的标杆
江南地區,有名的臭物還有蝦油露,以魚蝦和醬油發酵而成的醬汁,和魚露差不多。江南地區人們會用蝦油露浸雞,類似糟雞醉雞的做法。我總覺得,蝦油露令我卻步并非是“臭”,而是鹹。鹹也就下飯,江南地區常見的臭物,似乎都和下飯有關,比如紹興甯喜愛的臭苋菜,甯波人喜愛的臭冬瓜,其美味程度都是和下飯體量成正比的。
到紹興或甯波,免不了嘗試臭物。比如紹興大名鼎鼎的蒸三臭,将臭豆腐、臭苋菜蓋上臭千張一同蒸,待到一盤“蒸三臭”熱騰騰端上桌,那氣味真是驚心動魄。
紹興還保留着傳統的民居,同時也保留住了原始的飲食習俗。
除了腌臘,各色蔬菜,最令人心動的都是紹興的三臭。
其實,臭味挺難描繪的。如果是香氣,還能因循着熟悉的芳香去形容,比如如麝如蘭,即是用麝香和蘭花香來類比。那臭味呢?如屎如糞?如泔水如腐肉?那混雜而難以捕捉和名狀的氣味,聞久了甚至又不覺得那麼臭了。我忽然想起科學家經常舉的例子,把糞臭素,即 3-甲基吲哚,稀釋多倍後,變成了茉莉花香。原來香和臭,隻是一線之隔。
用筷子挑一塊臭千張,放在鼻子下聞聞,豆制品腐壞的氣味中夾帶着一股子黴味。吃在嘴裡,最先感受的是鹹,果然又和下飯相關,鹹之後則透着植物蛋白的鮮。
臭豆腐無需多論,最好吃還是臭苋菜。據說紹興人吃臭苋菜,嗜好吮吸菜杆子中那根果凍狀的莖絮。小心翼翼噙着,試着去吮吸,又怕吸得用力萬一太臭吸進嘴裡來不及吐。先入口是湯汁,略鹹,鹹之後噴湧而出的是鮮美,那鮮美有些出乎意料。原來植物發酵後也能呈現如此壯烈的鮮,絲毫不亞于肉類與海鮮。随着莖絮吸進嘴裡,滿滿的鮮味也跟随而入,意猶未盡,忍不住咂吧着菜杆,好把鮮美的汁液咀嚼幹淨,心中也升騰起一種滿足,我終于成功挑戰了紹興三臭。
臭豆腐的鹵汁也可以用來鹵臭苋菜
當然,中國人對于食物的包容度大,走遍世界,似乎生冷不忌,什麼都吃,但也有難以征服的時刻。我有次在法德交界的斯特拉斯堡一家餐廳吃飯, 一道奶酪真是勸退我。在國内,我其實是吃奶酪的,也不覺得有什麼難以下咽。可這次盤裡的山羊奶酪,就小小兩塊,似藍又泛着淺綠,毫不起眼,但那氣味實在霸氣,像一個月沒洗澡又撒了泡尿在上頭,又膻又臊。試了一口,那滋味足以改變人生,我忽然意識到,人的基因難以改變,縱然能逐臭中國,還是難敵一顆異國臭奶酪。
責任編輯:徐穎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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