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8歲的宋洋被徐浩峰選中,連續在他的三部電影中擔任主角,積累起了最初的名氣。因為這三部電影,也因為他有棱角的、沉默的外表,宋洋一直被打上「文藝」的标簽。而從徐浩峰的「武俠世界」出師後,他一直在嘗試不同類型的角色,在《暴裂無聲》裡飾演了一個失語的農民,《誤殺2》中飾演一個醫生,去年年底,他又嘗試了舞台劇《傾城之戀》,飾演浪蕩子範柳原。
宋洋是一個不喜歡social的人,不太願意到各種酒局,在很熱鬧的環境下,他願意安靜地待着。即使拍戲的時候把自己喝到斷片兒,他的潛意識也會讓他看起來和正常的時候沒有差别。
采訪宋洋并不容易,他會在幾分鐘後補充或更正之前的說法,因為那「容易引起歧義」。他承認在拍攝的過程中,會有些「吃不好睡不好」,但很快,他又繞回來,強調「越來越好」。
在談起和徐浩峰合作的那幾年,他會講起角色之外的東西,陷入回憶。在他眼裡,那段時期每天處在一種「純粹的創作氛圍」裡,「很開心」,劇組的每個人都有「夢想」。徐浩峰搭建的武俠江湖讓他足夠相信,很「沉浸」、很「穩」。他偶爾會借助角色發洩自己的内心,在《箭士柳白猿》殺青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在歡呼,而他「繃不住」大哭,因為「那段過程太享受了」。他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這個穩定而深沉的武俠世界當中,獲得庇佑。
當徐浩峰告訴他「可以出師了」,宋洋經曆了一個尋求「自立」的過程。他說,這個過程是順利的,每一個角色都獲得了成功,他一直覺得自己「幸運」,沒有被市場定型。他很少承認中間的波折,但言語中還是會有一些縫隙,他說,「其實那些焦慮感,難過,悲傷,是不容易被記住的,随着時間都會忘記的。」
不僅是對宋洋,「如何自我建立」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這個過程中有撕扯,也有成長,它是漫長的道路,但宋洋說,他起碼已經有了方向。
以下是宋洋的自述:
文|呂蓓卡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特殊标注除外)
燈塔徐浩峰導演對我來說就像燈塔一樣。
在遇到他之前我27歲,差不多剛剛開始在一些影視劇裡面演主角。其實我們畢業後很艱難,那個時候主流是大叔,就是《亮劍》的李幼斌老師、孫紅雷老師這樣的,少數的偶像派,也是鳳毛麟角。
所以我們那個時候沒什麼機會,一畢業也沒什麼規劃,有戲拍就不錯了。我們前行的道路似乎是沒有方向的,就拿腳往前踩,這步能走就走一步,再慢慢踩,這是個牆,那就繞開。
這個時候徐浩峰導演的出現就像光柱,一下把燈打得很遠。他首先發掘了我内心武俠的情結,或者說硬漢情結。在這之前一直得不到機會,之前都是讓我演富家公子,我說我想演土匪頭子,他們不讓,說我形象不合适,說我多「文」啊。
但是徐浩峰看出了我在動作上的駕馭,我自己都沒發現。然後他拉着我一直往前走,走了一條别人走不了的路。那個時候突然明朗了,就像點撥開了一樣,突然看到很多可能性。
我剛見他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就是典型的電影學院客座教授的形象,說話溫文爾雅,一句話裡有無數的營養,話說得很慢,金句非常多。他的語氣總是很堅定。
跟他合作的幾年裡,我演戲的方式有了很大的變化。可能以前演一個人物,更加注重人物的心路曆程的變化、喜怒哀樂。比如拍《倭寇的蹤迹》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物在全片當中沒有一個完整的弧線,也沒有喜怒哀樂,我就去問導演要一場哭戲,不然人物從頭到尾太平了,演出來的人物很單向性。浩峰導演非常溫文爾雅地繞開了這個話題。
後來,我的理解也變化了。你可以從頭到尾都在一個調性裡面,但是這個調性裡你有無數變化,這個才是更高級更複雜的。這種複雜性并不是說要把人物的生平搞得多麼複雜,而是心理得非常非常的複雜。
