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遇到這樣一個問題：“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這句話形容的是一種怎樣的意境？

這是中唐劉禹錫排律中的最後兩句，寫這首詩的時候兩個人同時居住在洛陽，都已經是暮年了。這首詩是劉禹錫回贈好友白居易的酬唱之作，要想說清楚并理解其中的意境，不妨從劉禹錫的坎坷遭遇說起。

一、少年得志 中年坎坷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洛陽人，有“詩豪”之稱。793年，劉禹錫21歲中了進士，在唐朝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之說，21歲及第可謂是少年得志了。同榜的進士中還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柳宗元（ 773年— 819年），柳宗元甚至比他還年輕一歲，兩個人後來被并稱為"劉柳"。

兩個熱血青年都參加了王叔文的永貞革新，理想很豐滿，但是現實太殘酷。唐順宗即位八個月後就被奪權成了太上皇，唐憲宗即位後，王叔文旋即失勢。革新失敗後，“二王八司馬”都被貶谪，遠離了政治權力中心。二王"指王叔文、王伾，"八司馬"指韋執誼、韓泰、陳谏﹑柳宗元﹑劉禹錫﹑韓晔﹑淩準﹑程異。

劉禹錫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以後，元和九年（ 815年2月 ），43歲的劉禹錫與柳宗元等人一起奉召回京。沒想到兩年後劉禹錫又惹禍了，他寫了一首《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詩中的譏諷之意刺痛了執政的權貴，于是劉禹錫又被貶谪出去。

又是十年......

這期間，他的好友柳宗元在819年去世了。時光荏苒，在劉禹錫輾轉連州、夔州、和州任刺史後，終于有機會調到老家東都洛陽，總算可以回到一線城市了。

二、晚年好友白居易

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年），劉禹錫罷和州刺史返回洛陽，同時白居易從蘇州返長安，兩個人在揚州見面了。 白居易對劉禹錫的遭遇深表同情，于是在筵席上寫了一首七律《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禹錫在族内排行二十八，因此白居易稱其為劉二十八使君，詩中感歎：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并為其鳴不平：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此時距離劉禹錫初入官場已經過去了23個年頭，23年前劉禹錫少年得志時才21歲，及第後馬上受到了執政者的青睐，大好前途如在目前，何曾想到自己竟然宦海蹉跎了23年呢？但是劉禹錫在這首回贈的詩中，體現了他不同于白居易的一種精神，《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白居易在蘇杭魚米之鄉任職時，劉禹錫卻在巴山楚水中艱苦度日，但是劉禹錫并不需要白居易的同情，吟出了千古名句一展胸襟：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劉禹錫不但沒有因為這23年折損了自己的鬥志，還在結尾處昂揚擡頭，請白樂天一起舉杯痛飲，重整精神：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白居易和劉禹錫是同齡人，但是他在28歲公元800年才中進士，比劉禹錫晚了7年，反而避開了當時的政治風波。從白居易的經曆來看，這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他知道提前躲到洛陽去，避開了甘露寺之變；他知道将自己的詩稿印刷成冊，分幾個地點保存，因此成了唐朝流傳作品最多的詩人；他也知道如何修生養性，一直安享晚年到75歲。他去世後，唐宣宗李忱甚至寫詩悼念他說：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這次揚州分手以後白居易去了長安， 3年後，829年春，白居易因病改授與太子賓客分司，回到了洛陽。

劉禹錫直接去了洛陽，第二年（大和二年828年），劉禹錫又回長安任職，這一次他舊地重遊，又寫了一首充滿戰鬥精神的《再遊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從這十年兩首玄都觀詩可以看出，劉禹錫的性格中有一種屢遭打擊而始終不屈的意志，這種不知妥協的性格自然也難當大任，沒有因此丢了性命就不錯了。以後的幾年劉禹錫在蘇州、汝州、同州擔任刺史。從開成元年（836年）開始，改任太子賓客、秘書監分司東都的閑職，也回到了洛陽。

