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體檢是七點開始,六點多門外就開始排隊,随着時間推移隊伍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的隊列之中無一例外都是老人。老人是各單位退休的人,也是單位在職但是年齡已經接近退休的人。沒有年輕人。年輕人不會為了體檢這麼早起來的,普遍來說年輕人都是晚睡晚起,普遍來說疾病距離他們還遠,至少是他們認為疾病距離他們還遠。
排隊的時候要先填流調表,就這流調表一項内容,每一個急急地奔來的老人都會驟然更加急促起來,跑到前面小桌那裡拿了表,不肯就在小桌上填,盡管隻有小桌上有筆。怕的是填完表再回來,後面又排上了很多人,自己就落了後了;怕的是在小桌上填完再回來的時候,剛才站的那個位置上的人不承認,就會出現矛盾……
七點終于到了,大廳裡開始往裡放人,放一會兒就停一會兒。因為裡面一個個櫃台前進行拍照确認領表的得厲害,有的人下降得還不是很厲害。這就使每個人辦手續的時間不一,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的人很慢。選擇哪一個套餐?舉棋不定,難以下決心。選了這個覺着不選那個遺憾,選了那個覺着不選這個遺憾,遲遲不能決定。讓他先站到邊上想一想,請下一位辦,他還不幹;一輩子的經驗已經養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争先恐後是一切的總原則,輪到自己了絕不能讓,讓了就沒有時間了,讓了就說不定什麼時候了,讓了就是損失。
領了表,去第一個要檢查的科目,在一樓還是在二樓,需要提醒,反複提醒,當下記住了,可一轉身又回來問是幾樓。上去以後還有引導員;有的檢查直接排隊,有的則不需要排隊,坐到椅子上看大屏幕聽叫号即可。這裡的椅子,因為疫情,要求隔一個座位坐一個人;為了防止人們不遵守這個規定,幹脆就在隔一個座位的座位中間直接懸空固定了一根鐵絲。
這根鐵絲其實阻止不了想坐下的人,側着坐下也還是勉強能實現的。多數人的注意力不在座位上,還在等着叫号的焦慮中。對于這一點很多人不适應、不明白,不知道自己拿着表兒坐下等就可以了。反複找到門口坐着的白大褂那裡去問,回答一遍又一遍,有的人始終遲疑,覺着有點不可思議,不踏實,總覺這還是那種一個挨着一個地排隊看得見摸得着。
每年的體檢幾乎是一年裡唯一一次退休的人們互相見面的機會,也是和在職的人見面的機會,在大家都等待着的時候就會有一種頻繁的社交場景出現。互相之間有很多寒暄,有很多握手和拍打動作,一時之間就很熱鬧;等又一個老人來了,就又熱鬧一下。
一個滿頭都是純粹的白發的老人,問旁邊一個人:剛才進去的那個人戴帽子的是李XX?是。哦,我們1970年在一起當過兵呢!一會兒他出來你叫住他。哦沒問題,要是我正好進去做檢查了就不行了。這樣過了一會兒,那個戴帽子的李XX出來,白頭發過去手指着他,戴帽子的先是一愣,然後也用手指着他,兩個人都是一副恍如隔世的驚喜。可是在驚喜之餘還沒有來得及怎麼細說,就該白頭發進去做檢查了。于是剛才的熱烈戛然而止,進去的進去了,做完了的走了,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這一組多年後的邂逅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下一組則已經又在發生。即便是可以多說幾句,其實也都是互通些信息,然後感慨感慨吧。因為聽力不好,所以人們的聲音都比較大,幾乎是喊着說話。這就嚴重影響了檢查項目的公共廣播效果,該誰做了,到哪個屋做,都聽不清。于是白大褂每過一會兒就會吆喝一聲:小點聲兒,别人都聽不見了!她必須用比他們所有人的聲音加起來都更大的聲音來吆喝,才會有那麼一下效果。很快就必須再來一聲。
