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三天,距離三天,連三天都等不到,闖不過的三天,最後的三天,便是母親節。
準備做母親的人,在為母路上的,已經做過多年母親的,或者更是母親的母親了的,即将迎來一個偉大、祥和、溫暖的節日。心中充滿期待和喜悅的盼望,因為9号,是康乃馨的世界,是兒女們對天下母親最完滿祝福的一天。鮮花、禮盒、願句、贊言,鋪天蓋地,歡愉無限。即使不能面見團聚,哪怕在音頻裡相對說笑,傳遞一聲問候,也算親人安好,互相開懷。
可是,昨晚,閨蜜大姐櫻子來電,聲音顫抖,心情沉痛,語調斷斷續續,她說“蘭子,你大娘、走了……”
我,良久,沒反應過來,不知道聽沒聽見她說,還是聽見後大腦突然進入空白狀态,空白的隻有大幅的黑暗,失去了清醒意識的本能,不願意相信,去真實面對又一個親人的離開。
櫻子那邊,死寂的靜,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仿佛看到她滿臉淚,也知道她的弟弟妹妹都在,鄰居,鄉親,和幫助料理後事熱心的送客們。
那種靜,似乎不跟聲音有關系,跟一個原本生着的人滅了的心跳關聯。當亡魂正一絲絲抽離肉身,慢慢脫開一具骨骼,灑淚告别一個靈性的瞬間,那種靜,是逝者對這個人間最後的回眸,在她不想永久閉緊的那雙疲憊、痛楚而滿含流連的、不舍的、艱難的眼神裡,靜,是她對生命最尊重的告白。就這樣,一個從我出嫁就再沒見過的親人,一切的來不及裡,走了。
大娘是衆多嬸嬸中的美人,個高,皮膚白皙。隻有茉莉玉容雪花膏、萬紫千紅的香脂年代,她什麼都不抹,天生麗質,齒皓唇紅,單眼皮的大眼,腳方手長,不胖,而且最紮眼的是與生俱來的基因卷發,波浪不大不小,恰當好處,發長過耳,剪齊,上瘦下蓬,像一頂誇張的大蘑菇。
那年間,鄉下人哪裡知道什麼是燙發,無論男女老幼,都是相互對剪,女人使剪布的剪刀,男人用推子,剪成啥樣誰都不笑話誰,無非因頭發長了而剪,不為發型去修理,沒審美概念,莊稼人,簡單的日子,清澈的心際,祖祖輩輩的樸素。
大娘不同,那頭發紋理,像香脂盒上的美婦。隻是圖片中的女人更顯豔妖一些,電燙的發卷張揚的翹起燕尾一樣的發尖,發絲油亮,鬓邊别兩根彩色卡子,另插一支麗紅的玫瑰,鮮亮的旗袍下,半露蓮藕一樣的小腿,踩高跟鞋,人面桃花,朱唇微抿,正攬鏡梳妝。
大娘長得跟她們一樣美,雖然差那麼一點點,隻不過因沒如圖上的濃妝而已,若也塗抹,恐怕真就相似的重疊了。
大娘性格内斂,非常不愛說話,每次去找櫻子一塊上學,她的表情和眼神便是語言的形式,她格外的不擅言談,似乎成了熟悉她的人們的記号,如“那個不說話的人”,指的就是大娘。她的溫柔、無力、和一臉體弱的氣色,或許就因為她出奇的白淨,從小時候到今天,段氏家族中的上一輩人,根本從來,就隻屬她了。嫁給粗犷矮小、膚色麥黑鼻子像鷹嘴的大伯,一對農村夫妻略帶諷刺意味的典型配搭,天大的反差暴露無疑。真成了一句老諺語:好漢無好妻,賴漢娶個花織女。
如此安靜的大娘,寡言,從喊她第一聲,到記憶的節段,真沒見她發過一次脾氣,連指望聽她一句大聲說話都不會。上帝其實最公平,盡管并沒給我們分工,和教會我們怎樣中合缺陷,互補性格,但大伯大娘這一家子确實被上帝平衡得幾盡完美。大伯愛暴躁;櫻子淨高嚷;妹妹嗓子像不定時的海豚音;弟弟一着急額上脖子裡的青筋一根一根跳出來。唯獨,沉着,安穩的大娘,一個“靜”字震住一切,一個“默”字,熨平全家。
