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5日,江西進賢,張玉環接受媒體記者電話采訪,前妻宋小女在旁。 (視覺中國/圖)
已過立秋,還有6天開漁。出海的人歇了三個月,要回到船上。漁工的妻子要回到岸邊,料理一家大小。
已經成為漁工妻子的江西人宋小女,這個夏天經曆了50年人生未有過的極度狂喜和數次昏厥,也要回島上了。
漁工的工作單調而危險。一隻船,六七人,漂在四顧無物的海上,風浪大,作業辛苦,張網,收網,沒有手機信号。對那些來當漁工賺生活的内陸人來說尤其危險,他們對海太陌生了。
福建東山島有很多江西漁工,宋小女的丈夫于勝軍(化名)就是一個。這個男人外形敦實,頭上光溜溜,因常年海上暴曬皮膚黝黑,左手無名指和小指短了一截,是在海上作業時意外被擴張漁網的鋼絲繩切掉的。
幸好不用去遠海,隔着十幾天,還能靠岸一次,賣魚,看看家裡。
漁工的妻子們,一邊做工,一邊獨力照顧家庭。宋小女便是如此。不得不離開前夫張玉環的許多年裡,她的日子這樣度過,在海鮮加工廠做工,早上四五點起來,晚上12點睡,一個人照顧三個年齡相仿的兒子,兩個是她和前夫所生,一個是于勝軍和前妻所育。
後來,兒子長大了,也跟着出海打魚。再後來,兒子們早婚,才38歲的她就有了孫兒。兒子兒媳兩對,孫兒四個,是她頻頻對媒體說要還給張玉環的“八個人”。
江西進賢縣張家村村民張玉環,背負故意殺人罪名26載,2020年8月4日被改判無罪。
他在獄中度過從26歲到53歲的漫長盛年,出獄後的畫面上,有着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白皙膚色。而他昔日年輕秀美的妻子宋小女,已是漁工的妻子、别人的祖母,在常年的艱苦勞作和嚴重病痛中變得臃腫黝黑。唯獨沒變的,是她始終為張玉環奔走鳴冤,還得到現任丈夫的支持。
一樁冤案,牽動三個人生重組。張玉環案改判後,被意外卷入輿論中的,除了他本人,還有令全國人動容的前妻宋小女,以及無條件接納母子三人的于勝軍。
蒙冤入獄、奔走鳴冤、平反歸來、情義難全、悲喜交加,張玉環案像極了一部傳統演義。現實中,卻是無法重來的人生。
年輕時的宋小女瘦削白皙,十分秀氣。 (受訪者供圖/圖)
“反正她的苦我肯定是知道的”
8月8日早上,宋小女出門去張家村了。這是她最近每天的日程,從早上六七點,至夜晚十一二點。她因為在鏡頭前真情流露的“欠我一個擁抱”感動全國,來進賢縣的媒體越來越多。
于勝軍坐在飯桌前,捧着手機刷新聞。他沒吃早飯,前一晚也沒睡好,心思都被張玉環案的網友評論影響。随着事件關注度激增,一些難聽的話也出現了。
翻到一條留言,他氣憤不已,那人建議宋小女每個月去張家住兩天。“這不是把人當成了畜生?”
他們當夫妻有20年了。于勝軍還記得第一次見宋小女時,她戴着一條項鍊。
那是宋小女辛苦工作的見證。1994年,為了養育兩個年幼的兒子,也為了遠離在村裡遭受的敵意,宋小女獨自南下深圳打工。她在一家東北餃子館做後廚、洗碗、拖地、包餃子、做配料。别的員工不願意幹的活計,她都幹,譬如清洗餐館廁所。
店老闆是對東北夫婦,自己努力奮鬥,也在意别人的品質。宋小女的勤懇,他們看在眼裡,送給她那條項鍊作為獎勵。
初次見面,在于勝軍記憶裡是1998年,在東山島。他見到宋小女的第一眼就喜歡:她瘦,皮膚白,眼睛大,比照片好看。
宋小女喜歡照相,但不知為什麼,見面之前,于勝軍拿到的是一張“她自認為最醜的照片”。
兩人的介紹人,是同在東山島當漁工的宋小女弟弟。“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兒子,負擔那麼重,怎麼吃得消啊?我想我姐姐苦,給她想想辦法。把那兩個孩子撫養大,找個家。”
見面短暫,于勝軍回到海上,宋小女回到深圳。
于勝軍那時已經當了兩年漁工,為前妻治白血病欠了債,前妻早逝,他來做工還債。一個月工資500元,“還算不錯”。但打電話貴,他記得一分鐘一塊五,分别之後,偶爾寫信聯系。宋小女不大會寫字,但幼年多病讀過四年一年級,後來為了替張玉環鳴冤還學會查字典,能識些字。
“隻有有風了,(不能出海)回家才有時間寫信。有時候想寫也寫不了,寄不出去。”于勝軍以朋友的身份安慰宋小女,詢問她的生活和心情。又自覺不便說太多,知道她這一路走來,“确實有太多太多苦了”。
關系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維系着。
宋小女的記憶則是,弟弟1997年介紹于勝軍給她,兩人直到1999年才見了第一面。期間于勝軍給她寫信,她沒有收到。
