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橫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豔歌餘響,繞雲萦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裡。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裡。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遊應記。料多情夢裡,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蘇轼 《水龍吟》
鑒賞
“小舟橫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橫截春江”,就是序中所說的“扁舟渡江”。長江波深浪闊,渡江的工具不過是古代的木帆船,而句中所用的警示極快當的“橫截”二字,可見詞人那種飄飄欲仙的豪邁之氣。“卧看”,意态閑逸。又因在舟中“卧看”高處,岸上的翠碧紅樓必然更有矗天之勢。春江水是橫向展開的,翠碧紅樓是縱向的。一縱一橫,展示出一幅飛動而開展的圖景。
“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豔歌餘響,繞雲萦水。”六句寫闾丘公顯在栖霞樓宴會賓客,席上笑語,飛出雲間;美人半醉,伴随弦樂唱着豔歌,歌聲響遏行雲,萦回于江面。這裡從聽覺感受,寫出樂宴的繁華。而由于詞人是在舟中,并非身臨高會,所以生出想象和怅望:“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裡。”前兩句由對宴會的描寫,轉入對闾丘公顯的評說,着重點其”風流“。後二句回首往事,從怅望裡寫出茫茫煙波和渺渺情懷。雖是那種特定環境中的情與景,但撲朔迷離,已為向下片過渡做了準備。
下片開頭,把上片那些真切得有如實際生活的描寫,一筆啟開。“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裡。”僅僅十三個字,就寫出了由夢到醒的過程,乃至心情與境界的變化。“惘然不見”點心境,與下句“空江、月明千裡”實際上是點與染的關系。醒後周圍景色空曠,與夢中繁華對照,更加重了惘然失落之感。不過,正因為茫然失落,而又面對江月千裡的浩淼景象,更容易引起浮想聯翩。以下至篇末,即由此産生三重想想。“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是想象中闾丘公顯的現實境況:他過着退休生活,像範蠡一樣,攜同美人,遊覽五湖。“扔攜西子”應上面”風流未減“”佳人半醉“等描寫,見出闾丘公顯的生活情調一如既往。“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遊應記。”追思闾丘公顯。
作者曾在這夢之南、武昌之東的黃州一帶遊覽,其情其景,仍然留在闾丘公顯與作者記憶裡。“料多情夢裡,端來見我,也參差是。”進一步推想重拾情誼的老友,會再夢中前來相見,剛才那真切的情景,差不多就是吧。這三層,由設想對方處境,一直到設想“夢來見我”,回應了上片,首尾相合,構成一個藝術整體。而在行文上,由“江月”到“五湖”,到武昌東岸,再由昔遊引出今夢。種種意念活動互相發生,完全如行雲流水之自然。
作者寫一場美好的夢。所夢的故人風流自在,重視情誼。彼此間既有美好的昔遊,又有似真似幻的“夢來見我”的精神交會。其情調是浪漫的,因而有人認為這首詞帶有仙氣。這從作者精神活動的廣闊自由,從筆緻的空靈浩淼看,并非沒有根據。但如果因此認為詞中所夢所想,都是也在一種神仙般的快樂心境上産生的,恐怕也不符合實際。蘇轼谪居黃州,是他受打擊非常沉重的時期。在實際生活中孤獨寂寞,與親朋隔絕離散,甚至音信不通。而另一方面,蘇轼性格中又有豁達的、善于在逆境中自我派遣的特點。因之像詞中所寫的夢境和夢醒後的懷想,實質上是在孤獨寂寞中,對自由、對友情、對生活中美好事物的一種向往。作者實際處境的孤獨寂寞,雖然被他所寫的色彩缤紛的夢境、昔遊等所籠罩,但又并非掩蓋無餘。
此詞上下片銜接處的“空回首,煙波裡”與“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裡”,感情之怅惘,身世之孤孑還是很清楚的。結尾處不說自己夢故人,而想象故人夢來見自己。正像一切事物在超負荷重需要有超劑量的補償一樣,是由異常寂寞的心境上産生出來的浪漫幻想。這使得這首詞在風流潇灑中又有沉郁之緻。這種沉郁,正是詩人實際處境、心情的一種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