近八十歲的老人,被惡性腫瘤索走了性命,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即使修煉一輩子的“靜”也無力改變殘酷的現實。不知道病重的大娘頭發是否依然如花,發絲的波紋還如喇叭花的藤須一樣柔軟美麗。
她婉弱的一生,嬌情的外表,可能早已埋下今天大病的隐患。記得她很少下地幹活,不出門,也不怎麼出屋,最多的印象,總缱绻在炕上,守着該縫的布衣,納到中途的鞋底,一隻棗紅色的針線篰籮,裡面有白線、黑線、闆扣、松緊帶、頂針、錐子、剪刀、鞋樣、子母扣、鞋帶、袖頭、繩子、花花綠綠和黑白灰的亂布條。那些都是她靜中的内容,不說話的時光,心中有數,手裡不停,除了因高而生就的長腿,陪她終日彎曲在溫暖的土炕上,避免了風吹日曬。極少的田間地頭,使居家、戀家、護家的她,臉色更加蒼白病态,再沒有少女時紅蘋果的健康臉蛋。
她是個不禁寒且耐熱的人,冬衣總比别人多續一層棉花,褲厚圓滾,暄乎,一把抓不透,穿早脫晚,從秋後到春末,蟲蝶滿處飛,她才換上薄的。四五時年代的人們,心存封建思想的人說。娶媳婦别娶好看的,不仲用。找五大三粗身型豐滿的,能幹。說不清楚,大娘是不是因為長得好看,才沒力氣幹活。難道有沒力氣的說法就是針對醜俊而言的嗎?真有關系?還是古老的執念鑄成一種論道的偏見。
想回去送送親人,痛絕的想,萬分,心中悲傷。可是,我回不去,有特殊原因。
這種時候,大娘屍骨尚溫,多想再看看她曾經美麗的臉,摸摸它蓬松應該再不黑柔的卷發。病疾的折磨會讓一個完好的人容顔盡失,脫型骨露,好在,她才僅僅卧床一個月,癌細胞就瘋狂漫延全身,乃至擴散進頭部。上午,流着淚問妹妹,大娘走時有沒呈現巨大痛苦,她說,沒有。因為已經沒了感覺,不呻吟,不叫疼,從依舊的安靜中,放開了生命;從極度昏迷中停止了呼吸。也好,她沒有改變自己始終的天性,無聲無息,悄悄,割舍了親人,像一縷輕輕的風,随萬花凋零,在春天的背影裡,帶上安然淡定的自己,如一片早衰的葉,從容落下,落在五月的臂彎裡,待又一個甯靜的自己重來這個世界,便是樹下那丘新堆的黃土,一場悠然的雨過,幾根鮮草點縷幹裂的墳頭,當野花在深埋的靈魂一角,慢慢吐出溫潤的腮紅,又一首凝幽的心歌,在鋪滿月光的墓碑前,清唱。
隻是,她走得太急,匆匆忙忙還沒看到節日的康乃馨,就一腳踏上遠去的不歸途。再也不能轉身。不知多年前,大娘家東窗下的手絹花還在不在,我曾澆過水,和櫻子一起。如果那棵花尚茂盛,這會該連綿成片,甚至開滿了那座好久沒走進的院子吧。
按家鄉送靈習俗,今晚12點,大娘您
便可以邁進自己彩色的轎車,帶上金童玉女,還有百寶箱,手提袋,新裙新鞋,萬兩紙錢,在親人為您開設的另一條通往陰間的大路,放心啟程。千萬别回頭,您的家已經遷去天府,那裡是無憂的天堂。
去吧大娘,輕松上路,從此,再沒疾病纏身。我們會想念您。盼來年,您的荒冢門畔,開滿嫩黃的雛菊,雪一樣的雷神花,大家會去看望您的,依然是母親節來的前夕。
願,最後的康乃馨陪您天堂幸福,溫暖吉祥,大娘,一路平安!
作者
河北衡水安平人
蘭冬子
一個心存懷念,感傷離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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