到演《師父》的時候,我就能體會到這種感覺了。浩峰導演每次說戲,不跟我講耿良辰,而是跟我講天津,講天津那個時候在世界中是什麼樣的,天津的社會階層是什麼樣的,其中腳行、武行是什麼樣的階層,他們和政府的關系、和軍隊的關系又是什麼樣的。一下我就知道這個人物了。我知道他的出身和處境,也就知道應該怎麼去體會他的境遇了。
那些年跟着徐浩峰導演一步一步地曆練,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表演的方式,到現在我也會更加注意一個人物的落地性、生活化和邏輯性,導演要通過這個人物想表達些什麼,我演這個人物有沒有機會給觀衆表達點什麼。
那時候有一個很好的創作氛圍。我記得拍《箭士柳白猿》的時候,我坐在水果店裡頭,聽到一個拍劇照的老師跟旁邊一個跟機員說,我回頭寫個本子,你再跟我說一下那個打光什麼的,我回頭也想自己拍個小東西。
大家全在聊這種東西。你覺得大家都有夢想。或者說哪怕一開始來的不是同樣的人,但是在工作的環境中,大家或多或少會被代入。很明顯的對比是,旁邊有一個組,從頭到尾,都是哇哇哇哇嚷嚷着說詞兒,我們都覺得,怎麼這樣的?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真的很純粹。因為那段過程太享受了,每天在現場就是衣服換完,往場景裡一坐,也沒有人來理我,沒有人從我身邊快速走過或大聲說話,就完全融入了角色裡。現在就比較少遇到那樣的情形了。殺青那天,導演說殺青了,大家在歡呼,我就繃不住,哭了。
宋洋在《箭士柳白猿》裡飾演主角
斷片其實我是一個自我保護欲很強的人。
拍攝《箭士柳白猿》時,有一場戲是在酒館裡,我醉酒被人打倒。那場戲我印象非常深,劇本已經給予了那場戲一個痛苦的基調,并且有哭戲。我問導演,這一場我能不能釋放一點?導演說可以,因為你剛赦免了兩個該死的人,你站在了一個道德的制高點上,這個時候你是可以的。我說我想達到一種失控的狀态,能不能醉酒呢,真來?導演說好啊。
我在酒店裡先拿白酒和啤酒兌着喝了一下,覺得上頭了,但到了現場,一月份的北京太冷了,血液循環一慢,又覺得清醒。快拍到我了,我讓制片又拿了一斤牛二,喝了下去。其實再等一會兒就好了,但我着急,又要了四瓶啤酒,再摻一下。
開拍,我就記得拍我揉畫,一揉,眼淚「嘩」流出來了,再一睜眼就是第二天早上,特别恐怖——我斷片兒了,直接斷掉了。
再到現場我特别惶恐,我問,演了嗎?他們說,演了,怎麼樣?特别好。攝影說,你就趴在桌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我們也不敢停,導演也不喊停,一直轉到沒膠片了。他還說,導演在我背後抽了四根煙,然後我爬起來,特别正常地跟大家聊天什麼,就回去了。他們沒有覺得我斷片兒。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想追求的失控的效果是失敗了,也知道了我潛意識裡好像是個自我包裹很嚴的人,對自己保護欲很強,所以斷片之後,看起來還是一樣的。但凡他們看出我有一絲的醉意,哪怕我鬧了,或者是哈哈大笑,但是他們看我很正常,我的交流也是有邏輯的。原來我是一個有條條框框、很有規矩、不失控的人。
後來浩峰導演也提到過那場戲,那是去金馬的時候,在新聞廳,我還記得下着小雨,我跟他在街上走,他突然說,那場戲他剪掉了很多,那場戲我哭得撕心裂肺的,看得他都流淚了。但是,他說,那一場是宋洋的哭,不是柳白猿的哭。他說我哭得太脆弱了,柳白猿也是脆弱的,但不會脆弱成那樣。
我當時哭,就是覺得柳白猿太可憐了。他是一個悲情浪漫主義的人,我喜歡這樣的人物。可能也是文藝創作者的矯情,一種自憐,沉浸在那種自憐裡,他讓我得到了釋放。
那幾年,在徐浩峰導演的武俠世界裡,我挺享受的,就感覺好沉着啊這個世界,好穩。他給的世界我都很相信,很實。
尹夕遠 攝
出師《師父》路演的時候,有一天,徐浩峰導演突然找到我說,宋洋,你得像小耿一樣出師了。當時我還挺茫然。怎麼了,這不是越合作越好嗎?
