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之武退秦師》,見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一。天下文章,被選入教材,都是天大不幸。這一篇尤其不幸。
因為《燭之武退秦師》真是好文章。波瀾起伏,對話精彩,形象鮮明,确為耐得千百遍細讀的絕妙文章。但是自從被編入教材,給各種教參“解析”一番,各位名師們解讀一遭後,便如佛頭着糞,佳人蒙塵,叫人好不難堪也。
不管你聽哪位名師上這一課,保證聽一回吐一回。就沒有一個紮紮實實認識文本的,無不照搬教參上的昏賬話,說什麼燭之武“愛國”“深明大義”呀,佚之狐“慧眼識才”呀,晉文公“顧全大局”呀,等等。直叫燭之武含冤莫名,左丘明哭笑不得。
某也不才,倒頗願意讨教一下,《燭之武退秦師》到底該怎麼解讀:
一、那時候哪有“國家”,何況“愛國主義”
燭之武不是“深明大義”,而是“深明小利”;不是“愛國”,而是“愛身”。這麼一個迷人的老頭,不必拿任何概念來模糊他那生動的面容。
首先,斯時并未形成後世所謂的“國家”概念,遑論“愛國主義”乎!
彼時所謂“國”者,諸侯之封地也。
周代,天子名義上的統治範圍是“天下”,略等于現在說的“全國”。諸侯的封地叫“邦”、“國”。
如《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出兵,五國兵罷。”更明确的例子,有柳宗元的《封建論》:“漢興,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國。”漢天子的政令為何“不行于國”呢?因為“國”不是王朝統治的直接區域,而是諸侯的封地,是私人财産。《燭之武退秦師》裡的晉國、秦國、鄭國,都是這種意義的“國”,即晉侯、秦伯、鄭伯的封地。
而彼時所謂“家”者,大夫之封地也。是卿大夫的采地食邑。也是私人财産。
如《論語·季氏》中有:“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看懂沒有?那個時代,“國”與“家”是兩回事。“有國者”是諸侯,“有家者”是大夫。
《孟子·梁惠王上》裡有:“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到孟子時代,“國”與“家”還是分開用的,“國”是諸侯的私人财産,而“家”是大夫的私人财産,也就是說,還沒有形成後世所謂的“國家”。現代所謂“國家”,毛還沒一根,上哪愛去?
這就叫“語境”。這是我要說的第一個詞。讀書要立足語境。不是立足教參。理解文章,品評人物,要與語境結合起來。不能脫離語境,想當然的,随意地給人物貼标簽,哪怕是“愛國主義”這樣漂亮的标簽。
或雲,當時雖無“愛國主義”這個概念,但也未必就不能有性質相似的行為。這話貌似有理。所以我要說第二個詞——“文本”。下面我們來看看“文本”裡,燭之武是否“愛”鄭伯的個人财産,他的封地——這個“鄭國”。
且看鄭伯是拿什麼話說動燭之武的:“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鄭國滅亡了,您也活不了!而不是:鄭國滅亡,您不傷心嗎?您不愛它嗎?
因為,這裡本來就不存在情感問題,你鄭伯的私人财産,憑什麼要别人去“愛”呢?所以鄭伯把鄭國存亡與燭之武的個人利害緊緊地聯系了起來。不是訴諸情感,而是訴諸利害。鄭伯寥寥數語,直入人心,銳利得如同一把刀子,瞬間洞穿燭之武驕傲的、倔強的、充滿委屈與怨毒的心靈。燭之武再也不講怪話,痛痛快快地“許之”,不是為鄭伯,更不是為鄭國,而是為自己。
道理很簡單——城破之日,玉瓦皆碎,你别想看笑話。
而先前燭之武是什麼态度?“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不陰不陽,怪裡怪氣,臉難看,話難聽,氣難受,可見完全不願出力,對鄭伯之亡、鄭國之亡抱有難言的快意呢!全無一般俗子面對君主的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感激涕零,體現出凜然的風骨,誠然為讀書人中有尊嚴有氣節愛講怪話唯一幸存者。
最終撼動他堅硬态度的,不是其他因素,而是自身利益。鄭伯的話提醒了他:别看笑話!大兵一到,你跑得掉嗎!燭之武真是“深明小利”的聰明人。也正是因為對這個“利”字體悟得極為透徹,他才能成功地說服秦伯。
二、佚之狐“慧眼識才”?呵呵
說到佚之狐,此公一點也沒有愧對他的名字——他就是一隻老奸巨滑的老狐狸。
“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推薦的口氣何等肯定,可見佚之狐對燭之武非常了解,極其有信心。——但問題是,他早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早舉薦燭之武?
“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你以為燭之武的怪話隻講給鄭伯一個人聽嗎?燭之武這般大才,佚之狐在鄭伯面前瞞了多少年?瞞得有多緊?使了多少手段去封鎖他?如果不是“國危矣”,佚之狐自己的利益也可能受損,他絕不會舉薦燭之武,而是把他雪藏到死。
燭之武何等人物?此輩若得以出頭,我們吃什麼呀?