“剛開始是想讓他幫我帶孩子。兩個人感情就那樣吧。”宋小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在1996年查出得了子宮肌瘤,但一直不敢動手術,擔心下不了手術台,無人照顧兒子。腫瘤沒痛,就撐着。
後來“痛得不行了”,醫生說要開刀,她想起了于勝軍。
這次,宋小女提出了日後廣為人知的“三個條件”。第一,張玉環受冤被關,要随時去看他;第二,照顧兩個兒子,對他們好;第三,不阻攔她去探望張玉環的母親。
于勝軍答應了。這三個條件,在外界看來有些驚人,但他自己并不覺得苛刻,“反正她的苦我肯定是知道的。”
在宋小女那邊,婆婆張炳蓮則提醒,“别聽人家騙了,男人都是這樣的,沒得到時三個四個(條件)都可以,得到了不一定做得到。”
沒想到于勝軍做到了。
2020年8月5日,江西進賢,近27年後回家的張玉環和兩個兒子坐在垮塌的老房子門口談心。 (視覺中國/圖)
“眼淚在打轉,我就有本事把它留下來”
從某種程度上說,宋小女改嫁的确是迫于苛刻的生存環境。
最辛苦的是張玉環出事頭一年,帶着兩個兒子,有家不能回,到處“流浪”。跑公安局,去看守所,都将兩個兒子帶在身邊。
“孩子放到我們家她都不放心。”宋小女的三哥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後來沒辦法了,必須要出去打工賺生活費,她才将孩子分别托付給父親和婆婆。
張玉環的家人遭到鄉親排斥,宋小女的親戚家也被波及。三哥家離張家村隻有二裡地,田地挨着,出門經常被人指指點點,“在村裡,每個人都低看你一眼。”
盡管他認識的張玉環話不多,做事誠實,從來不跟人吵架,不惹是生非,但他也沒法争辯什麼。
人生劇變打懵了這個宋家的幺女。
“小女”這個名字本就是“幺女”的意思,她原本有着在鄉村還算不錯的命運。身體不好,排行又小,在家不大幹農活和家務。母親擔心她“到别人家裡吃虧”,特意給她挑了張玉環,人老實,住得近。她也滿意,“個子那麼高,人長得也可以”,18歲就嫁了。
到了張家也受寵,甚至家裡添了兩個兒子,她也不大要做家務,張玉環一手包攬。“我的姐姐們早上還要做好飯,叫我姐夫起床吃。我不一樣。”
年輕而美滿的生活隻持續了五年,戛然而止。“什麼都沒有了。”
她被迫撐起這個家。那種難受無處傾訴,“講給我哥聽,他也有家庭,隻能說妹妹你不要傷心了,你到我家裡住幾天。”宋小女敏感起來,“我也在他家住了,就是覺得可憐難受,不信你明天到了别人家,去吃半個月的飯,就感覺到了。”
更難的是忍受思念。獨在深圳打工的日子,孩子不在身邊。白天累不要緊,一到晚上,“想小孩子,哭完了睡着,人還沒睡踏實,就又要勞動。”
這些她都不說。在無人的角落,她仰頭,聳肩,提起一口氣,眼睛望向天,“眼淚在打轉,我就有本事把它留下來。”
她經常性做這個動作,仰頭、聳肩、提氣、望着天、把眼淚逼回去,又露出爽朗的笑容,像是漫長歲月裡練就的特殊本事。
“她到現在也是這樣的人,有什麼苦有什麼話都藏着掖着。”連于勝軍也聽得不多。
這有别于公衆所見的她的情感澎湃,或者說,在那樸素而直接的情感表達之下,有一個藏得很深的宋小女——吃過很多苦頭,遭過很多打擊,渾身病痛,卻不知如何還保留着少女态的這面。
看着妻子在視頻裡說“想要張玉環抱一抱”,于勝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畢竟都是當爺爺輩的人了”。
但那其實是他熟悉的妻子。“她心态像18歲。為什麼這麼說?比如她喜歡要我跟着去買衣服,第一眼看中的衣服其實她穿不了,但想都不想就試。所以說這個女人心态好,我也搞不懂。她還有高血壓,我有時反問她,既然心态這麼好,為什麼還會有高血壓?這心裡還是壓着事兒。”
8月9日晚,南方周末記者在門外敲門等待的二十分鐘裡,宋小女爽朗的說話聲一直從屋裡傳來,嗓門大,經過連日不停說話聲音沙啞,反複抒發着極度的喜悅,反複說,心頭大石落地了。
一張舊照背後,張玉環的長子張寶(保)仁寫下的話,2020年8月4日回家後,張家終于拍了全家福。 (受訪者供圖/圖)
同病相憐的人
于勝軍經常聽到張玉環的名字。
他知道張玉環的事。1993年10月24日,張家村兩名男童失蹤,次日在水庫找到屍體。張玉環被認為是“殺人嫌犯”,被警察帶走。
剛和宋小女在一起時,“她總說他(張玉環)是冤枉的。”于勝軍也覺得張玉環可憐,還曾主動開口,叫宋小女帶着兒子去見一下親生父親。
在他眼中,宋小女與自己同病相憐,有點“惺惺相惜”。
他與第一任妻子1990年結婚,1993年下半年,妻子被查出患有白血病。當時已經分家,于勝軍分到的是“1300塊錢外債”,“那時豬肉才八毛錢一斤。結婚随禮兩塊,關系好的給了三塊六。”沒有财産,家中連頭牛都沒有,蓋了一棟三間的瓦房。
