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何子龍因意外失去雙臂,此後大部分生活,隻是書寫。2021年春他來到深圳,繼續從事“口書”教學和直播,影響頗大。如今,他的書法,字字獨立、圓融飽滿,狀如命運。
■晶報記者 張琦 鄒振民 實習生 郭昱
書法愛好者何子龍将令人驚歎的短跑天賦歸功于童年遊戲。在一群夥伴間,他是孩子王,他總飾演“警察”。他熱衷于在山野奔跑和追逐,以及抓到“小偷”的成就感,即便目标看似艱難。
他低頭向我們展示的諸多傷疤,同樣來自小時候:剛失去雙臂,缺乏足夠的穩定性,走山路走得快,猛地俯沖下去——摔得滿頭傷。
來深圳一年多,何子龍對自己緊湊明晰的生活相當滿意,閱讀、練字、直播、演說,日複一日,程序妥當。
近幾天各路媒體的熱鬧拜訪,并未擾亂他的工作節奏,反而揭曉了他下一步的秘密計劃:組織殘健書畫家作品展,搭建藝術名家創作基地。
33歲的他深覺“活着已是幸運”,還是要珍惜時間,為殘障人士做更多事。
24日早上八點半,在龍華大和村,緻力發揚傳統文化的明誠書房負責人劉華引我們稍坐,字畫盈牆,古韻悠然。正因書法,何子龍感應到命運的支撐點,通達苦樂平衡,獲知某種良善。
同為浙江人的木心在《文學回憶錄》裡說,“書法是一筆一筆地救出自己。”
如此的清晨,早餐攤水汽升起。隔壁是“龍華社工街”,綠意清爽,偶有童趣。檸檬色的管道向上自然舒展,直上碧空。
何子龍的唐裝深藍、繡着“吉祥如意”,從明誠書房二樓走下時,他兩袖輕靈,像一支毛筆,在紙面俯沖。
痛楚
或許是撿玻璃彈珠,或許是撿紙飛機,或許是好奇一閃一閃的亮光,何子龍已無從考證六歲時自己不慎碰到變壓器的原因,當路過的村民發現他時,他已暈倒在菜地裡,不省人事,皮衣雙袖焦裂,然後在醫院昏迷了持續一周。
“我慢慢醒過來後,發現手沒有了。”坐在茶台一側,他回憶起這場意外,我們屏住呼吸。
失去雙臂後,何子龍在家休養了大半年,到了該入學的年齡,同齡夥伴紛紛入讀小學,何子龍不願待在家。他趴在教室窗戶旁看闆書,自行識字和閱讀。有刻石師傅來村裡刻墓碑,讓他認碑上的字,他認得好幾個,其中“本”字印象尤為深刻,這令刻石師傅甚為驚奇。何子龍開始相信,自己也能學習,而讀書的前提是寫字。
起初他自然想到用腳,費了很大功夫。何子龍側斜着身體示範,“這樣寫字的視線角度完全不一樣,對脊椎也不好。”
難的是冬天,村裡海拔好幾百米,經常下雪,腳生出凍瘡。但他仍堅持了3個月,“就是想讀書。”
讀小學後,考班級前三。順其自然,他成為孩子王,帶着大家上山入地。“能玩的我都會玩。”他對童年遊戲如數家珍:捉螃蟹、抓泥鳅、折飛機、跳橡皮筋、挖筍、摸田螺。涉及數量,他總是最多。玻璃彈珠技術,縱覽校園也鮮有匹敵。
“通過銷售玻璃彈珠,我賺得一些零花錢。”他饒有興味。
後來到鎮子上學。在學校,做學生工作和播音員,進文學社,參加演講、運動會和唱歌比賽。高中,他被分到普通班,但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就可以排進重點班。