英雄豪傑都怎麼死的?不是敵方殺死的,不是天妒英才橫死的,而是被無數佚之狐這樣的老狐狸一手封殺,無聲無息的,被蹉跎而死,窒息而死。豈不痛哉!
還為佚之狐唱贊歌?真不知道教參都是什麼人編的,真是捏着鼻子也看不下去。還“慧眼識才”?佚之狐真正擅長的,是識得英雄後,不聲不響地雪藏之,摧殘之,扼殺之。了得!
三、會大言欺世,才能當領導
晉文公不做霸主,誰能做霸主?他天生就是當領導的材料。
本來秦晉圍鄭,旦夕可下,一夜之間,形勢陡轉,到嘴的肥肉丢了,強大的哥們掰了,太刺激了,太考驗人了!
瞧他這張好嘴:“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堂而皇之,铿锵有力,擲地有聲,把沖動的子犯說得啞口無言。真是大言欺世之高手!
他的真實想法又如何呢?他真像自己講的那樣知恩圖報,那樣重視仁義嗎?那他早幹嗎去了?晉國曆史上背信棄義的行為、對秦不友好的舉動——“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為何不糾正?明知亡鄭絲毫無益于秦,為何用盟約綁架秦國,而沒有任何補償、答謝的計劃?可見完全口不對心。
晉文公絕不會說:要不是打不過,我早打他了!
不管真實謀劃如何現實,如何功利,說出話來必須義正詞嚴,振聾發聩。
一個人說一句欺人的大話并不難;一輩子都說欺人的大話也不難;在危機面前、憤怒之中,不沖動,不急躁,安之若素地堅持說欺人的大話,才是真正難能可貴的。這才是領導。
重耳流亡十九年,六十二歲才登上君位,偏能創下霸主的功業,委實不是偶然。
四、秦穆公苦大仇深
秦穆公端的光彩照人,看不到,是你有眼無珠。名師們都不誇秦穆公,因為教參裡沒有。秦穆公真委屈了!語文書對不起人家!
秦穆公會是一個笨蛋嗎?燭之武所言之利害關系,他就想不到?有一個字暗露玄機,妙不可言——“說(悅)”!“秦伯說”, “說(悅)”,高興!燭之武陳說利害,秦穆公不是恍然大悟,不是茅塞頓開,而是“說”——歡天喜地,心花怒放!
說明什麼?說明秦穆公早就在暗暗計較,反複衡量,猶豫不定,隻是在等待,等待有人來幫他下這個決心罷了!也許等了太久,秦穆公心急如焚,在幾乎就要喪失最後耐心之際,望之若渴的那個人總算來了!而且字字句句,無一不是自己願意聽到、盼着聽到的話。怎不叫人喜笑顔開?來的哪裡是個糟老頭,明明是個天使嘛!
主意一定,首先立即退兵,對晉君一個字解釋也沒有,無比幹脆利落;進而對鄭國慷慨大度地買一送一,“與鄭人盟”,化敵為友,順理成章;意猶未盡,索性“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 ,留下軍隊保衛鄭國,對付晉軍,化友為敵,也毫無障礙。這一成果,遠遠超過佚之狐的預期——“師必退”,顯然,也遠遠超過燭之武的預期。
秦穆公做事何等痛快,何等爽利!應該評為“感動鄭國十大人物”,而且高居榜首。既下決心,杠上開花,毫不拖泥帶水,毫不羞羞答答。既然幫人,便幫個徹底;既然翻臉,就翻個痛快。反正是翻臉,翻個小臉還得解釋說明;索性翻個大的,就不用浪費口水了。無論做好人還是做惡人,都那麼雷厲風行,那麼不留餘地。秦穆公行事,真讓人感到霸主氣息,或化敵為友,或化友為敵,都玩得虎虎生風。
在這一場鬥争中,所有出場的人物,幾乎個個精彩,表現可圈可點。即使弱智、昏庸的鄭伯,一世糊塗,也能迸發出一時聰明——他不擺臭架子,謙恭下人,真誠道歉,軟化燭之武;并且抛開大道理,隻講個人利益的小道理,得以請動燭之武。大道理從來都是用來騙騙笨蛋的,對聰明人隻能講小道理。鄭伯隻講小道理,不僅說明他看人很準,而且充分體現了他對燭之武的智商的足夠的尊重。所以你看看,連鄭伯都知道尊重人,中學語文課為什麼就要那麼惡心呢。
燭之武退秦師,這不是一個有驚無險的口活故事,所謂辯才,也不過是飄浮在驚心動魄的真相之上的那層華麗麗的面紗。這是一場,幾個超級男子漢之間的,颠峰對決。沖突如此精彩,人物如此鮮活,不深入思考,不深谙探“語境”而挖“文本”之道,沒有豐厚的文化積累與生活體驗,停留于現趸教參,又豈能得哉?
好吧,我想說的其實是,一,語境;二,文本。這是閱讀的不二法門。不在這兩個詞上下功夫,讀不出東西來。教參那種弱智玩意,真的靠不住。語文課,不能成為反智主義的臨床解剖樣本。
正所謂:
深明小利燭之武,辣手催花佚之狐。
教參得來終覺淺,盲從不如不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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