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湖南)李晃
暑期一到,我家的晚飯就吃得特别晚。因為放了假,父母不用擔心我們放學後會餓肚子。從下午三點來鐘開始,蛤蟆坳的暑氣尚未被山林和飛鳥稀釋,我們便跟在父母屁股後面,到沙子嶺玉米地、花生地裡去拔草,給渴了一天的蔬菜們澆水,然後再翻一遍紅薯藤。陽光越來越弱,天空越來越矮,蟬聲越來越密。在越來越暗的夜色裡,我們直起腰來,收拾好農具,走在狹長的地埂上。
晚飯上桌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悠閑的晚飯時間,我不喜歡像父親那樣,端坐在八仙桌前細嚼慢咽。我可以完全放松弛下來,挑一隻盛湯用的大白瓷碗,裝上滿滿一碗米飯,再夾了一些能堆上尖的菜肴,搬一把竹靠背椅,慵懶地坐到禾坪中央去。邊狼吞虎咽地下肚,邊瞧着星星與月亮眉目傳情。邊打量熟悉的風像往常一樣拜訪老屋,邊在風裡打着長長的響亮的飽嗝。
也會有蚊蟲叮咬的。墨蚊子、長腳蚊,很擅長在我們額前、後腦勺、脖子下、小腿處悄然發起攻擊。等你有了針紮的痛感,反應過來,一巴掌拍過去,它們早沒了影。而你,還以為勝券在握。月光下,星光下,蚊子們總難得被我們俘虜一回。若是被俘,自然是身首異處,留下一抹鮮紅的血在掌間。那是我們自己的血,也是蚊子的血。蚊子為了生存,不惜铤而走險,若逃過一劫也就賺了。我們為了生存,不懼向險而挺,挺過去了便是晴天。這樣看的話,每一抹生動的鮮紅裡,都藏着一段微妙的生物鍊,昭示着一些可以生趣的東西。
倘若這個時候來點風就好了。我以為,沒有一種風比夏夜的清風更加體貼,更加舒暢,更加懂得村莊的内心。你看不見它,它卻無處不在。它們早在太陽落山以前就約好了,紛紛從大禾界、譚山沖、廟沖出發,穿過頭頂上的松林、後山的竹林,擱寶珠石上歇一會腳,最後在我家屋前屋後集結。它們集結的時候,我正使勁撓着剛被蚊子叮咬出來的大包。蚊子一口一口地叮咬,但風卻不是一寸一寸來報到的。夏夜的風總是成群結隊,不講套路,稻田、菜地、籬笆、電線杆、房頂,還有繞着籬笆和電線杆一路向上爬的絲瓜藤,它都用結實的大手揮舞過去。揮過去,揮過來,最後落在我的額際、我的肩頭。此時此刻,我總會為之一振,為之心動。一定要閉上眼來,盡情感受清風帶來的草木氣息,草木氣息裡有拔節的味道、成長的味道。張開了雙臂,風一遍一遍撫摸我的身體、我的肌膚、我的臉頰,然後再一點一點地鍍上月色,鍍上星光,鍍上母親喊我回屋洗澡的呼喚。
母親早就收拾好了碗筷,已經催過我好幾回了。不是我不願意回屋,是風太難纏了。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風的本事忒大,我拗不過它,不好脫身。那便幹脆仰卧在竹床裡,陪風再多待一會,再多聊一會。聊點春天的花、夏天的雨,聊點秋日的果、冬日的雪。聊一聊書本上的作業和牆上的獎狀,也聊一聊地裡的莊稼和老井邊的小溪。溪水潺潺,是系在老井胸前的綢帶。風翻書頁,我們的夢想在作業紙上一股腦兒呈現。
清風習習,月光朗朗。很多個這樣的夜晚,很多個這樣的我。于風而言,我隻是人世間極其平凡而又重複的個體。但在我的眼裡,每一縷夜間的清風都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東西,便值得我們用心去感受。風來,風去,應該也是不一樣的神态,不一樣的心境,隻是我們看不出來。看得出來的人,都成了哲人、聖人。我就斜躺在風的懷抱裡,怔怔地看風、聽風。也不僅僅隻是看風、聽風,也看别的,也聽别的。至于别的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是月亮的臉龐,是星星的眼神,是山間不知名的鳥叫,是莊稼地裡悉悉索索的蟲鳴。應該還有許多别的什麼吧。這樣的深夜,并不完全意味着安靜與歇息,也蘊藏着一些騷動和發酵。騷動的,譬如蛙聲,譬如蟬鳴。發酵的,比如九擔谷田的稻花,比如勞累了一天的思緒,在沉澱,在萃取,連同夜的漫長、夜的深沉,一并打包給黎明。
而眼下,一切騷動的聲音彼此交織。最肆無忌憚的,便是樂此不疲的蟬鳴。你聽過不絕于耳的蟬鳴嗎?當然聽過。那你見過萬蟬齊鳴的壯觀景象嗎?入夜的蟬鳴,比傍晚時分的更加聲勢浩大,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更加躁動、更加瘋狂。我以為,那是山野間最自在、最獨特的音樂盛會。衆蟬們整齊劃一、不知疲倦,共同奏響鋪天蓋地的歡歌。書上說,鳴叫的蟬都是雄蟬,它們的發音器就像一張大鼓,所以鳴叫聲特别響亮。它們總叫個不停,叫得起勁,叫得歡騰,就是為了吸引和招喚雌蟬。這下,你應該明白,為何夜越深,蟬聲越覆蓋大地了吧。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古人大都認為蟬居住在枝頭高處,喜歡飲用幹淨的露水,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經常用來作為品行高潔的象征。其實這是不準确的。蟬的幼蟲最早是生活在土壤中的,成年蟬才會飛爬于樹幹之上。而且蟬也沒有古人理解的那麼高潔,它們渴了餓了,會用自己堅硬的口器插入各種樹幹,盡情吮吸汁液,攝取其中的營養與水分。多麼酥柔的清風,多麼皎潔的月夜。聊一聊蟬,是我們的生物課。聊一聊古詩裡的蟬,是我們的哲學課。蟬聲就保存在老家的夜裡。我随手抓起一把風,蟬聲就從風裡蕩漾開去。我敞開胸懷,擁抱風的親昵,蟬聲便滲進了我的五髒六腑。管它什麼煙火、什麼高潔,萬蟬齊鳴,博大浩渺,該是一件多麼值得欽佩的事情,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漫山遍野的蟬鳴,才配得上漫山遍野的月光,才配得上漫山遍野的清風。
我是一個迷戀清風的人。夜已深,我坐在老屋的木料房裡,抄寫豎版的《唐詩三百首》。抄着抄着,總會偷偷地朝門口望,朝木格子窗戶外邊望。望着望着,風聲小了許多,蟬鳴也靜了許多。農家斷斷續續的犬吠,依稀飄蕩在高山壟的夜空。它們向來不會煽情,不會歡呼,也從來不曾悲苦,不曾孤獨,隻是随性地來,随性地去。它們是大地的主人,我們才是卑微的過客。
明月别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今夜,我站在城市的陽台上,看見老屋的院子生出了許多滄桑。我憐愛這份滄桑,也珍惜這份滄桑,并以一顆感恩敬畏的心,銘記并且吟唱。
低吟淺唱間,風盎然吹過頭頂,替我問候腳下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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