“我的基礎薄弱,進入重點班後比以前更努力,放學後大家一起學習,回到宿舍繼續學習,熄燈後去廁所、走廊,因為燈會關得更晚一點。”而每個周末隻要有空,他基本都在書店和圖書館,翻世界名著,找同學借百科全書和《三國演義》,如饑似渴,幾日讀畢。
“為什麼想要讀書?因為從小渴望走出大山。我沒有雙手,在農村出現了很多不一樣的聲音,沒有雙手怎麼幹農活。”實際上,上山背柴、下田插秧、扛鋤頭、放牛、拔草喂兔子……隻要是力所能及的農活,何子龍都做了個遍。
“知識改變命運,我一路走來就是這樣。”
他仍記得,六歲時昏迷一周後醒來,小叔嘗試将手伸進被子試探,六歲的他對手臂仍有主觀反應,當時也并不覺得特别難過。如今再回想起來,何子龍說,“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可能是當時年紀小,不懂事,不明白失去雙臂後會陷入什麼樣的困境。”
家人開始為小子龍未來的生活憂心忡忡。
做完手術後第一個夏天,家裡幾乎花光了積蓄,無力承擔治療費用。很快,壞死的手臂開始發炎腐化,家徒四壁之下,母親和他甚至去乞讨過,然後用乞讨來的錢買來紗布、剪刀,将腐爛的肉和血管自行剪掉。此後将近大半年,每天傷口上都要塗抹從山裡自采來的“很臭”的草藥,像每天在傷口上撒遍鹽。
幾年後,前往縣裡參加書法比賽的大巴車上,何子龍坐在車窗旁邊,興奮得睡不着覺,書本告訴他世界無奇不有。對外面的世界,他由衷而完整地喜歡。經過了多重鬼門關,他什麼都不怕。
大學
“綠茵草坪,橡膠跑道,花園式的湖,亭台樓閣,有山有水,真的是過去很向往的那種學校。”如期待一般,提到江西科技學院的新校區,何子龍強調了好幾次,“真的很漂亮”。但他依然在老校區住下,“學費更低,校園内都是自考生,學習氛圍也更好。”
他說,上大學的目的是學習而不是享受。
他很快成為“追光者”:第一個迎着晨曦抵達教室,然後踏着星光離開。
他延續着中學積習,穿梭在各類校園活動中。隻要陌生新鮮,他都願意嘗試,覺得機會難得。他覺得人的潛能無限,100米短跑第2名,第1名是校隊的健全人。高中時,500米内短跑,“可能沒有幾個人跑得過我。”他在江西省殘運會獲得銀牌。
“相對别人來說,我走的路可能更彎曲,讀書以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在争取。”
去江西上大學之前,他被另一所高校拒絕了——校方告知他,因身體問題無法錄取時,他已進到宿舍坐定。“回家的火車上,擠滿了開學的大學生。”他與他們,背向而行。
面臨社團選擇時,他在“書法協會”與“自強者之家”間選擇了後者。這可能因為他想感謝學校對殘障學生的人文關懷: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自考招生基本結束後獲得錄取名額。
學校根據殘障學生的個人習慣和需求進行資源調配和安排。他覺得特别好,裡裡外外照顧周到。
畢業季,“自強者之家”迎來換屆,創始人楊永剛暗自觀察社團接班人。頻繁出席校園活動,讓何子龍的關注度升高。楊永剛第一次找上他,得到的是拒絕:“我當社員時,幾乎把業餘時間都用來參加活動。我是來學習的,要讓我當社長,學習怎麼辦?”