他在隔壁縣打工,家中自種三畝田,替别人家種四畝半,妻子在娘家放了三頭豬仔,三四個月能長一百多斤,原本計劃能還清1300元債。“結果還沒等到,她就生病了。”給妻子治病花了八千多元,都是借的。
“臨終的時候,她也知道治病花了很多錢,她就說,‘到時萬一我走了,你就拿一個草席,蒙一下把我送出去。’當時我眼淚就下來了。”說這些時,于勝軍正在揀空心菜,宋小女的弟弟在廚房準備晚飯。“她走的時候太年輕,我都沒有勇氣活下去。”
這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個喪妻,一個丈夫蒙冤,都像是“斷了股骨的人”。
在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論述裡,人類文明最初的标志是“愈合的骨折股骨化石”——在遠古時代,斷了股骨的人,除非得到他人幫助,否則必死無疑,因為傷者不能打獵,也難逃野獸傷害。因此,人們開始幫助他人,才是文明的起點。
于勝軍的重情重義,在後來又支撐了第二任妻子的人生。
2011年,宋小女被查出宮頸癌,必須動手術。那是她人生中最想放棄的時候。她盤算了一下,大兒子結婚了,家裡蓋了房子,還有十多萬元債,她不願再借錢治病,一度想自我了斷。
趁着于勝軍出海,她将自己關在房間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沒死成,又打算跳海。
到最近的海邊要搭公交車,正巧,她上車,于勝軍下車,遇上了。
“這也是她命不該絕。”那天,船拖着魚往回拉,手機有信号了。于勝軍打電話問宋小女檢查結果,妻子說話支支吾吾,哽咽着。
“相處那麼多年,我都能感覺得到,她肯定是有事瞞着我。”他攔下她,說服她接受治療。
然而接下來手術失敗,宋小女膀胱破了,情緒崩潰。于勝軍再勸,就有些勸不動。
他讓宋小女去見一下張玉環。“我說你要不見一下他,看他怎麼樣說,觀點是不是跟我一樣。”他知道張玉環在她心中的分量,希望對方能說服她接受治療。
如于勝軍所料,張玉環勸宋小女好好活下去。
“我看到他那麼堅強,我就沒有那個(死亡的)勇氣了。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别人了,不就開個刀嘛,下個月就開,膀胱死不了的。”宋小女回憶。
2020年8月9日,江西進賢,張玉環84歲的母親張炳蓮在早已坍塌的老房子裡。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圖)
2020年8月4日,張玉環無罪歸來。宋小女帶着兩個兒子,從東山島趕回相見。
“我非要讓他抱着我轉。”《新京報》“我們視頻”的鏡頭裡,宋小女的眼波光彩動人,名字也登上熱搜。
媒體蜂擁而至。連續三天,張玉環與宋小女全天都在接受采訪。
次子張保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父親想與自己出去走一走,陪孫輩玩一玩,一下又被叫走了,“連接觸的時間都沒有。”8月7日,他接手了父母對外溝通事宜,宣布采訪中斷一天,空出時間休整一下。他還計劃搬回進賢,多陪伴一下父親。
于勝軍也回到了進賢,陪在妻子身邊。他實際上從未見過張玉環,覺得見面是“不必要的麻煩”,還特意解釋,“我不是因為這個事情回來,是因為孩子生病了。”
但所有相關的報道他都看,評論也一條條看過去。“有些網友對我們的攻擊、特别是對我的攻擊很大。”
“比如有些網友說,叫我識相點,應該把妻子讓出去,讓人家破鏡重圓。這種還不算狠,有些網友說希望人家一起,沒辦法,除非她這個老公先死。”這個說話憨厚的中年男人難以釋懷。
他也看到宋小女說,會将孩子們“還”給張玉環,回到自己身邊好好過。
開漁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這對被一樁冤案牽扯到一起相依為命的夫妻,如今擔心的是回去如何向熟人講述他們的故事。宋小女的臉和故事已經傳遍全國,但在東山島,人們一直以為他們是一對普通的、恩愛的結發夫妻,而不知道,這是一個背負着諸多苦難的重組家庭。
(為保護受訪者隐私,于勝軍系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實習生 崔頔 馬雪迎 羅逸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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