人們在門口聚集和排隊,是因為彩超比較慢,尤其是遇到有問題的人的時候,彩超就會反複進行幾次,看裡面到底是囊腫還是增生,到底是在腎上還是在腎上腺上……
叫我進去的時候是按照一般的節奏叫的,進去以後坐下,一般床上撩開上衣正在做着彩超的人也就應該到了尾聲了。但是因為發現了問題,抹油之後拿着探測觸頭反複在厚厚的皮肉上來回超的小夥子醫生,左腳在一個類似腳刹的東西一下一下地踩下去,每踩一次就是固定了一次圖像,每次固定圖像他都仔細看,同時引導着旁邊在電腦上寫報告的同樣年輕的女醫生記錄下來。記錄的時候用什麼詞是很需要斟酌的,帶不帶問号都是有講究的。
在這個過程中,那個臃腫的身體翻過去又翻回來,一向被衣服遮擋着的既飽滿又有深深的褶皺的肉體赫然在目,讓人看不下去卻又不得不看。那個年輕的男醫生使用了一個很标準的詞:你的熱量攝入大于消耗……
這位攝入大于消耗的體檢者終于站起來以後,一點點将緊繃的衣服穿好,整體形象幾乎就顯示不出剛才在床上袒露着的時候的不堪了。衣服實在是人類發明的好東西,絕不單純是禦寒。它甚至是支撐人之所以能在人群、在社會中的自我形象的全部基礎。
這是彩超。相對來說,心電圖做得很快,醫生在迅速拔掉左胸口上的皮塞子的同時冷冷地問了一句:有心髒病嗎?
沒有。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更讓人害怕的一種情況是,已經做完了,已經走出心電圖室了,裡面的人又追出來,喊着名字問一句,有心髒病嗎?
沒有啊。
哦,沒事沒事。
這種沒事的回答顯然不足以消除被問的人的疑慮,被問的人一方面感動于人家的不冷,一方面又深深地疑慮:真的沒事的話為什麼要追出來問?
醫生冷的程度一般是和年齡成正比的,廁所門口掃碼以後給驗尿和驗便的小罐子貼二維碼的年輕醫生就有問必答,回答問題的時候看着對方的眼睛;有人留尿的時候不小心弄壞了塑料小罐,他就立刻去找主管來處理,重新掃描……好像他至少是下意識地要用自己的敬業精神和現代人道主義情懷,來改變醫院裡一向隻把病人、把來檢查的人當成某種客觀物品的傳統。
以上檢查之外,還有一項是比較費時的。那就是CT。好不容易輪到自己了,厚厚的電動不鏽鋼大門打開,連同上面醒目的警示語也挪動了地方:預防輻射,請遠離。
走進CT室,躺到窄窄的電動床上,雙臂舉過頭頂,電動床已經自動移動到了那白色的巨大機器内部。吸氣、憋住、喘氣,一連串的命令之間,人的注意力就都到了對呼吸的控制上,顧不上睜開眼看距離鼻子很近的機器深洞中的情形。然後電動床就又已經移了出去,然後又重複一遍上述動作。這時候一個人的聲音,不是機器的聲音突然響起:好了起來。
這句話的頻率很快,比機器均勻的聲音要快很多。在尾音裡都能聽出來外面排隊的人有多麼多。
所有項目都檢查完了以後是可以憑着檢查表上的二維碼到餐廳吃點東西的,一個挨着一個地端着盤子自助吃點涼拌菜、小饅頭、小面包和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油條,以及豆漿米粥之類的。雞蛋一個人隻限一個,是在發盤子的時候給放到盤子裡的,自己不能随意取。
我前面一位在剛才和熟人打招呼的時候自稱已經是老太太的初老女士,把涼菜夾到盤子裡以後赫然看見裡面有頭發,馬上指給服務員看,然後把盤子遞過去,說你給我再拿一個盤子吧。這根頭發太長了,要是短一點兒就算了。
她渾身上下那種抖抖擻擻的衣服料子和頭頂上染過以後重新現了白的頭發,的确有了一點點老太太的意思,盡管她自己其實不這麼認為。她在和别人說話的時候自稱老太太的語氣裡,分明是有着自己比同齡人年輕的驕傲的。現在,她重新拿了一個盤子以後,再挑涼菜的時候就格外小心,努力避免再夾上頭發來,尤其是長長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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