創始人沒有放棄。每天放學第一時間,患有小兒麻痹症的楊永剛匆匆踩着自行車來找何子龍,持續大半年,沒有一天中斷,最終,他同意了。
多年後,熱心服務殘障人士的何子龍回想起這段經曆,依然心存感激。“我覺得最大的意義,就是帶領殘疾學生去做公益。”
“自強者之家”與南昌盲校達成合作,每周定期開展結對幫扶。盲校學生的寫字方式是用小針頭紮在台曆上,何子龍便帶領學生去社區收集挂曆用來贈送。望着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他感觸很深:“他們雖然看不見,卻能和常人一般自由行走。”
談到公益,何子龍的身體大幅前傾,袖子随着肩膀的動作前後擺動:“雖然我沒有雙手,但也可以和健全人一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做了社團負責人以後,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變得更強烈,希望可以幫助更多人。”他覺得愛是一種傳遞,需要有人傳承。“曾經有這麼多人幫助你,有能力時也應該去幫助别人。”
畢業後,一位愛心企業家請何子龍做報刊編輯。企業家認識不少書畫家,何子龍因此得到許多老師指點。有一天,他遇到一位同樣失去雙臂卻依靠“口書”自力更生的老師,在對方身上,何子龍看見“口書”的可能性。“原來用口寫字也可以自食其力,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他決定辭職,專心練習書法。
2014年,何子龍開始直播,最初無人問津,甚至直播間裡一個人都沒有。直到2017年,才做到千人主播。2020年,正值人生低谷的他,短視頻單條播放量突然達到500萬,上了熱搜。
奇迹真的出現了,但他覺得一切都有迹可循。“奇迹不是憑空産生的,背後有你付出的努力。”
為了書寫,需要清洗毛筆。他用嘴叼着,埋頭蘸水時,身體蜷縮成鐮刀的弧度。起筆前,他會在紙上反複練習,直至滿意。
翅膀
“确實,書法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迹,或是命運。”第一次轉折,還要追溯到2000年。何子龍獲得縣裡少兒書畫大賽特等獎。“我走在路上,發現所有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以前議論我怎麼吃飯和穿衣,現在他們知道,我用嘴巴寫字很好看。”
同年,西湖博覽會期間,他拜了浙江省青年書法家協會主席汪永江為師。
何子龍的書法之路始于四年級,他遇到了書法老師張明祥。“張老師召集寫字寫得好的同學組建書法興趣班,我被選上了。”
他起初練硬筆,老師十分嚴厲,除了每天放學增加的一節課,在自休課也被要求單獨練習。“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隻是乖乖聽老師話。”
學毛筆後,老師要求他周末和節假日去學校按上課作息練字,用完同學們幫他折疊的報紙後,他便去溪邊找石頭,用水寫字。
說起初學進度,何子龍顯得慚愧,“難度特别大,怎麼寫都寫不好。第一是流口水,而且筆尖光滑、筆端不勻,嘴巴不好咬。一兩個小時練完後,牙齒都麻了。”
練習幾個月後,有的同學會覺得字寫得好,就會向他要字。“在老師印象中,你還沒有寫好,就不能輕易給别人,這是對别人負責。”
被老師批評後,他開始欠着,現在已記不清欠了多少人。
何子龍堅持臨古帖,包括王羲之、趙孟頫、顔真卿、柳公權、歐陽詢等名家的字帖。
“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認知了解。現階段我喜歡結構嚴謹端莊的書體,但再過個幾年,可能又不一樣。”從去年開始,他将重心放在章草、隸書和行楷。
“一開始練累了,我會含着筆休息,不能松口,一練就是幾個小時。”“練書法,專注度要非常集中,這反而能讓自己心靜。現在練字,變得很享受,很喜歡沉浸在裡面。特别是能夠寫出一幅滿意的作品,那種成就感和滿足感溢于言表。”
何子龍應對人生的力道,由咬筆的位置解釋。而平衡困頓歡喜的方式,或許類似咬筆的角度。一旦起筆,則不能停下,濃淡生變,效果不一。書法給予的是堅持的勇氣、情緒的甯靜和哲學性思考。