我也沒多問,那是少有的他主動來找我解釋。他可能看出來我心裡有疑慮,就跟我說,一個電影導演找到了自己的風格是非常重要的,找到自己的類型一定要保持住,不能變,但是一個演員一直在一種類型裡是非常危險的。給我舉了某個大導演跟他的禦用男演員的例子,還是黑白片時代,他們叱咤全球,後來導演去世了,男演員一度隕落,找不到方向,因為他一生都在這種類型裡面。
當時我很接受這個說法,我覺得道理非常的明确,并且有史實考證,這是對的。
但是危機感也出現了。我能有那樣的好運嗎?我能不能像他所期望的那樣馬上進入别的領域當中?市場會不會已經把我定義成了武俠演員和打戲演員呢?
我沒有再去找徐浩峰導演,向他請教我的疑問。我覺得這些問題是被動的、随着時間去解決的問題,就算去說,得到的也是安慰的話,那沒有什麼意義的。
我覺得我跟徐浩峰導演就像他武俠裡的師徒關系。他說小耿出師了,既然能出師,就是沒有什麼問題能再讓我再回去找師父問他怎麼辦了。我們可以在一起噓寒問暖,把酒言歡,但是我不能再拿自己的困惑給他帶來困惑了。
《師父》之後到現在七八年,我有個心态的變化,剛開始挺失落的,但也沒有真正的迷失。我覺得這就是浩峰導演給我的,他給我引的路特别正,也是他告訴我真的要往外擴了。
擴展的過程就是通過撕扯讓自己變得更寬,就像練肌肉一樣,會酸痛。我經常會在拍戲的時候睡不好覺。我很看重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就是在創作的過程中相信這個人物最終是成立的。
跟浩峰導演合作的時候,我是很有安全感的。但後面,我需要自己去尋找。對我來說,獲得安全感的方式還是要從人物的内裡出發,去經曆這個角色的心路曆程。不能空想,那樣的表演對我來說會很不安。我是一個體驗派演員,我相信一些更真實的東西。
比如《誤殺2》有一場和肖央老師的對手戲,我們用了很多種方式,後來肖央老師發揮了一句詞。他說,你看小蟲他多可愛,他才八歲,他多可愛。那一下我感覺我們倆都繃不住了。那不是劇本上的詞,但是那是真的東西,真的感受,所以它出現的時候,破防是瞬間的事。
現在我看到好的劇本、好的台詞,如果是我的台詞,我不敢多看,不敢背。因為如果我看台詞都已經有點淚目了,再把它背得滾瓜爛熟,就完蛋了,演的時候在心裡就沒有所謂的「撩撥」了,隻能用技巧去演你的感受。你要保留那個能「撩撥」到你的感受。
《誤殺2》上映後,最讓我喜歡的評論是,有觀衆說以前不認識我,一直以為達馬醫生真是個醫生,原來是個演員啊。這意味着我能做出一個又一個讓大家相信的人物。是因為我的嘗試最終都成功了,才推着我一次一次去做不擅長的東西,雖然挺煎熬的。如果跳出安全區失敗的話,我覺得會是一個陰影,那以後肯定就不敢再碰了。我其實很害怕失敗,但是因為有一次成功的東西擺在那兒,我就不會去想失敗了。
《誤殺2》宋洋扮演的達馬醫生
安全感這些年,我也有好多地方想要去宣洩,想去表達我的欲與求。越來越好的是,越來越多這樣的類型化甚至邊緣化的人物讓我得到了釋放,我在現實中情緒就會穩定很多。
比如《暴裂無聲》中的張保民。其實拍攝之前我一直在想,要是做不成可怎麼辦,會不會不倫不類?後來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再去往那方面想了,那是一個深淵,會把你往反方向拉。
現在回頭看,張保民是我演過最滿意的角色。他讓我心中産生了一次感歎,覺得非常欣慰,在浩峰導演說了我要讓自己多方向、多類型去打開的時候,來了一個我認為很難做到的角色。虐了自己,也拼了,我居然能做成,而且還做得挺不錯的。
那時候為了找到人物的感覺,我做了很多準備。看紀錄片,想方設法去接觸農民群體,跟着劇組去看景,到了張保民家的那個山村,劇組給我放下,他們去下個景,我就一個人待在那裡,體驗生活,讓自己在開拍之前能夠跟人物真正的貼近,理解人物的處境。