在這裡，有他的好友白居易、裴度等人，幾個6、70歲的老頭子經常一起飲酒賞花賦詩。本文前言裡提到的“莫道桑榆晚 為霞尚滿天”，就是寫于這一時期。

三、 白居易的贈詩

劉禹錫以太子賓客的身份分司東都洛陽時，白居易已經留居洛陽多年，這一年二人都已經六十四歲了，老頭子們時聚在一起少不了詩歌唱酬。

這一天白居易給劉禹錫寫了一首五言排律《詠老贈夢得》：

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眼澀夜先卧，頭慵朝未梳。

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餘。

這是一首标準的五言排律。白居易詩的特點是“老妪能解”，這一首就是如此，用字用事，即使對于文化程度一般的讀者來說，閱讀和理解也沒有什麼障礙。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白居易詩中有一種消極、悲觀的情緒。

再回首看看當年揚州時白居易寫給劉禹錫的詩，會發現無論時寫别人還是寫自己，白樂天都有這種心态。

四、劉禹錫的《酬樂天詠老見示》

但是劉禹錫的詩不同了，首先劉禹錫的詩老妪未必能解，其次在精神層面，劉禹錫一如既往的不屈不撓，充滿了向上的鬥志。

1、這是劉禹錫酬和白居易的贈詩。

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身瘦帶頻減，發稀冠自偏。

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随年。經事還谙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這首詩和白居易的贈詩一樣，也是标準的五言排律。韻部是平水韻的【下平一先】，平水韻的一先是合并了《唐韻》的先、仙二部。對仗粘連無誤。

2、幾個典故

• 身瘦帶頻減：

出自《梁書·昭明太子統傳》：“體素壯，腰帶十圍，至是減削過半。”常用以形容病愁瘦損。 宋朝辛棄疾 《木蘭花慢》詞也用過：“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這個典故和沈約的典故相似，《梁書·沈約傳》載：沈約與徐勉素善，遂以書陳情于勉，言己老病，“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此推算，豈能支久？”後人因以“沈腰”作為腰圍瘦減的代稱。

• 廢書緣惜眼

廢書來自《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序》:"餘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這個詞原有憂國之意，這裡用“惜眼”承接，有一點點表明自已遠離政治的意思。當時宦官當權，詩人下筆很小心。

在劉禹錫回到洛陽的前一年，公元835年（唐大和九年），27歲的唐文宗不甘為宦官控制，和李訓、鄭注策劃誅殺宦官。結果王涯、賈餗、舒元輿等朝廷重要官員被宦官殺死，其家人也受到牽連滅門，在這次事變後受株連被殺的一千多人。史稱“甘露之變”。

• 閱人如閱川：

意思是閱曆人生如同積水成川一樣。語出陸機《歎逝賦》：“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

了解了劉禹錫的宦海沉浮，自然對“經事還谙事，閱人如閱川。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有所感懷。

• 桑榆

日落時的餘晖照在桑榆樹端，因以指日暮黃昏。《太平禦覽》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

3、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詩文講究起承轉合，絕句的轉公認在第三句，但是五律七律的轉，常常被詩評家放在中間二聯上。中間二聯常常一景一情，被認為一承一轉。其實一首詩的關節之處，無論絕句還是五七律，都要看倒數第二句，在劉禹錫的這裡就是“莫道桑榆晚”，前面用否定詞轉折一頓，結尾引出：為霞尚滿天。

前面用賦筆寫出“顧慮年老”的心境，中間“經事....便翛然”是一種平淡，但是後來一轉，結尾振起，用”為霞尚滿天“表示了詩人不服老的心态。

據說當時兩個人身體都已經不太好，白居易的”自問老何如“有病怏怏的感覺，為劉禹錫的”為霞尚滿天“依然充滿了活力。

結束語

本文錄入了劉禹錫的四首詩：寫于長安的玄都觀二首、揚州的《酬樂天初逢席上見贈》和洛陽的《酬樂天詠老見示》。可以看出劉禹錫最珍貴的東西一直沒有改變，就是不屈不撓的精神和真性情。

他年輕時敢于參加變法維新，中年坎坷蹉跎卻不忘初心，甯肯被貶也要寫玄都觀譏諷執政，晚年時老骥伏枥，依然能寫出“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這等豪邁之語。

劉禹錫在洛陽終老，會昌二年（842年）病卒，享年七十一歲；四年後，會昌六年（公元846年），白居易也去世于洛陽，葬于洛陽香山，享年7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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