五年級,張明祥老師被調到别的學校,留下兩塊小黑闆,何子龍用毛筆蘸水,反複去臨。
拜汪永江為師後,汪老師郵寄一箱字帖,包括書法、篆刻、國畫,何子龍刻苦練習,廢寝忘食。
他對“老師”二字的敬重,貫穿采訪始終。
小時候,因家裡玩笑,何子龍對吃雞翅能長出翅膀的傳言将信将疑,而他現在終于找到确切答案:“我覺得是書法,它已經是我無形的翅膀。因為書法,我才能飛到這裡來。”
價值
再次回想起第一次來龍華大和村,何子龍能準确說出具體日期。“2022年3月2日,在龍華區殘疾人服務協會相關負責人的推薦下,我來到大和村,和華姐(劉華)見面。我們聊了一整個下午,她的想法和我的個人定位、發展方向很相符。于是在她的真誠邀請下,我決定将工作室落戶在明誠書房。相當于自己的第二個故鄉。”
2021年就已經來到深圳的何子龍,一年多來,堅持閱讀書寫,專注書畫領域,利用直播幫助殘障人士就業創業,參加演說、聯絡資源、推薦引見、搭建平台,這得益于龍華區文化廣電旅遊體育局、民政局(殘聯)的支持。村内,益學、益群、益目、益心四社各有用途,相得益彰。
他喜歡村名“大和”。現在他很開心,既有自己的事業,也可盡己所能服務他人。
生活在深圳,他體會到了許多善意,理解了一些無心之舉。“以前我坐地鐵和公交車,有人會讓座。現在更多的是,我給别人讓座。”
他的聲音爽朗,笑容純真,對媒體熱情,隻是希望有更多殘障人士被關注和報道,也期待有更多人站出來開拓天地。
“更主要的是聚焦當下,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初心。”
“我們背後是8500萬的群體。我也一直參加公益活動,接觸過一些白血病和自閉症的小孩,當你去了解他們時,你就不會說自己是不幸的。當你有能力時,更應該為他們發聲。”
何子龍一直覺得人有獨立價值,與身體健全與否無關。偶有陷入困境、情緒低落時,他也曾困惑,為何自己遭此意外。記憶昏迷不醒,如同白紙泛了黃。現在,他似乎仍能聞到彌漫雙肩的草藥味道,鑽心痛楚,惶然不知。
或許因為書法,他逐漸想通:“價值主要在于個人,每個人都與衆不同,每個人都走不一樣的路。我跟别人沒什麼區别,大家都是平等的。”“剛開始練‘口書’時,連筆都咬不穩,也沒有天賦,但我相信勤能補拙,堅持不懈可以水滴石穿。”
采訪臨了,何子龍贈給晶報一幅字:“山高人為峰”。去年他曾去敦煌徒步穿越108公裡的戈壁荒漠。
他的愛人在旁,用舊紙溫柔按壓這5個字,墨不再暈開。
▲何子龍贈給晶報一幅字:“山高人為峰”。
初心
何子龍來大和村後,有些對“口書”好奇的孩子,喜歡上了書法,寫得有模有樣。有時他晚上寫完,也和對書法有興趣的外賣小哥交流。
2021年秋天,何子龍在微信上做視頻号直播,一天,公屏上的一條彈幕吸引了何子龍的注意,便聊了起來——留言的是位母親,她為了告訴自己習慣用左手寫字的孩子照樣能寫好字,去網上到處翻尋左手寫字好的老師視頻,一直沒找到,後來偶然間發現了何子龍的直播間。“很驚訝,竟然有人用嘴巴也能寫這麼好。”聊天的過程中,何子龍還告訴這位媽媽,他認識一位殘障書法家就是用左手寫字。後來,媽媽把視頻拿給孩子看,孩子受到激勵,更自信了。
一旁的劉華突然想到,汶川地震中有一位失去雙腿的女孩,現在還在跳舞。她不僅自己站起來了,也帶着更多殘障舞者站了起來。“每次看她的視頻,覺得她真的是用生命在舞台上綻放光彩。”劉華看向何子龍,“我覺得子龍現在做的事情很像她。也想通過自己,告訴和他一樣沒有雙手的人,還有很多可能性,靠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何子龍喜歡科幻,因為能夠給殘障人士的未來帶去希望,比如已經實現的無人駕駛。他相信,在更加智能化的未來,殘障人士的生活會越來越無障礙。
他尤其喜歡鋼鐵俠,因為那雙拯救世界的機械手臂,能夠維護世界的和平與正義。
離開前,大家合影。女兒瑤瑤突然鑽進桌子底,怎麼也叫不出。
何子龍喊着女兒,一聲接一聲。瑤瑤探出頭,蹲在腿邊,撲向他的一瞬間,抓住的是空出一截的袖子。
“爸爸,你會保護我嗎?”
“當然會呀,瑤瑤。”
(張琦 鄒振民 郭昱/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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