跟人物貼近的方式是什麼呢?光靠妝化那些外在的東西是沒有用的,就是得去貼近他的生活,去理解他是怎麼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的,然後再去貼近人物的境遇,他發生過什麼、經曆過什麼,把這些在自己心裡過一遍,就好像自己經曆過一樣。這樣我會覺得有安全感,這個人物是立體的。
整個拍攝過程我都沒去看一眼回放,我很怕看到自己,不相信自己了,那就完蛋了。在First電影展上,我第一次看到《暴裂無聲》中的自己。那時候的感受是突然就自信了,知道再有跨度這麼大的角色,我是可以駕馭的。
後來《暴裂無聲》拿了獎,一開始還是很激動,又忐忑不會給錯了吧。我以為拿獎的那天晚上肯定不睡了,大家要喝酒,要狂歡,但是真的拿完之後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一起找了個街邊的鋪子,大家在裡面待了一會,我和忻钰坤導演倆人就出來了。
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我們倆都很沉默,沒怎麼說話。當時就是裡面很高興,而最應該高興的兩個人在外頭沒吭聲,互相看了一眼。心裡有個聲音告訴自己,OK,别美,要努力了,接下來大家看你們的眼光可不一樣了。好像有一個更重的東西落在了我們肩上。下一步不說超越吧,但是要對自己更加嚴格了,你才對得起這個獎啊。
宋洋在《暴裂無聲》裡飾演失語的農民
被動前一陣浩峰導演給我發了一個《箭士柳白猿》的紀錄片,将近兩個小時,我看了後還挺感慨的。于老(于承惠,在《箭士柳白猿》中飾演高手匡一民)已經不在了,我想,應該跟于老多學點東西。但那時候我們都不會想得那麼遠,就覺得那一刻非常開心,徐導還開玩笑說,宋洋、于老,我們要再合作20年,于老身體那麼健壯,我們覺得沒有問題,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
其實時間過得可快了。那個紀錄片裡,你能看到于老每天都坐在監視器前,給我和導演講拳理,講各種花拳。其實方向變了,拳的角度變了,而人在那裡。
我前幾年去重慶拍戲,碰到了一個很早以前藝校的同學,我們還像在藝校的時候一樣,徹夜長談,喝一晚上酒。他說,都是哈哈哈地笑,但是你現在笑得不一樣了,我說不都是一樣,我很開心啊。他說你這樣的開心跟那時候不一樣。
他們老說我現在變得穩了,越來越穩了,說我跟浩峰導演合作完之後變化非常大,其實我自己沒有意識到。我覺得我跟柳白猿有一個很像的地方:我們都是在被動地接受命運。我一路都是誤打誤撞,從一開始學聲樂,到上電影學院,再到遇到了浩峰導演。我是那種會把自己完全交給導演的人。如果我覺得他好,他給的東西我會全盤接受。
你問我在浩峰導演之後,跟其他導演合作會不會有心理落差。要是有那種心理的話,我就白跟徐導這些年了。這都是特别正常的,世事無常,什麼東西能一直有常态啊,都是無常的。
現在我更不會去想太多,不會去想這樣做以後會不會不好轉型,這就屬于雜念了。演員本身是被動的,要等一個好角色,等一個好劇本,等一個好項目,也有被否決的時候,談得特别好了,都到最後一步了,由于某些原因,最終沒談成。
我覺得演員可以主動的就是拒絕,我可以拒絕一些不好的東西,不隻是為了賺錢或者什麼戲有流量就去拍。在這種狀況下,要保持平和和堅定,看起來是圓潤的、溫潤的,但在心裡有自己的角度、規矩和立場。
《箭士柳白猿》上映的時候,我和徐導在知乎上寫了一篇文章,徐導寫的那篇,有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箭士柳白猿》是想給世界一個肯定,即便你經曆很大的痛苦,但還是要有方向,即使在時代裡茫然沒有了方向,也要有一個定位,付出多大代價也不動搖。」
這句話在我心裡也特别準确。其實就是不管經曆了什麼,我認了,我早就有那個方向和目标了。
圖源宋洋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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